一場基于政治哲學的概念重構運動

韓東　葉倩

內容摘要：2000年以來，在國外企業公民身份的研究中掀起了一場基于政治哲學的概念重構運動。這場運動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相關學者既不滿意企業界所提出的“有限的企業公民身份觀”，也不滿意學術界所提出的“等同的企業公民身份觀”。所以，以伍德和羅格斯頓為代表的部分學者試圖引入政治哲學的公民身份理論來重新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概念重構運動沿著兩條路徑展開，分別形成“類公民論”和“類共同體論”。盡管概念重構運動開啟了企業公民身份研究的新篇章，但其并未達到預期目的。

關鍵詞：企業公民身份 政治哲學 概念重構

中圖分類號：F270 文獻標識碼：A

“企業公民身份”（corporate citizenship）是20世紀80年代末由美國企業界首創的術語，美國企業界極力倡導用其取代過往在企業倫理建設中占據主導地位的術語—“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企業公民身份引起了學術界的興趣，相關的研究文獻逐漸增多。盡管從字面上看，公民身份是典型的政治哲學概念，但企業界與學術界最初在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時卻從未引用政治哲學理論作為依據。上述情況在2000年以后發生變化，以伍德和羅格斯頓為代表的一批學者開始引入政治哲學理論來重新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內涵。關于這場運動為何會出現，在這場運動中相關學者又提出了哪些觀點，應當如何評價這場運動，這些就是本文接下來將依次探討的問題。

概念重構運動的緣起

這場概念重構運動緣起于企業界與學術界圍繞企業倫理建設話語權爆發的沖突。參與概念重構運動的學者既不滿意企業界對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初始設定，也不滿意學術界對企業界做出的理論反擊。

伍德與羅格斯頓認為，無論是“企業社會責任”還是“企業公民身份”，都是美國企業界擺脫政府管制和輿論監督的權宜之計。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隨著有關勞工權益保障和環境保護等一系列嚴厲管制措施的相繼出臺，美國企業界試圖通過倡導企業社會責任建設來擺脫政府干預，維護企業的自治權利。其中所蘊含的邏輯是：如果企業缺乏相應的道德覺悟，不能自覺地在生產經營中對社會公益給予關注，那么政府當然有施加管制的必要；但如果企業具備相應的道德覺悟，不僅不侵害公益而且還能夠為推進公益做出“自覺”的貢獻，那么政府當然就沒有必要施加嚴格的管制。不過，伍德與羅格斯頓指出，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在通脹危機、自由市場理念的復興、里根和撒切爾所主導的市場化改革以及蘇東劇變等一系列歷史事件的推動下，企業社會責任的傳統理念喪失了對企業界的吸引力，并最終被“企業公民身份”取代。根據伍德與羅格斯頓的分析，企業公民身份能夠取代企業社會責任的主要原因有三：第一，企業社會責任主張企業所應履行的道德責任和法律義務優先于企業的個體私益，這導致企業社會責任對占據主導地位的新古典自由主義意識形態構成了威脅。相較而言，企業公民身份卻將企業的個體私益視為根本價值。在企業公民身份的視角下，企業關注社區發展的善舉只能是企業基于功利計算做出的自由選擇，不應具有任何強制性。這使得企業公民身份與新古典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能夠兼容。第二，企業社會責任在實踐中難以落實，企業的社會績效也難以實現量化評價。相較而言，企業公民身份理念將企業所應關注的利益相關者的范圍由整個人類社會縮小至當地社區。由于關注的范圍相對有限，這反而使企業社會績效的衡量與評價變得更加容易，企業公民身份理念也因此顯得更具可操作性。第三，企業社會責任由于沒有設定明確的邊界，導致企業的批評者借著“企業社會責任”的名義隨意給企業添加額外的責任義務。相較而言，企業公民身份由于將企業的個體私益視為根本價值，因此倡導一種企業應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回饋社會”的道德立場，這無疑讓之前應接不暇的企業更容易接受。總之，隨著企業社會責任被企業公民身份所取代，“承擔責任變成了功利選擇，履行義務變成了愛心施舍”。

