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善祿
對我而言,《蔣公的面子》和《驢得水》都牽涉到一個局:《蔣公的面子》牽涉到飯局,《驢得水》牽涉到騙局;而無論是飯局還是騙局,這兩個劇本主要都在描寫教育從業人員,《蔣公的面子》寫的是三個性格與脾氣、甚至是意識形態及政治立場各異的大學教授,《驢得水》則是描寫四個到中國某偏遠缺水山區建立小學的知識分子。可以說描寫的都是特定時空下,知識分子的思維與作為,表面上看起來,都懷有理想與抱負,但實際上,卻自私自利,表里不一。
《驢得水》的舞臺主要分為兩個獨立且互不干擾的主副演區,這和《蔣公的面子》場次的結構主要是在1940年代和1960年代之間輪替交換,似有異曲同工之妙,前者是空間上的交換,后者是時間上的輪替,基本上都不太去耍弄結構及形式上的花招,而將主要的創作心力,放在事件的鋪陳與人物性格的刻畫,漸次展開,層次分明,焦點清楚。
《驢得水》:騙局中的道德困境
2014年,我有幸在臺北看過《驢得水》。劇中由四個所謂知識分子(孫恒海、裴魁山、張一曼、周鐵男)所組成的教育工作團隊,建立農村小學,主要是想藉由教育改變中國農民的貧愚弱私,以達成知識啟蒙的理想。這完全是知識分子的一廂情愿,表面上是一種抱負,實際上卻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包袱。
從劇情的諷刺層面來看,劇中的鐵匠到后來確實是被“啟蒙”了,他從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村鐵匠,在眾老師的“調教”之下,尤其是張一曼(原本是城市里的交際花,后來成為這所三民小學的會計兼數學老師)的“身教”與“言教”之下,脫胎換骨,性情大變;然而,東窗終究事發,紙還是包不住火,他的妻子發現鐵匠在床第之間,知識與姿勢都大不同昔,想必在學校修理驢棚鐵鎖之際必有蹊蹺,于是跑到學校興師問罪,誓言要揪出狐貍精。張一曼在眾人為維護學校權益之下(因為教育部特派員李大洋即將陪同美國慈善家彼沙居希·芬洗·羅斯來看望驢得水老師),迫不得已,承認鐵匠對她而言,不過就像是只牲口罷了,這對鐵匠的自尊心打擊極大,當下立刻自我啟蒙,頓悟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大騙局,要騙,大家一起騙,他要翻身,他要報復。
劇情的推展是在快速節奏下,不斷地出現新狀況,而為了解決狀況,就要不斷地想方案計策;漸漸地,原本是為了學校、學童、知識啟蒙等公共利益與理想抱負,卻轉變成了個人利益,為了一個騙局(主要是爭取獲得教育部的資助30000元,以及美國慈善家羅斯100萬美元的資助基金),竟舍棄理想、感情,彼此批斗。誠如劇中人裴魁山所言:“你憑什么拿你的道德標準來綁架我的利益啊?”話說到這個份上,每個人都已經是原形畢露,面目可憎。
當然,如果將所有的人物都描寫成這副德行,那就太簡單了。劇中安排了孫佳佳(校長孫恒海的女兒)這么一個性情真摯、講實話、戳破謊言的角色,只有十五歲,還尚未被社會化,她盡心盡力地照顧著驢(它的名字叫“得水”),每天和它走老遠的山路挑水回來,她誠心對待鐵匠,她敬愛她的父親;但這一切,竟都隨著這場騙局的變相失控發展,逐步失去,尤其到最后,她的父親竟為了那些巨額的資助,逼使女兒嫁給鐵匠。這種夸張與荒謬的筆法,已經將人性踐踏到了極點;但更可怕的是,在現實的社會或某些特殊的歷史時期里,這卻又是極其真實而殘酷地發生著。因此,孫佳佳并不只是揭穿國王新衣謊言的青春少女,她比原本童話中的小男孩更慘的是,謊言的制造者并不覺得尷尬或自慚形穢,反而重重地傷害了她。
劇中的四位老師,分別為校長兼國文老師孫恒海、教導主任兼歷史老師裴魁山、會計兼數學老師張一曼,以及自然科學老師周鐵男,他們來自城市,接受過知識教育,認為教育可以改變中國農民的貧窮,并擺脫中國農村的落后。這種將農民視為貧愚弱私的先入為主偏見,幾乎是中國傳統士大夫長期以來的固定觀念,所謂“士農工商”、“凡事唯有讀書高”,似乎只有讀書、接受教育,甚至于考取功名、求取仕途,才能夠改變既有的出身與階級,光宗耀祖;或者像劇中的四位老師,秉持著經世濟民的教育工作信念,以晏陽初等人的教育大眾化、平民化為師,將知識教育的觸角深入偏遠山區的農村,從事所謂的偏鄉教育,扮演知識啟蒙與救世主的角色。
這樣的教育信念,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主要的問題出在他們認為學校地處偏遠,辦學經費不足,于是以驢得水謊報為第五位師資,向教育部申請工資支應開銷。因此,當教育部特派員李大洋要來視察,并指明要見驢得水老師,便讓所有人慌張起來,臨時抓來學校修理驢棚鐵鎖的鐵匠濫竽充數,假裝成驢得水老師,以至于引發后來一系列荒腔走板的事件。
