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廣花 張浩然
如今,作家對農村的書寫,早已不再是曾經那些鄉土作家筆下那么自然美好。近三十年來,鄉村與城市的斷裂日益加劇,鄉土中國正在向城市中國轉型,農民紛紛選擇逃離貧窮的鄉村,進城打工,通過各種方式謀生。然而,生活在城市中的農民,并沒有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城市身份,他們依舊是外來者,是被歧視的底層,是掙扎在困頓中的弱勢群體。就像作家劉亮程所說,城市還太年輕,鄉村是我們每個中國人的老家。我們能逃離鄉村有多遠呢?
近年來,關于“鄉下人進城”的文學作品屢見不鮮,隨著社會經濟的轉型,這個話題顯得是那么的古老而又嶄新。王祥夫的小說《地下眼》(《上海文學》2016年第2期)就是這樣一篇力作,和他大多數小說一樣,取材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寫出了普通人的生活理想。小說給我們講述了王小毛一家進城之后又回歸農村的故事。小說人物并不多,但是作家對小說人物的刻畫看似自然,其實很是講究。積極倡導進城的金枝,性格潑辣,言談舉止中又透露出一絲輕浮。她像大多數新一代農村年輕人一樣,選擇逃離窮困的農村,對城市的美好生活充滿無限向往。她認為只要進城就能過上好日子,所以她積極鼓動全家人進城。然而進城之后的金枝做的卻是皮肉生意。王小毛既向往城市生活又留戀自己的鄉村,在透過“地下眼”發現妻子做皮肉生意的時候,憤怒的他不是直面現實,而是選擇逃避,只是拉著妻子的父親和弟弟在監控面前觀看,一系列變態的表現寫出了這個人物內心的復雜性。金枝的弟弟二金,在進城之后,脾氣變得古怪,不喜歡做小本生意,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對自身生存狀態的麻木,冷酷,像個游離在城市間的新一代阿Q。在年輕人看起來日漸凋敝的農村,在金枝的父母眼里卻是那么的美好,他們反對進城,他們適應不了城市里的生活。外面的世界本來就不是人們想的那樣精彩,小說最后,王小毛一家選擇回歸鄉村。作家在其“不動聲色”的敘述中道出了像王小毛一樣進城的鄉下人的生存困境:為了擺脫物質和精神上的困頓,他們本能地逃離自己的鄉村,但是在走進城市之后,本身就處于劣勢的他們在城市生存下去是很艱難的,他們多半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甚至是出賣自己的靈魂,其中很多人像金枝一樣漸漸地在艱難的底層生活之中迷失了自己。小說體現出了對當下底層人物的關懷,并將這種關懷含蓄地凝聚在對普通人的生存狀態之中。他的小說讀起來給人帶來一種親切感,并沒有刻意的描寫生活的殘酷,而是以平實的語言,以一種包容的胸懷為當代底層人物摹像。
鄉下人不斷的流向城市意味著農村的“空巢”與凋敝,也隨之帶來一系列的問題。王玉峰的《魚河》(發表于《山西文學》2016年第2期)在向我們展現黃河沿岸風土民情的同時,還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失學留守兒童泥鰍孤獨、落寞的內心世界。因為母親的出走,父親堅持外出打工尋找,泥鰍幻想著父親能夠回來,并像其他留守兒童的父母那樣,給他帶回來吃食還有他渴望已久的平板電腦,但是對于他來說,這只是一個奢侈的夢想;他羨慕麥苗兒有父母的陪伴,偷偷叫聲“媽媽”后的淚水流露出他對母愛的渴望;由于家庭的困頓,他不得不輟學,輟學后的泥鰍只能在八里灘游蕩,心中充滿著無限的期待,期待著苗老師能夠有一天接他去城里上學。由于農村家庭的貧困,使孩子的父母不得不走出農村到城市務工,中國長期的城鄉二元制以及社會對“農民工”不公平的待遇,使廣大農民沒有辦法及能力帶著孩子一起走進城市。由于父母長期的缺席,致留守兒童“親情饑渴”,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諸多不良的影響。小說借留守兒童泥鰍的生存狀態來表達留守兒童的心聲,呼喚父母親情的回歸。作家以文學的形式關照這些孤獨的生命個體,體現了作家高度的社會責任感。
