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
與土地財政較量、自我革命式轉型升級等,諸多舉措將廣州文創園區改革推上時代舞臺
天河區員村四橫路128號,廣州極負盛名的文化名片“紅專廠”所在地,即便不知曉本地歷史的游客,依然可以從中嗅出廢舊廠房的味道。
被改造成LOFT風格街區的廢棄生產車間,與趴在蘇式建筑紅色磚墻上的爬山虎相映成趣。孟浩的“廣州市公共文化觀察室”就設立在這里。
當回憶起成立觀察室的初衷時,他依然記得那場關于文化創意產業園區存廢的爭論。
2013年年初,廣州紅專廠要拆除、要為廣州國際金融城建設讓路的消息傳出。為保留紅專廠,身為省政協常委的孟浩在2014年廣東省“兩會”期間直言:要在“紅專廠”成立廣州市公共文化觀察室,如果要拆,自己就做“紅專廠”的“釘子戶”。
據統計,目前廣州較為知名的文創園區超過百個,除了“紅專廠”,還有羊城創意產業園、T.I.T、珠江琶醍創意園等等,他們特色各異,出身相近,多為舊廠房改造而來,忝居商務區及周邊。如今,又面臨著共同的考驗。
文化產業被許多大城市寄予厚望,“新經濟增長極” “城市新名片”等概念,與“文化創意產業園(以下簡稱文創園)”聯系緊密。而隨著中心城區地價攀升,那些地處黃金寶地的文創園區,卻尚難迅速產生與地段相匹配的經濟價值。于是,文創園區的難題來到,轉型升級的挑戰也來了。
“拆”與“留”的漩渦
在廣州市政府“退二進三”“三舊改造”政策倡導下,加快業態轉移、產業升級步調成為共識。
2009年,在廣州罐頭廠舊址打造而成的文化創意園區“紅專廠”,被寄望成為驅動廣州乃至中國創意產業的引擎。
自成立以來,“紅專廠”吸引了國內外知名的畫廊、設計工作室、藝術展示空間、藝術家工作室、媒體、學術基地、藝術機構、時尚店鋪、俱樂部、特色餐廳及咖啡店等進駐,一時間,大有“北有‘798,南有‘紅專廠”之勢。
很少有人預料到,彼時還是廣州新經濟增長極的文創園區,之后的命運變得一波三折,很長一段時間被包圍在“要拆遷”的各種流言之中。
在2013年、2014年廣東省兩會上,孟浩都呼吁:“紅專廠”不能拆遷。在他看來,這關乎廣州的文化創意產業,關乎嶺南文化的傳承。在孟浩、廖新波、曾德雄等人的關注下,“紅專廠”的命運出現轉機。
2013年3月25日,曾任廣東省衛計委副主任的廖新波在其博客發表了文章《廣州需要“紅專廠”》,輿論由此開始發酵,激起了民間對于這個文創園命運的關注。
3月31日,孟浩邀請廣東省政府參事王則楚、廣東省政協委員李公明、廣州市政協委員韓志鵬、廣州市人大代表曾德雄等一起,前往“紅專廠”實地考察。隨后,他在省政協會議上提交提案,呼吁保留“紅專廠”。
2013年底,政府對于孟浩關于保留“紅專廠”的提案,給出了“部分保留、部分開發”的回復。
而孟浩認為,此方案仍存“死穴”:即便孤零零的幾棟建筑被保留,但再也難形成整體文化氛圍,“這會為未來金融城開發不斷蠶食‘紅專廠埋下伏筆”。
孟浩等人表達了對 “部分保留”方案的不同看法,輿論也多有呼應。政府專門為此兩次召開座談會聽取意見。2016年2月25日,“紅專廠”最終得到了“區域保留”的回答。
T.I.T創意園、北岸文化公園等廣州的文創園,也都曾長期陷于“拆”與“留”的漩渦之中。
城市規劃專家、中山大學教授袁奇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建立在舊工廠基礎上的創意園區大多是暫時和階段性的,開發項目一旦來臨,不少創意園區難免面臨關門、土地被收儲的命運。對類似的廣州文創園區的未來命運,他多少有些擔心。
與土地財政的博弈
袁奇峰的擔心并非多余,多位受訪人士也認為,文創園區的“遭遇”背后,一個核心問題是產權。
2008年,廣州市出臺的《關于推進市區產業“退二進三”工作的意見》中寫道:“企業利用原址從事創意產業等第三產業后,因城市建設、規劃管理需要或政府儲備土地等原因需要征收企業土地時,企業應當自政府提出征收土地之日起,無條件配合政府開展征收工作,征收時按原用地性質給予補償。”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分析人士說,“在財政壓力下,相比于文化創意產業經濟價值見效慢,選擇出讓土地開發自然在情理之中。”
廣州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曾德雄則認為,在現行財稅體制下,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的依賴,是很自然的選擇。
“廣州市作為省會,政府財政的七成要用來上繳國家和支援省內”。廣州市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楊再高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地方財政壓力大,多數處于中心城區的文創園區最終都可能讓位于土地財政。”廣州市社科院研究員彭澎認為,要超越對土地財政收入的依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廣州仍有建設大量基礎設施的需求,這些都需大量的資金支撐。
