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實
對于楊絳來說,很多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那就是“我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1935至1938年,已成婚的錢鍾書和楊絳同赴英國牛津大學,然后又在巴黎大學學習了一段時間。在這三年不算長的留學歲月里,錢鍾書埋頭苦讀,留下了海量的讀書筆記,對生活的記述則甚少。而在楊絳的筆下,那段歲月滿是生活的細節。她無微不至照顧起錢鍾書的起居,“耗去了不少心力體力”。錢鍾書出生于舊式大家庭,重男輕女,但楊絳身上并沒有新舊時代女性身份的掙扎痕跡。
2014年踏訪牛津大學,正值埃克塞特學院慶祝自己的700歲生日。這座位于牛津特爾街的古老學院和許多熠熠生輝的名字聯系在一起。對文學愛好者來說,必然不能錯過吊唁的文學巨匠,大概是創造了“中土世界”的J.R.R.托爾金。他畢業于埃克塞特學院,但后來執教于牛津另外的學院,與另一位執教于牛津的文學家C.S.劉易斯是摯友。錢鍾書在牛津讀書的時候,這兩位校友正在牛津執教。但對于錢鍾書是否曾在牛津的街角與這兩位文學巨匠擦肩而過,就只是一個充滿遐想而難以考證的問題了。
但找到錢鍾書與他們或多或少的確切交集并不難。廈門大學中文系的研究者張治就發現,20世紀30年代,一些文人學士在牛津組成了一個團體,名曰“洞穴”(Cave),典出《圣經·撒母耳上》的“亞杜蘭洞”(the Cave of Adullam)故事,成員就包括劉易斯、托爾金,以及錢鍾書的學術導師赫伯特·布雷特-史密斯(Herbert Francis Brett Brett-Smith),據說是錢鍾書論文主考官之一的萊斯·奧胥黎(Rice-Oxley)和R.B.麥克羅(R. B. McKerrow)等學者。史密斯和麥克羅都以文本校理而見長,有很多校勘整理英文經典著作的成就。布雷特-史密斯當時51歲,是牛津訓練出來的學監,在奧里爾學院任研究員,是一位多產的作家和著名的編輯,在錢鍾書來之前,已經出版了多部著作。他尤其對19世紀英國詩人、小說家托馬斯·洛夫·皮科克(Thomas Love Peacock)和17世紀一位不太有名的劇作家喬治·埃瑟里奇(George Etheredge)感興趣。
這個圈子的牛津學人,治學經驗有兩個特點。一是關注文本本身,而不是解釋文本的意義,重視校勘學或修辭學;二是喜歡從傳記家、文學史家和辭書編纂者的成果中尋求解詩之密鑰,喜歡在掌故、淵源和語義及語境的變化中研究文學。很難說錢鍾書的讀書和研究方法,是否受到了學術導師史密斯和當時牛津學術氛圍的影響,因為他自己的家學傳統也根深蒂固,“受晚清遺老的影響很深”。余英時讀錢鍾書,即認為他“在政治的各種風浪中,保持著自己已經確定下來的思想體系,晚年寫的《管錐編》和早年寫的《談藝錄》基本上是一個路數”,“思想不會因政治局面的改變、新的意識形態強烈的要求,就去適應”。但錢鍾書一生的治學方法,都與牛津這個學術團體的治學經驗有很多相似之處,并不沖突。在錢鍾書海量的讀書筆記中,專業的研究者發現,他對C.S.劉易斯的隨筆集和學術著作讀得比較多,《管錐編》中多次引用他的書。在《容安館札記》中,錢鍾書也曾論及托爾金童話故事的“幸福大結局”,并曾引述這位院友發明的“Eucatastrophe”(故事主人公在逆境中突然得以善終收場)概念。如此,我們似乎為錢鍾書在牛津的學術生活找到一個模糊的坐標系。
1935至1938年,錢鍾書留下了海量的讀書筆記。與這些筆記和著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對日常生活和社會交往的記述甚少。踏訪牛津,你盡可在托爾金和劉易斯最常同往的“鷹童”(Eagle and Child)老酒吧追憶過往,感受“吉光片羽”(The Inklings)讀書會的往日氛圍,任由各種古怪想法變成奇幻史詩,但喚起對錢鍾書這個名字回憶的地方,只能是博德利校圖書館。這座有著穹頂的古老圓柱形石頭建筑,立在牛津正中央的心臟地帶,很多次成為牛津天際線的標志性建筑。錢鍾書在牛津的兩年時間,除了上課,幾乎全泡在這個圖書館里。他把這個圖書館稱為“飽蠹樓”,是非常貼切的。后來貫穿了他一生學術與寫作生涯的記筆記的習慣,就是在這里讀書時養成的。“飽蠹樓”的圖書不外借,到那里去讀書,只準攜帶筆記本和筆,書上不準留下任何痕跡,只能邊讀邊記。錢鍾書的“飽蠹樓書記”第一冊上寫著:“廿五年(一九三六年)二月起,與絳約間日赴大學圖書館讀書,各攜筆札,露鈔雪纂、聊補三篋之無,鐵畫銀鉤,虛說千毫之禿,是為引。”第二冊則寫著:“心如椰子納群書,金匱青箱總不如,提要勾玄留指爪,忘筌他日并無魚(默存題,季康以狼雞雜毫筆書于燈下)。”這都是用毛筆寫的,是“經過反芻,然后寫成的筆記”。做筆記很費時間,做一遍筆記的時間,約莫是讀這本書的一倍。但錢鍾書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后才發現。”