相對于其他人的現實與殘酷,孫佳佳是浪漫且極富人道主義的;當驢棚著火,所有老師都不想拿自己的水桶潑水救火,只有孫佳佳是例外。在這偏遠缺水的山區農村,水是很重要的生命資源,每天都是孫佳佳和驢得水走幾十里的山路,才能挑回這么幾桶水,怎么能拿去救火呢?孫佳佳指責這些老師:“是你們先把它(指驢得水)當人的!你們拿它吃空餉、用它領工資的時候就把它當人,它家著火了,你們就不把它當人了?你們哪個沒用過驢得水的錢?它天天給你們挑水,給你們干活,你們怎么那么沒良心呀!”類似的譴責在劇中不時出現,但那些老師們早已麻木不仁。
《蔣公的面子》:中國文化的靈魂痛點
校長請學校的老師吃年夜飯,這個飯局要不要去?該不該去?再加上這位校長倘若同時又是抗戰時期的國民革命軍委員長的話呢?去或不去?理由又是什么?就這么一個看似簡單、卻絕不簡單的飯局,可是使得劇中的三位主要人物(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夏小山、時任道、卞從周),為了這個問題,從1940年代爭吵到1960年代,確切地說,是從1943年躲避戰禍將中央大學從南京后遷到陪都重慶,經過二十多年,三人又在1967年的南京,因文革被批斗,故而重逢,但三人對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場飯局邀約及赴宴與否,卻所憶非同,爭論不休。
在這一系列的爭辯中,可以看到三人所持的理由與立場,各有堂而皇之地考量。尤其明是左傾反蔣的時任道,和右傾擁蔣的卞從周,兩人的辯駁針鋒相對,甚至氣急敗壞,幾乎大打出手,幸虧中間還夾著不想沾腥的夏小山;因此,可以強烈感受到三人之間的戲劇沖突,從中并體現出若干關于知識分子的原則問題,幾乎都濃縮且體現在這三個人物身上。
這其實是三種知識分子的典型。進步激進的時任道,全然的西化派,支持學生運動,承襲五四精神,主張民主、自由、科學,但卻愛套理論,偏執,假清高,頗有心機,明明愛書如命,但是卻想借助蔣介石的強大力量,將他因戰亂而滯留在桂林的九箱重要典籍運到重慶。他所采取的計謀竟是:早就請托另一位婁之初教授幫忙向蔣介石說項運書(這兩位人物,自始至終,都未在劇本中出場),然而婁之初卻因家中老母病重,返回成都老家;由于知道婁之初絕無可能赴蔣飯局,時任道轉而和卞從周打賭婁之初不會出席赴宴,并言明倘若卞從周賭輸,就要替時任道向蔣介石開口,協助運書。由此可見時任道心機之重,怪不得卞從周會對他說:“既然您以為與獨裁者同桌吃飯為恥,那為什么就要我去呢?您是為了突出您的清高嗎?還是用您的清高來鄙夷我的諂媚?……我去不去是我的自由不是嗎?這次我不想去,我也想清高一次。”卞從周還不知道時任道的詭計,但是已經將時任道的假面具,揭開一半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時任道有妻有兒,但生活卻是十分清苦;教書所得,差不多都用于買書藏書,只是這些書全困在桂林,而且即將被視書如糞土的族中晚輩賤價變賣,對嗜書如命的時任道而言,當然是迫在眉睫。生活的清苦窘迫,甚至逼使時太太平時不得不向卞太太借錢應急,而且只能暫時做些伊府麵送卞太太,還點人情。對好面子的時任道來說,這真是情何以堪!其中不僅可以看到時任道的高談闊論與心機算計,也看到他愛護學生有加;但同時也看到精神貴族的背后,竟是物質乞丐。編劇溫方伊讓原本因為面子問題,還在糾結爭論要不要去赴蔣介石的飯局,到最后筆鋒一轉,卻還是得靠時太太的伊府麵,才能稍微保留住人情世故或時任道的一點面子。我個人認為不只是時任道這個人物描寫得好,連“面”與“麵”的同音異字雙關諷刺都布局得很好,可以說是一體兩“面”。
夏小山則比較像先秦諸子中的名家,好辯而務虛,“蔣院長請客就去,但蔣校長請客便不去”,明明就想赴宴品嘗金華火腿燒豆腐,可又因為先前對學生說大話,不承認蔣校長,于是既想赴宴,又怕丟臉,嘴上還在別扭地堅持著矛盾的原則。至于卞從周,主要就是塑造成時任道的對立面,右傾擁蔣,務實說客,反對學生運動,認為政治需要文人,這種人物多半就是被貼上“御用文人”的形象標簽。
這三個人物都是中文系的教授,因此三人就像是群口相聲般,語言半文半白,甚至引經據典,只可惜是用來互揭瘡疤,裝腔作勢,彼此之間言刀詞劍,言語交鋒,“殺”到最后,個個遍體鱗傷,筋疲力盡,顏面盡失,可笑也可悲。編劇溫方伊一路寫來,幾乎是對知識分子的處境與心境,完全不留情面的,戳中了中國文化精神靈魂的某些痛點,無怪乎被譽為“神劇”,這點我是非常認同的。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兩個劇本都具有高度的諷刺意義,戳中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經,揭穿了許多人的道德假面;就作品的普遍性意義而言,都很深刻地處理了人的存在困境,這兩個局都令劇中人進退維谷,當人物在做兩難困境抉擇的時刻,就可以看到編劇的思考基準與作為刻度,而那些時刻就是人性的試金石,就是道德的量度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