一個值得關注的現實是,即便土地空間不斷被土地財政“蠶食”,廣州市文化創意產業增長率連續多年超過了GDP增長率。廣州市社科院產業經濟研究所副所長楊代友告訴本刊記者,2015年,我國文化創意產業經濟產值占GDP比例超過5%,這意味著“文化創意產業成為廣州市的一個支柱產業”。
跳出“來得快,病得也快”的魔咒
實際上,這些數據還不能代表文創園區發展的成熟程度。
北京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副院長陳少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他對全國文創園區調研后發現,“國內園區整體運營情況不佳,突出表現在業態單一,未形成生態產業鏈;定位不清晰,入駐企業同質化明顯。”
在他看來,一擁而上的園區“來得快,病得也快”。
伴隨著北京“798”的聞名于世,不少地區出現了“本土版798”:武漢的“漢陽造”、重慶的“黃桷坪”、上海的“M50”、廣州的“紅專廠”、長沙的“曙光798城市體驗館”、濟南的“西街工坊”,都說是打造當地的“798”。
“其實,‘798的成功之處并不在于那片舊廠房,而在于北京得天獨厚的藝術家群落和藝術品市場。”中央財經大學文化經濟研究院院長魏鵬舉認為,若在缺乏上述條件的情況下,盲目跟風、簡單復制,都難以成功,也難成氣候。
在陳少峰看來,未來的文創園區會有兩種趨勢:一是在產業集聚基礎上打造總部經濟,既是投資基地,又是創業孵化基地;二是依托當地特色做好文化旅游。
在孟浩眼中,“紅專廠”近年來就是一直沿“文化旅游”這條路走,“在整個改造過程中,遵循著‘修舊如舊、建新如故的原則。”
他說,“紅專廠”最大的意義,恰恰在于最大限度保留園區老工業廠區有價值的原始建筑體貌特征及原生態環境。
如今,“紅專廠”已經成為廣州文化旅游名片。廣州市旅游局說,廣州將在2016年底打造一批生態環境美、文化特色強、服務品質優、綜合效益好、市場競爭力強的核心景區,形成10大文化旅游精品,3~5個文化旅游產業集聚區。“紅專廠”赫然在列。
T.I.T創意園選擇的是另一條“進階”之路。
2007年,廣州紡織機械廠搖身一變成為T.I.T創意園。別具一格的時裝發布中心、硅谷味道的微信辦公區,保留著傳統工業發展時代痕跡的廢舊機器,老廣州、傳統工業時代與文藝氣息相得益彰。
“做一條代工的國際品牌牛仔褲,我們只能分3~4元,大部分被別人拿走了。”廣州紡織工貿企業集團副董事長兼總裁譚亞羨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傳統行業在廣州中心城區舉步維艱,一度成為國家的負擔。搞創意園區提供生產性服務業,是轉型升級的需求。”
廣州紡織工貿集團具有轉型的優勢:作為上世紀50年代建立起來的紡織機械大廠,與廣州紡織品進出口集團合并后,集團擁有了紡織服裝全產業鏈。
在參考國內成熟創意產業園之后,T.I.T創意園被規劃為服裝設計、研發、發布和展示的高端服飾創意產業基地,同時集藝術、文化、商業、旅游體驗為一體。
在廣州市創意經濟促進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王溪林看來,T.I.T成功的關鍵在于打通了產業鏈,有了集群產業圈。“附近的中大布匹市場,云集了全球采購客商;其母公司還擁有生產、設計、貿易等能力;園區內品牌研發、設計、發布一應俱全。”
微信總部為什么遷入文創園
產業集聚模式是否意味著園區只允許產業鏈上的企業入駐?實際上,直到把微信總部引入T.I.T創意園后,譚亞羨才想通了這個問題。
“當初是否引入騰訊,我們內部是有爭論的。我們堅持只引進服裝設計和研發企業,其他一律不允許進入,這樣才利于形成一種產業集群模式。”他說。
但擺在他面前的選擇不多。服裝產業場地占用較大,在寸土寸金的中心城區是個棘手問題。譚亞羨最終決定將占地較大的企業移植出去,引入一些科技產業。
此舉意味著打破了原來的產業集聚模式,譚亞羨將其稱之為“自我革命”。
2013年11月,微信總部遷入T.I.T創意園,為園區帶來了經濟效益,同時也打開了新定位的“潘多拉魔盒”。
園區先后引進了以微信為代表的互聯網、電商平臺及科技類企業12家,聚集形成了包括CCIC聯合文創、鉑濤集團孵化器、聯我眾創空間在內的孵化器系統。
發展至今,園區已入駐企業74家,3家上市企業,整個園區帶動行業年產值可達100億元,甚至園區租金力壓珠江新城CBD甲級寫字樓,高達200元/平方米/月。
如此不斷攀升的租金,刺激了更多文創園區轉型。楊代友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廣州在水文化、花文化、商貿文化、飲食文化、休閑文化和體育文化等方面,皆可以形成產業品牌,廣州文創園區的轉型大有可為。
按譚亞羨的設想,T.I.T創意園未來要打造總部經濟及時尚創意科技孵化器,在有限的園區用地上創造更高的價值。“未來我們要把產業集聚模式復制到更多的產業園,既有投資基金又有創業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