不過,在錢鍾書、劉易斯和托爾金身上,興許還有一個不應被忽視的相似之處。劉易斯從小沉迷于閱讀,對他來說,書里的世界顯得比現實的世界更真實可感,也更有意義。摯愛的母親去世后,他就在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中尋求安慰。而對托爾金來說,他向往古代,他所創造的現代奇幻文學,之所以與傳統奇幻文學截然不同,是因為它們有一個極其重要的核心——第二世界,也就是一個與我們現實生活完全無關的世界。后來的現代奇幻作家們,也都是為與現實無關的“第二世界”創造一個完整的體系,它為我們遠離、逃避現實世界提供了一個庇護所。在錢鍾書的后半生,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都面臨著越來越惡化的生存環境,但他既基本上不被政治運動灼傷,又保持著自己的人格獨立,算是一個特例。這一點屢被人詬病,但鮮有人像余英時那樣肯定他思想世界的“政治無涉”。錢鍾書曾在一篇題為《論文人》的文章中,以他慣有的幽默和諷刺寫道:“歌德不做愛國詩歌,遭人唾罵,因在語錄(Gespracechemit Eckermann)里大發牢騷,說不是軍士,未到前線,怎樣能做戰歌。現代的文人比歌德能干多了,在善造英雄的時勢底下,能談戰爭,能作政論;再不然,能自任導師,勸告民眾。這樣多才多藝的人,是不該在文學里埋沒的,也不會在文學里埋沒的。只要有機會讓他們交換,他們可以立刻拋棄文藝,別干營生。”與現實保持的距離感和疏離感,正是錢鍾書和楊絳兩人著書為學一以貫之的特點。
很多年后,楊絳在《我們仨》里回憶道,牛津大學的學生,多半是剛從貴族中學畢業的闊人家子弟。開學期間住在各個學院里,一到放假便四散旅游去。牛津學制每年共三個學期,每學期八周,然后放假六周,每三個學期之后是長達三個多月的暑假。“年輕學生多半臨時抱佛腳,平時對學業不當一回事。他們晚間愛聚在酒店里喝酒,酒醉后淘氣胡鬧,犯校規是經常的事。鍾書所屬的學院里,每個學生有兩位導師:一是學業導師,一是品行導師。如學生淘氣出格被拘,由品行導師保釋。”這種情形,今天的牛津亦是如此。在當時,牛津的中國留學生很多假期也離開牛津,到別處旅行,他們大多有獎學金或領取政府津貼。但錢鍾書一直到三個學期之后的暑假才離開,其余時間都用來讀書。這是因為他不愛活動,在清華的四年里,“連玉泉山、八大處都沒去過”,他因此在牛津和巴黎都并非“交友甚廣”。也許正是這種學校的氛圍,讓錢鍾書對獲得一個洋學位不以為意。他曾對楊絳說,在牛津,吃兩年飯就是碩士,吃四年飯就是博士。他雖然通過了牛津的文學學士論文考試,在1937年拿到了畢業證書,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接著走下面一步:申請學位。因此,從理論上說,錢鍾書在牛津并沒有被授予任何學位。根據楊絳在《我們仨》的回憶,1936年他們就已在巴黎大學注冊入學了,“因為巴黎大學不像牛津大學有‘吃飯制保證住校”。錢鍾書感到,拿一個學位要賠掉許多時間,很不值當,“白費功夫讀些不必要的功課,想讀的許多書都只好放棄”。所以后來他們雖然在巴黎大學交費入學,卻只各按自己定的課程自由讀書,并不想獲得學位。
錢鍾書在牛津的畢業論文題目是《十七和十八世紀英語文獻里的中國》。之前一直沒有人讀到過原稿,直到2016年,一位牛津大學的政治學博士曉宇出于對民國那代學者“腳踏東西文化典范”的存疑,帶著求證的好奇心給博德利圖書館寫信,才第一次看到了錢鍾書在1937年遞交的畢業論文原稿。那時錢鍾書使用的還是威瑪氏注音,署名為Chung-Shu Chien,原稿也是上世紀30年代的線裝本。面對這樣一個宏大得在今天幾乎難以成立的論文題目,錢鍾書開始了浩瀚的文獻考證,而且還從英語之外的歐洲大陸語言文獻中去尋找爬梳。曉宇記錄道:“每一頁的幾處引用,全篇下來,跨越兩百年,甚至提到了20世紀初的文章,不免讓人嘀咕,在沒有電腦、Google和關鍵詞搜索的時代,他是看了多少書。”