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應是一味予人希望的“良藥”——哪怕一時找不到治愈心靈痼疾的方法,但總該帶給觀眾光明和溫暖。戲劇,當然要挖掘人性的多樣豐富——哪怕不惜把主人公投身魔幻的刀山火海。不過,在創作現實主義題材作品時,是否應該為了“激發”主人公的“潛在性格層面”而不惜“調侃”甚至“改寫”特殊歷史時期呢?任何特殊歷史時期,都是人民的共同經歷,跌宕起伏、憂喜參半、血淚交融、可能有“疤”……成熟的藝術家,應是一名心靈良醫,應以尊重的態度、誠摯的情感、高超的技法,慈悲的心境,把作品化作敷在傷疤上的良藥,撫慰最廣大觀眾并給予他們力量、勇氣以及盡可能充沛的正能量。華語戲劇著名導演賴聲川、戲曲理論家蔣星煜以及著名編劇鄒靜之、萬方等都不約而同地認同這一觀點。賴聲川說,“戲劇是展現病的,但是導演要懷著慈悲心,在里面放入予人希望的藥?!笔Y星煜認為,戲劇能治心病。鄒靜之曾表示:“真正的戲劇,要帶給觀眾正面的思考,才能成為良藥……”
貌似沉重的“消費”
特殊歷史時期,并非特指“文革”十年,而是指國家、社會、人民都同時處于重大變革和轉型的過渡時期。從1907年話?。―rama,亦即更為專業的名稱“戲劇”,在港臺譯為“舞臺劇”)在中國誕生起,我們一起經歷了民國時期(1912-1949)、探索建設社會主義時期(1949-1956)、探索建設社會主義新時期,包括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等(1956-1966)、“文革”十年(1966-1976)以及1978年起的改革開放新時期……這其中都有一些時段屬于此列。與此同時,作為中國不可分割的臺灣島,從蔣介石攜國民黨部隊于1949年撤退至今,由于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非一般的歷史進程,也屬于這一范疇。
近來,在上海這一全國戲劇市場最繁榮的碼頭,上演了一批各地制作的戲劇,把主人公安置在各個特殊歷史時期,貌似具有反思人生苦難的深刻沉重感,也好像部部都票房飆紅。而其實,這些劇目追求票房的手段,與以嬉鬧方式“討好”觀眾的喜鬧劇并無本質區別——是在忽悠觀眾“消費”本民族的苦難。
這些來自各地的劇目,以“調侃”甚至“改寫”的輕浮態度,利用中老年觀眾對如何展現這些歷史時段的“好奇”抑或青少年對此段歷史的陌生,行“綁架”觀眾視聽、心靈和荷包之實。它們以集中負面要素,硬生生地揭開社會傷疤,血淋淋地展示給觀眾為“賣點”,讓劇場體驗尚不豐富的大量普通觀眾掏了錢、“著了道”,產生了兩種危害性極強的精神誤導——或頓感人生無望,活著無聊;或引發莫名激憤、價值偏差、族群對立。
悲劇變成了笑料
戲劇人、評論家認為,藝術創作者要有觀照歷史和時代的大局觀,從人類進步和國家發展的角度出發去考慮“為什么要制造精神產品”。因為讓觀眾誤讀歷史、掏錢買絕望,而不給“解藥”,要比讓觀眾只掏錢看“三俗”,更有害于身心健康、社會健康。文學評論家楊揚對話劇《活著》的導演孟京輝為何要在當下改編余華同名小說的動機持有疑問:“評論家當然支持藝術家反思社會,但是要看在什么層面上反思?!彼J為,該劇改編從內容到形式上都不成功。作為十分熟悉原著的評論家,他覺得該劇毫無懸念,“誰都能想象到接下來誰死了,那干脆讓福貴也死了算了!最后,導演只能自己跑到臺上,對觀眾說出主題——要昂揚地活?!薄爸灰菑纳鲜兰o80年代過來的人,都覺得所謂荒誕、夸張、扭曲、變形,并沒什么太大創新。”最令人反感的是在表現大躍進、“文革”等場面時,竟讓一群穿著時尚、打扮妖異的青年男女一起跳迪斯科。臺上一片“群魔亂舞”,臺下一片嘻哈笑聲。對此,文藝評論家毛時安明確表達了不滿:“與其把民族的悲劇當成調料和笑料,不如讓在思想和藝術上更成熟的戲劇家來挑大梁。”現代戲劇谷藝術總監、戲劇教育家榮廣潤則認為,“雖然當下深入思考的戲較少,但是不能局限地以個人思考替代民眾思考?!?/p>