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認為，傳統的企業倫理觀念總是試圖在規范性層面告訴企業為什么以及在多大范圍內開展志愿性的社會參與。在實踐中，上述旨在給企業添加更多責任的理念都存在執行上的阻力，而這種阻力隨著20世紀80年代新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哲學在西方大行其道而不斷增強。在新的意識形態條件下，“道德或慈善責任的判斷不再是以道德價值或社會責任為準繩，而是以對企業利益的預期為準繩。”隨著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行為逐漸變成了一種“長線投資”，傳統的企業倫理觀念進入90年代后終于為“企業公民身份”所取代。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認為，企業公民身份概念之所以能夠取前者而代之是因為：第一，企業界對于傳統的企業倫理觀念一直都抱有怨言。以企業社會責任為代表的企業倫理觀念都把企業置于道德虧欠者的地位，于是批評者就理所應當的對企業展開“道德說教”。相較而言，“企業公民身份”卻表達了完全不同的內涵：企業與其他個體公民一樣都是社會共同體的成員，既承擔責任也享有權利；企業與其他個體公民在相互聯系的同時，彼此之間也是平等獨立的。第二，企業公民身份理念的真正推動者是那些公司經理、咨詢專家和大眾企業傳媒。這表明相較于接受學術界與社會公眾的“道德說教”，企業界更傾向于通過概念的替換將企業倫理建設的話語權掌控在自己手中。

在相關學者看來，雖然企業界主動聲明要扮演“好公民”，但高姿態的背后卻暗藏著“自我減負”的“陰謀”，因為企業界所倡導的企業公民身份理念弱化了企業社會責任的強制性、縮小了相關利益者的范圍。于是，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將企業界所倡導的企業公民身份觀稱之為“有限的企業公民身份觀”。學術界雖然在20世紀90年代的企業倫理研究中也開始使用“企業公民身份”概念，但事實上是在醞釀對企業界的反擊。反擊的方式就是試圖將“企業社會責任”的“舊酒”重新塞進“企業公民身份”這個“新瓶”中。由于學術界傾向于將企業公民身份視為企業社會責任的同義語，所以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將學術界所青睞的企業公民身份觀稱之為“等同的企業公民身份觀”。雖然使用著相同的語詞，但學術界和企業界在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解讀上其實是各說各話，就好像分別生活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之中。不過，學術界“新瓶裝舊酒”式的反擊也引發了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存在危機：如果企業公民身份與企業社會責任在內涵上完全一致，那么它獨立存在的價值究竟何在？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認為，學術界宣揚“等同的企業公民身份觀”，無非是想讓傳統的企業社會責任理念能夠重獲企業界的青睞，但是這樣做卻并未凸顯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獨特價值，使其看上去只是一個追逐時髦的“噱頭”。為了突破理論發展的困局，上述學者開始尋求概念的重構：一方面試圖使企業公民身份在內涵上超越企業社會責任從而彰顯自身的存在價值，另一方面試圖阻止企業界利用企業公民身份概念將企業倫理的話語體系引向“自我減負”的歧路。

概念重構運動的路徑

參與概念重構運動的學者普遍將“公民身份”視為解讀“企業公民身份”的關鍵，在此基礎上引入政治學的公民身份理論，由此翻開了企業公民身份研究的新篇章。概念重構運動是沿著兩條路徑向前推進，其一是企業與社會關系的傳統路徑，其二是個體與企業關系的新路徑。依循第一條路徑所形成的企業公民身份觀可以稱之為“類公民論”，依循第二條路徑所形成的企業公民身份觀可以稱之為“類共同體論”。