論文里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比如,他考證了17世紀英國文獻記載上的第一位中國人。在《安東尼·伍德的生活與時代》(Life and Times of Anthony Wood)這本書里,他讀到牛津大學的東方學學者托馬斯·海德(Thomas Hyde)和詹姆士二世在1687年的對話記錄,其中提到一位在牛津的中國居民,詹姆士二世還收藏了這位中國人的畫像。沿著伍德和海德的書稿找下去,錢鍾書找到了這位中國人的名字“Shin Fo-burgh”,還考證出他們從中國人身上學到了中國圍棋和骰子。錢鍾書考證的這些文獻,都是拉丁語所寫的。這篇論文的英語不乏行云流水的長句和排比句,詞匯的使用不僅復雜高級,而且也有文采,閃爍著他的幽默感。比如,他說自己為什么不把翻譯作品納入考察范圍時,就這樣寫道:“常理和文學理論都同意,編撰比翻譯更近于原著的創作過程。雖然有時候一個嚴謹的翻譯可能比敷衍的編撰更需要大腦的耕耘。”他還給英國的漢學下了一個頗有見地的結論:“漢學專業化的弊端在于,本專業的學生懂得越來越多,但大眾越來越冷漠。中國這個話題已然不再是人文熱情的一部分了。”
也正是從牛津開始,錢鍾書的筆記不斷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從一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從鐵箱、木箱、紙箱,以至麻袋、枕套里出出進進,幾經折磨。自從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他就更加肆意地讀書、勤謹地記筆記。有部分筆記本已字跡模糊,紙張破損。楊絳后來回憶:“鍾書每天總愛翻閱一兩冊中文或外文筆記,常把精彩的片段讀給我聽。我曾想為他補裰破舊筆記,他卻阻止了我。他說:‘有些都沒用了。哪些沒用了呢?對誰都沒用了嗎?我當時沒問,以后也沒想到問。”錢鍾書去世后,楊絳說,她還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她“應盡的責任”。這責任,就是整理錢鍾書的學術遺物——幾麻袋的手稿和中外文筆記。她找出大量筆記,經反復整理,分出三類:外文筆記(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和日記混在一起的中文筆記、讀書心得。這些成了《容安館札記》,178冊的外文筆記,20卷的《錢鍾書手稿集》。
錢鍾書在學術上的主要貢獻是筆記式的,這與中國古人發展的以筆記為主的著作,比如《日知錄》和《困學記聞》,是一個路數。有人對錢鍾書這些筆記和他所做的研究的價值提出過質疑。對這個問題,余英時曾經做出過他的回答。他說,錢鍾書的這種筆記式寫作,是因為“他不大相信抽象系統。他曾說黑格爾造一個大系統,他自己也不能住進去,旁邊還要造個小房子自己住。……他基本上就不是講求系統性的人。……他捕捉的是一種很小的真理,但是加起來很可觀。所謂大系統,往往沒有幾年,就被人丟掉了,忘記了。你留下真貨,還是有用的,《管錐編》還是繼續有它的價值”。余英時借用了一個比方,說明這些筆記非常有原創性,“清朝人的筆記就等于一瓢奶粉,拿熱水一沖,就是一杯很好的牛奶”,“現在的論文或專書,往往也不過是古人筆記的一條兩條”。楊絳一直認為,自己雖是一位寫作者,但更是丈夫文化遺產的看護人。由此看來,她對錢鍾書理解至深。這種至深的理解和由此生發出的“看護”,正是始于牛津歲月。
錢鍾書與楊絳在牛津的生活,是以楊絳為主角的。1934年4月,錢鍾書以令人震驚的87.95分——歷史最高分,獲得庚子賠款獎學金的資助:服裝費20英鎊,往返英國的交通費80英鎊,每月學雜費及生活補貼24英鎊。這時的楊絳,雖然從東吳大學考上了清華外文系研究生,但外文系不設出國深造的公費學額。她本打算隨錢鍾書去牛津后,進不供住宿的女子學院,但那里攻讀文學的學額已滿,楊絳沒有什么太好的選擇。她雖然覺得很不服氣,但“既然無緣公費出國,我就和鍾書一同出國,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費”。
