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同的退縮與無用

武潤澤

“你以為這還是一個拼天賦的時代嗎？……最后就是誰在濁流中活得更久一點。”這是周嘉寧在新作《抒情消亡簡史》中借人物之口對這個時代的戳刺。濁流初顯，生活方式、評價體系、審美標準等等漸趨雷同，無趣與無奈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但比之生活表象的粘稠與焦灼，作家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一代人的退縮與無用更令人驚心。

少數(shù)民族作家包倬的新作《我還是我嗎？》（《民族文學》2016年第2期）著實讓人眼前一亮，不拘一格的敘事手法和情節(jié)設置使作品的可讀性和人物的可塑性得以凸顯。作品以近似玄幻的手法講述了“我”的身體縮小得如一歲五個月的兒子同般大小后的所見所聞。身體的縮小這一情節(jié)設置迸發(fā)了多重的隱喻空間。首先，“我”獲得了全新的認知視角和存在身份，由此很多潛藏于生活表層下的暗流開始暴露。妻子毫不遮掩地將自己與上司偷情的丑事告訴“我”；妻子為了羞辱我，“把我的鼻子貼在乳房上，狠狠按著”，大聲命令我“像個男人一樣”；甚至“把我的手按在了她的下面，并且想往里塞”，“那種屈辱相當于把我扔進了糞缸”。作者以“我”縮小后的性無能為激發(fā)點，將無用男人的形象加以豐富。而身體縮小更喻指著無用男性在家庭、工作、社會等多方面擠壓下的退縮與墜落，可退縮卻又引發(fā)了更多的問題的爆發(fā)。退縮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奮進又顯得無能為力，這正是弱勢人群在這個時代之下的維谷之困。這是一個習慣退縮與求和的時代。當“我”的妻子與人爭吵時，我的第一句話卻是“算了吧……”在我被打后，出警的警察察看完傷情，也說“傷得不重，算了”。無論是平民還是代表權(quán)力的警察，所有人都保持著求和的姿態(tài)，都開始被時代同化。包倬這時又巧妙地設置了另外一個情節(jié)，那就是“我”的兒子命命的好斗成性。“我無法理解他仿佛與生俱來的暴力”，當他哭的時候“任何人接近他，他都要出手”。此時，退縮與好斗，求和與搏擊，老一代與新一代形成了最為鮮明的對比，時代精神和姿態(tài)發(fā)生更迭，作者內(nèi)蘊在文字中的希望之光得以傾瀉。

隱蘊著兩代人對抗的還有張怡微的新作《又一年》（《芙蓉》2016年第1期）。勁吾和自己的大伯“兩人一直杠著，十幾年沒有分出真正的勝負”，“勁吾從小就不喜歡他，因為大伯從小就愛貶低他，奚落他。他做什么，大伯都說沒前途”。隨著16萬塊錢在兩個家庭之間的攪撥，親情發(fā)生了微妙的離析。大伯是一個悲情存在，他心中壓抑的不甘是一代人的遺憾。大伯“想去上海，努力了一生，甚至找了一個上海女人再婚”，“但最終，他也沒有拿到上海戶口，生意小失敗，灰溜溜回家鄉(xiāng)”。入城的期望糾纏不斷，使大伯的人生軌跡隨之位移。被城市的排斥在情理之中，卻又殘忍生硬。勁吾繼續(xù)著入城的使命，他渴望成為“大力水手”，甚至將女友稱為“菠菜”，面對城市時內(nèi)心滋生出的無力感只能期冀于近乎幻想的稱謂里。而女友的分手短信——“我不是你的菠菜。神經(jīng)病也是罵你。你老想著我給你力量，你什么時候當過我的力量”則徹底將幻想湮滅。層層阻障，讓勁吾“覺得世界真是荒誕不已，躲到哪個角落都不能稀釋濃郁的、跟雞精塊兒似的不合時宜”。于是，去臺灣讀書的情節(jié)更像是一種退縮和敗逃。文末，“勁吾可喜歡坐飛機了”的直露表述，更隱喻著勁吾時刻保持著逃離的姿態(tài)，但，終點又在何處呢？