“類公民論”是以自然人為參照將企業法人視為社會共同體的公民，既享有權利又承擔責任。公民身份理論主要包含兩大范式：自由主義范式強調個體自由具有先驗的至上性；共和主義范式則強調共同體的公共之善相較于個體自由具有優先性。如果將公民身份由自然人延伸至企業法人，顯然也會得到兩個版本的企業公民身份觀。由于“有限的企業公民身份觀”強調企業自由權利的至上性，否定法定義務之外其他社會責任的強制性，因此企業界所倡導的企業公民身份觀其實就是自由主義版本的“類公民論”。于是，在這場概念重構運動中，類公民論者普遍對單純強調法律地位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抱有敵意，而對除法律地位外還將踐行美德視為公民身份必要構件的共和主義政治哲學青睞有加。伍德與羅格斯頓就認為：在最低綱領主義的視角下，企業并不是具備獨立性的實體，而只是“契約的聯結”，是股東借以實現自利的工具。只有在社群主義的視角下，當企業將社區利益置于自身利益之上并積極行動追求公共之善時，才能被視為公民。穆恩、瑪頓以及科瑞恩也認為，由于不具備相應的法律地位，因此基于最低綱領主義的視角，企業不能被視為公民；由于公民共和主義、發展型民主理論以及協商民主理論在法律地位之外也強調參與公共治理是公民身份的必要構件，因此企業在上述理論視角下可以憑借積極參與的行動而被視為隱喻意義上的公民。與此同時，穆恩、瑪頓以及科瑞恩還認為引入政治哲學理論的一大優勢就是可以將企業政治行為也納入企業倫理建設所要規范的對象。不過，在這場概念重構運動中對企業政治行為最為關注的是奈隆與諾曼。他們認為，只有從“善行”的角度來把握公民身份的本質，企業才有可能被視為“好公民”。想要成為好公民，企業需要完成五類“善行”：遵紀守法、增進社區公益、避免負外部性、在經濟行動中遵守經濟美德以及在政治參與中遵循政治倫理。奈隆與諾曼強調，當前企業公民身份理論最需要的就是建構一個規范性框架來約束企業政治行為。他們認為，政治參與本是公民身份的應有之義，但企業界對企業公民身份的初始設定卻無視企業應當承擔的政治責任；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企業界在政治實踐中卻擁有個體公民無法匹敵的影響力。所以，與其自由放縱，不如在企業公民應當履行的責任清單中添加政治之維。

“類共同體論”是將企業自身視為一個由相關利益者所組成的共同體，相關利益者是企業的公民。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是“類共同體論”的首創者。他們之所以要提出“類共同體論”是出于對“類公民論”的不滿。在他們看來，基于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由于欠缺必要的法定權利，企業法人不能被視為公民。基于共和主義政治哲學，企業雖然可以憑借自覺踐行公民美德的表現被視為隱喻意義上的公民，但由于在現實中占據意識形態主導地位的不是共和主義，而是自由主義，因此，如果將“類公民論”建構在共和主義政治哲學之上就意味著喪失現實性。瑪頓等人認為，如果企業公民身份概念要想扎根現實，就必須重新審視企業與公民身份之間的關系。在他們看來，種種跡象表明現實中企業與公民身份之間的關系并非是企業像公民，而是企業像政府那樣承擔起保障個體公民權利的職責。盡管瑪頓等人認為在經濟全球化和跨國企業大行其道的今天，企業扮演起“類政府”的角色是大勢所趨，但也對此提出了自己的憂慮：公眾如何才能防止強大的企業在管理公民權的時候“以權謀私”？他們指出，公眾對于政府可以施加民主控制，但卻無法以類似的方式對企業施加約束。學者西森在自己的研究中對上述憂慮做出了回應，那就是推進企業民主管理。他認為，“類共同體論”從邏輯上說也應當包含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兩個版本。在自由主義版本中，相關利益者將企業視為謀取個人私益的工具，并時刻提防企業對個體自由的侵犯；在共和主義版本中，相關利益者將實現企業的公共之善視為個體的人生目標。無論在那個版本的“類共同體論”中，相關利益者都需要積極參與企業管理。只不過在自由主義版本中，相關利益者的積極參與是為了時刻提防企業濫用權力；而在共和主義版本中，相關利益者的積極參與是為了踐行公民美德。

總體來看，“類公民論”與“類共同體論”可以說是殊途同歸，遵循不同的路徑卻都試圖重新強化企業社會責任：類公民論者試圖依托共和主義政治哲學將美德與善行確立為企業公民的必要構件，同時不僅規范企業的經濟行為，還試圖規范企業的政治行為；類共同體論者則試圖通過將企業比作政治共同體，把企業由一部利潤機器轉變為公共利益服務者，這對企業提出的倫理要求事實上比“類公民論”更高。