錢鍾書是一個典型的“書呆子”,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他常自嘆“拙手笨腳”,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但到了異國他鄉,楊絳才真正見識到他笨拙到了什么程度。到達牛津前,他們在倫敦做了短暫的游覽,參觀了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楊絳多年后回憶,他看著在倫敦的親戚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旅游德國和北歐,到工廠實習,“只有佩服的份兒,他絕沒有這等本領,也沒有這樣的興趣。他只會可憐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險:從寓所到海德公園,又到托特納姆路的舊書店;從動物園到植物園;從闊綽的西頭到東頭的貧民窟;也會見一些同學”。初到牛津,錢鍾書一個人出門,就在下公交車時臉朝地摔一大跤,“吻了牛津的地”,把大半個門牙磕掉。
楊絳的各種擔心都是非常具體的。牛津的學費比一般學校昂貴,還要另交導師費,房租伙食的費用也較高;假如到別處上學,兩人分居,就得兩處開銷,再加上來往旅費,并不合算。磕掉門牙是意外事,但這類意外,也該放在預算之中。“萬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么辦?爸爸已經得了高血壓癥,我離開爸爸媽媽,心上已萬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們要錢?”在這些憂慮與算計中,她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做一個旁聽生。楊絳在東吳大學讀本科的時候,學習是非常優異的,也是最高獎學金的獲得者。現在,她雖進了清華,但很快就不得不面臨身份和角色轉換的選擇。2004至2005年,在與法國攻讀博士學位的學者劉梅竹的通信中,楊絳曾透露,她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在清華大學本科讀外語系,卻在東吳大學讀政治系”。這其中的心境,在楊絳初到牛津時體現無遺。
在牛津,夫婦二人住在離學校不遠的英國房東老金家。那是一間雙人臥房兼起居室,窗臨花園。楊絳不是正式學生,沒有課,就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里補習文學經典。剛開始的時候,還很滿意,覺得有讀不完的書,學生又寥寥無幾,環境非常清靜。但當學期開始后,看著滿街都是穿長袍或黑布背心,戴方帽子的人在奔走,就有了一種“失學兒童的自卑感”。
錢鍾書上的是必修課,最看重牛津學院制下獨特的導師“一對一”輔導課,而楊絳則穿著旗袍去旁聽大課,“心中充滿了自卑感”。也許是為了安慰她,錢鍾書讓她看他必修的課程和前兩屆的論文題目,但這仍然不能消除楊絳欠缺嚴格學術訓練的失望。這也是為什么,在回答劉梅竹的信件訪問時,她會一再強調,自己的古文功底不高,“都是自習,所以功底不深。很差,很差”。20世紀40年代,楊絳的幾部喜劇在上海首先名聲大噪。但她卻在多年后告訴劉梅竹,李健吾對《弄假成真》的評價“大約是廣告行的吹噓”,而《游戲人間》的底稿丟失,并非意外,而是自己“毀了,不要了,沒有了”。她說,她對自己的作品沒有一部是滿意的。
在楊絳的筆下,我們能讀到夫婦兩人在牛津學業之外的生活。他們每天都出門散步,挑不認識的地方,“在大街、小巷、一個個學院門前以及公園、郊區、教堂、鬧市,一處處走,也光顧店鋪”。牛津濃厚的人情味也給楊絳留下了印象。郵差半路上碰到,就把家信交給他們,小孩子就在旁等著,很客氣地向我們討中國郵票;高大的警察,戴著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門推推,看是否關好,確有人家沒關好門的,會客氣地警告。除了散步之外,他們的生活,仍然是把窗簾一拉,相對讀書。白天讀各種外文書,回到寓所,就讀從國內帶來的古文書。也只有在楊絳的筆下,我們才能讀到夫婦倆在牛津時的社交生活,雖然他們不喜社交。當時在牛津的中國留學生,還有俞大縝、俞大絪和楊益憲,他們家的常客是研究敦煌文獻的向達。在《我們仨》里,楊絳記錄,錢鍾書曾有一首贈向達的打油長詩,頭兩句形容向達“外貌死的路(still),內心生的門(sentimental)”,兩人都笑得捧腹。錢鍾書一向喜歡諷刺,能和他對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會嫌他刻薄。楊絳當然體察錢鍾書的不諳世故,但她更愿意保護他的天真,而不是讓他適應世故。往來的留學生,楊絳也覺得是是非非,所以“除了和俞氏姐妹略有來往,很脫離群眾”。