當上層的陰霾過于深重，我們只得選擇“朝低空飛翔”。寒郁新作《朝低空飛翔》（《鐘山》2016年第1期）的篇名即帶有了某種抑止的味道。小說敘寫了發(fā)生在一個夜晚的愛情悲劇，在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后，女主人公青芝墜樓自殺。墜樓的情節(jié)首先是對“朝低空飛翔”最為極端的表現(xiàn)。寒郁的敘述思路極為清晰，女主人公被壓迫至“至此心死”的過程在小說中可以提煉出一條完整且合理的線索。馬明對青芝從珍視到漠視，進而開始無視青芝對家庭的付出，進而在爭吵中開始懷疑青芝的忠貞，進而封堵了青芝對于未來的希望，最后主任在得知青芝懷孕后的疑問語氣，將青芝生的欲念徹底擊碎。作者在淺吟低語中將整個故事構(gòu)建完整。寒郁以男主人公馬明在爭吵中的語氣和心境，指摘了擁擠的時代和粘稠的生活中男性的艱難處境。爭吵中馬明多次想化解危機，卻又一再佯裝強勢，表面的不服軟，正在于希冀保有自己本已在外界喪失殆盡的尊嚴與地位。雖然“明知道這是一座別人的城市”，“它是夢工廠，也是夢想的屠宰場”，但“老子是真喜歡這地方啊！”對于城市的硬性融入，被擠壓掉的不僅是尊嚴，還有生活的志趣與愛情的情趣。文中有一段類似于獨白的精彩文段：“現(xiàn)實處境就是這樣，都有一份夢想，卻不夠堅強；不甘于現(xiàn)狀，卻沒有可以飛翔的方向。回到現(xiàn)實里，只能是做著一份雞肋般的工作，一顆心蒙了塵、沾了灰，粗糙了，麻木了。連愛的人，都懶得費點心思去愛了。”朝低空飛翔，以飛翔的姿態(tài)反諷現(xiàn)實的退縮，坦然地接受漸變“遲鈍，堅硬，冰冷，越來越?jīng)]有耐心”的軀殼。

迷茫與退縮是這個時代雷同的特征，思考卻沒有答案，總不安分的向往著他處，卻又無從達到。“永恒不變的單調(diào)正在折磨這個時代，誰都無法逃避”，我們都在經(jīng)歷“相似的痛苦，相似的折磨”。在這樣的時代，抒情變成了略帶戲謔意味的奢侈品。這便是周嘉寧《抒情消亡簡史》（《長江文藝》2016年2月）中所凸顯的。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三個人物，分屬三個年齡梯次，代際的演進與更迭表現(xiàn)得更加切實。年已五十的楊是個文藝男，喜歡斯汀和治療樂隊，慘淡經(jīng)營著酒吧和畫廊，卻“靠販賣廉價的藝術(shù)周邊產(chǎn)品賺到不少錢”，“不由自主地表現(xiàn)出盲目的熱情和目空一切的頑固”；80后的A是名畫家，懷念著曾經(jīng)的熱望歲月，懷念標榜自己是情境主義者的日子；而90后的年輕女孩活潑開朗，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無情”，又“和大部分同齡人的生活不太一樣”。時代的雷同在小說的細節(jié)中得到了恰當?shù)挠成洹對年輕女孩樣貌的評價是“如今雜志上常見的時髦長相”，而在評價瘦女孩的樣貌時再一次是“是雜志里常見的另外一種時髦長相”。美與外在表象都成為了量產(chǎn)的復制品，因為我們都“太容易受到周圍人的影響，喪失自己的判斷標準”。A嗔怪楊：“你總是太容易被這些事情感染。”而楊反嗆：“你總是太容易置身事外。”對待外界的態(tài)度，在游離中又摻雜迫不及待的貼合，我們“一邊反對謬誤，一邊又不斷地參與到謬誤中去”。這或許正是我們所處的時代漸趨雷同與無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