并不是所有的農村人都向往城市的繁榮和光鮮,對于農村的老一輩人來說,他們很難適應城市的生活,更難割舍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王玉峰的《崖柏》(發表于《山西文學》2016年第2期)的主人公于得水老漢雖然有著和泥鰍迥然不同而又同樣孤獨的內心世界,但是老漢的孤獨是一種選擇,他不愿意像妻子一樣和兒女們一起生活在城市,他選擇回到農村,“一邊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一邊發展著他的養羊事業”。村里的人都跟隨城鎮化的步伐搬離了祖祖輩輩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去過所謂的現代化生活。在他看來,城市里的現代化生活并沒有那么美好,他認為城里的生活并不好過,“男男女女還不是出去打工,丟下些老弱病殘在家里等死”。他留戀自己的家鄉,選擇獨自堅守在空蕩蕩的村子里,獨自享受這份悠然自得的鄉村生活帶來的幸福感。藝術家的到來發現了崖柏的價值,引得利欲熏心的人們又回到農村掠奪村里的資源獲取利益。人們在利益的驅使下不惜以付出生命的代價去挖掘柏樹,于老漢為了完成女兒的任務在挖掘崖柏的過程中丟掉了自己的性命。當代中國鄉村似乎已成為祖祖輩輩生活在鄉村里的人們急于逃離的地方,鄉村生活似乎已經難以體現人之為人的生存價值。鄉村傳統文化的價值被嚴重輕視甚至拋棄,取而代之的是“金錢至上”的泛濫與肆虐。拒絕城市的于老漢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利益的驅使,開始慢慢地變得貪婪,當于老漢接下藝術家的錢時便注定了他悲劇的結局。小說沒有錯綜復雜的故事情節,而是簡單線性的緩緩展開,于老漢的故事讀起來好像一則極具教育意義的寓言,借故事中人物的貪婪的悲劇警示世人,過度貪婪的掠奪自然,毀滅的終將是人類自己。小說在自然平和的語言中浸透著強烈的批判意味。
漠月的《馬兒莊》(《北京文學》2016年第3期)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我”在馬兒莊支教時的所見所聞。小說中對西北邊區的自然風物和生活環境的描寫沉穩安詳又充滿著詩意。藍天白云下低矮破舊的學校與紅磚青瓦的鄉政府大院相比顯得是那么的破敗不堪;馬兒莊小學里的教職工不把心思用在教學上,老師們聚在一起不是吃喝就是一起打麻將,整天忙著吃喝玩樂,幾乎完全忘記了自己教書的職責。就連曾經執著和熱愛文學的陳校長,如今也變得世俗奸滑精于算計,借請吃飯的由頭變相地向“我”索要“人事”。學校的凋敝也是小飯館老板娘“阿慶嫂”舍近求遠讓自己孩子到別處上學的原因。透過馬兒莊小學的一些人和事我們看出昔日淳樸的鄉村一時間也儼然變成一個名利場,樸實的村民不知什么時候也浸染了城里人的利欲熏心。作為西部作家的漠月,再一次地將自己的文學書寫扎根于廣闊的西部鄉土大地,以溫暖的筆調完成對如今鄉村人民生存狀態的描述。小說由一個鄉村小學凋敝現狀,映射出作家對鄉村的未來的擔憂,在充滿詩意和溫情的語言中透露出作家的悲憫情懷。
從大量的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深切體會到作家對社會底層的關懷,或是犀利深刻的揭示,或是以一顆悲憫之心給以包容和體恤,都顯示出當代作家并沒有放棄自己的人文關懷責任和強烈的承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