后來,他們換了一處房子,離學校和圖書館都近。沒有了老金家的人做飯,兩人學會了使用電灶和電壺,也學會了用廚房的鍋和刀、叉、杯、盤等,自己做晚飯。楊絳慢慢學會了做紅燒肉,把買來的肉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站在電灶旁使勁兒煮,開足電力,湯煮干了就加水;后來又用文火熬,再后來又買了雪利酒當黃酒用,慢慢做出不錯的紅燒肉。楊絳不斷創制新菜,“不斷發明,不斷實驗,由原始人的烹調漸漸開化,走入文明階段”。后來她回憶,直到30多年后,1972年的早春,他們從干校回北京不久,錢鍾書才第一次學會了劃火柴,自己點燃了煤爐火。在牛津的日子,錢鍾書有時累得倒床就睡,而楊絳卻累得睡也睡不著。
在一次巴黎和瑞士的旅游后,楊絳回到牛津,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感到自己好在是個“閑人”,而錢鍾書到年終在日記上寫道:“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笑她,“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楊絳生產后醒來,發現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里,腳下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據說他們的女兒錢瑗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她在產房的這段時間,錢鍾書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匯報,“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楊絳說:“不要緊,我會洗。”“墨水呀!”“墨水也能洗。”“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說:‘不要緊,我會修。”錢鍾書又放心回去。楊絳后來寫道,她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在倫敦旅游時,錢鍾書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教做熱敷,她安慰鍾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女兒錢瑗的出生,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樂趣。錢鍾書致“歡迎辭”:“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錢瑗出生后的第100天,他們一家三口由牛津乘火車到倫敦,換車到多佛港口,上渡船過海,到法國加來港登陸,乘火車到巴黎,開始了在巴黎短暫的留學生涯。1938年,錢鍾書帶著楊絳和女兒,從法國馬賽坐郵輪回上海。楊絳曾在書中這樣寫道:“我1938年回國,因日寇侵華,蘇州、無錫都已淪陷,我娘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島。我做過各種工作:大學教授、中學校長兼高中三年級的英語教師,為闊小姐補習功課,還是喜劇、散文及短篇小說作者等等。但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雖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體力,不算冤枉……”
直到去世前一兩年,楊絳先生還在為整理編輯丈夫的手稿而忙碌。她這樣評價自己:“錢鍾書的天性,沒受壓迫,沒受損傷,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氣和癡氣,這是不容易的。”她一向對自己評價不高,唯獨在這個意義上,她覺得自己“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