榮廣潤的這句話也適用于《蔣公的面子》。這出由南京大學女大學生創作的劇目,圍繞當年中央大學三位中文系教授是否要赴“校長”蔣介石的年夜飯展開——事實上,這從來都是一個傳說。據為此熟讀了30多本民國時期的著作、在圖書館查閱了幾十萬字資料的編劇透露,蔣介石到中央大學就任校長之職,是春節后的事,所以不存在“年夜飯”之說。如此情景設定,屬于藝術加工。不過,該劇誕生之初,定位卻是為南大(前身即中央大學)校慶所作的“校史劇”。該劇火爆之時,則被市場推手“助推”成當下爭議事件的“參照系”。例如,原重大校長被任命為浙大校長,引發浙大校友會等質疑的一串風波。風波里,《蔣》劇中,蔣介石成為中央大學校長遭學界質疑的境遇,就被網民“平移”到浙大校長身上……此點,反過來刺激了該劇的票房。于是,歷史與當下,兩個層面的視聽都被重度混淆。劇組為求高度關注而蓄意制造了被曲解的空間,且絲毫無意從爭議中抽身。
藝術家最可怕的謊言,就是以挖掘人性之名,制造一臺毫無人性之戲——還把它安置入特殊歷史時期。由一批北京青年戲劇人編導演的《驢得水》,就是這樣一出戲。中國話劇史專家丁羅男教授分析道,該劇里只有校長的女兒,這個20歲不到的女孩子是有人性的,其他角色都沒有人性。民國時期,一群城里的教師到農村辦學,為了多一人份的工資,把一頭驢謊報成英語老師。不學無術的教育部長為謀求美方資助,前來面見名為“驢得水”的英語老師。美國捐助人也隨后抵達。為了掩蓋一個又一個謊言,這些人物的舉動都像是缺乏性格和動因的小丑。為了讓衣衫襤褸的農村木匠冒充洋氣的英語教師,城里來的女教師甚至不惜“睡服”他——“她簡直就是花癡!”丁羅男評價道,全劇看下來,唯一的好人就是捐助農村辦學的美國人——他最有人性,最有愛心。但是,“對比起來,只有美國人有人性的話,那我太反感這樣的設計了!”諸如“睡服”這樣的小聰明充斥該劇,使得劇場里特別歡騰。但當一場群毆后,美國人面對舞臺上追光照耀的一把鐮刀與一把錘子相交的場面,驚呼“Incredible China!”(不可思議的中國?。r,這種把網絡上的負面情緒活化于劇場的取悅方式達到了頂峰,并成為口口相傳的“賣點”。
值得深思的問題
上海擁有全國最活躍、最繁榮的戲劇市場已得到公認,連年來,僅在滬上演的話劇劇目每年就有200多出,其中上海話劇中心以及本地民營劇團的劇目約占總數的四成,六成來自于北京、南京、山東、廣州、深圳等地以及中國臺灣和香港等地區。與此同時,話劇市場迎來了1907年在中國誕生以來的“第二個春天”。有意思的是,港臺地區的戲,倒多數是一味“良藥”,如臺灣果陀劇社的《十四堂星期二的課》《搶錢的世界》,臺灣表演工作坊的《暗戀桃花源》《寶島一村》等,都在挖掘五味人生,展現人心終究向善的一面。當然,也有一些劇目值得注意——臺灣電視綜藝“大哥大”王偉忠制作、參演的《短波》,用其本人的話來說就是:“講述小時候偷聽對岸敵臺的故事……”
毛時安、榮廣潤等專家都認為,市場要繁榮,就要允許文化多元化,要有“理性的寬容”,但這是對具備正確價值取向的作品的寬容,藝術家不能把自身應肩負的責任推給“特殊歷史時期”,結果讓百姓絕望,讓精神走向反面,讓中國革命、社會主義建設、改革開放的歷史和時代以虛無化的基調博取觀眾的眼球。丁羅男還認為,劇場的藝術獨特性在于,在一個封閉空間內,通過幾小時內激發觀演情感的集體共融,來傳遞戲劇理念。那么就會產生馬太效應,“正面的更加明亮,負面的更加灰暗?!币虼?,掌握了這一硬件優勢和藝術話語權的戲劇家更應該高度珍惜、謹慎對待對這一藝術空間的掌控權,考慮到觀眾的接受力——事實上,中國教育普遍缺失戲劇欣賞這一板塊,使得不少觀眾并不熟悉劇場表達體系。而不少編導并不是不知道這一點。
戲劇評論家戴平說得更為懇切,“人民的藝術家應幫助觀眾尋找光明和希望,給予人信心和前進的力量。如果要把丑惡展示給觀眾,就要懷著治病救人的初衷,用精湛的藝術手法剖析到位,并包扎好傷口”,否則就應和了西方荒誕派戲劇的理念——只有死才能解決問題,或者空留一片灰黑的無解?!岸覀兂诗I給觀眾的現實題材作品,應該突出活著要有意義,做于國于民于己都有價值的事,成為有價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