概念重構運動的局限

無論是何版本，現代西方公民身份理論都強調公民身份的平等性。也就是說，無論自然人個體在市民社會中彼此之間存在怎樣的差異，但只要進入政治領域就都是擁有平等權利的公民。在此基礎上，如果簡單地將公民身份由自然人移植到企業法人身上會有什么后果呢？現代民主政治是多元政治，公民身份這張“通行證”保障了各類社會主體在政治過程中表達利益訴求的平等權利。多元主義者認為：行使權力必須擁有相應的資源；如果沒有任何社會主體可以在資源配置中占據壟斷地位，那么也就不可能會出現政治寡頭；多元競爭下的政策輸出就理應是最能反映公共利益的結果。但多元主義者似乎忽略了，現實中其實存在能夠壟斷資源配置的寡頭，這就是大公司大財團。一旦企業法人獲得公民身份，大公司大財團就可以將自己所擁有的經濟資源合法地投放到政治領域中去，以換取壓倒性的政治優勢，這意味著民主政治最終將蛻變為寡頭政治。正因為如此，奧斯特豪特認為：任何試圖將企業的社會角色同政治意義上的公民身份聯系在一起的理論嘗試都是危險的，都必然會破壞政治平等，導致民主制度的崩壞。事實上，在概念重構的過程中，相關學者并沒有忽視這個問題。幾乎所有人都反復強調，企業公民身份這個概念決不是說要讓企業法人擁有與自然人公民相等同的法定權利。不過，雖然不能賦予同等的權利，但相關學者認為，企業法人承擔起與自然人公民相等同的責任卻是必要的。對此，奧斯特豪特認為，既有研究似乎忽略了公民身份是權責統一體，社會要求企業承擔多少責任，企業就必然會向社會索要多少權利作為回報。以穆恩等人為代表的學者傾向于將企業公民身份的概念說成是一種隱喻的修辭手法，即企業法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公民，至多是從某些角度來看與真正的公民具有相似性。但奧斯特豪特指出，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沒有必要將企業法人的社會角色同公民身份聯系在一起，企業公民身份完全可以為其他概念所取代。基于上述分析，奧斯特豪特的最終結論是：既然成為真正的公民會破壞政治平等，成為隱喻的公民又沒有必要，那么學術界應當徹底棄用“企業公民身份”這個概念。雖然奧斯特豪特的批判針對的主要是“類公民論”，但事實上“類共同體論”也面臨著相同問題。企業對于相關利益者來說真的是共同體嗎？作為企業公民的相關利益者之間能夠實現平等嗎？顯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企業所有者與企業雇員之間在內部權力結構中完全處于不同的地位。由于企業所有者的權力源自于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因此西森指出，在企業共同體中真正能夠算得上是“公民”的只有那些持有股份的雇員，而其他人就好像是古希臘城邦中沒有公民身份卻為城邦發展貢獻力量的奴隸和外籍人士。如果在“類共同體論”中企業公民身份也只是一個為了強調相關利益者參與企業內部治理的“隱喻”，那么按照奧斯特豪特的邏輯，企業公民身份也完全可以被諸如產業民主或經濟民主等一系列倡導企業民主管理的概念所取代。

總之，這場概念重構運動的確為企業公民身份研究的發展翻開了新篇章，引用政治哲學的公民身份理論這一思路已經為學界普遍接受，而將企業公民身份視為企業社會責任同義語的傳統觀念則逐漸被摒棄。但是，概念重構運動卻并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相關學者一方面希望依托政治哲學在概念解讀上能夠突破傳統并強化企業社會責任，另一方面又擔心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政治化會導致民主政體的墮落，矛盾的心態造就了諸如“隱喻修辭說”這樣的理論妥協。可是，這些理論妥協反過來又削弱了引入政治哲學這一新研究思路的必要性。最終，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獨立存在的價值仍未得到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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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韓東（1981-），男，湖北武漢人，湖北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

葉倩（1991-），女，湖北孝感人，湖北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