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摘 要】本文從否定句入手,回顧了心理語言學領域中較有代表性的幾種對否定句加工過程和機制進行解釋的理論和模型,并以這些理論和模型為主線梳理了相關的實證材料,最后提出后續研究需要深入展開。
【關鍵詞】否定句 命題符號表征 知覺符號表征
引 言
否定句作為人類語言中廣泛存在的語言形式,一直以來得到了心理學家和語言學家們的廣泛關注。而且,近些年來隨著心理學的大規模發展,心理學的研究方法和手段逐漸完備起來,這都為從心理學角度揭示語言規律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和可能。于是,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學者們逐漸開始從心理加工層面對語言中的否定現象進行研究。對句子加工的研究中,一直以來存在兩種對立的觀點。命題符號理論將句子加工看作是線性的命題的連接;而基于具身認知理論的知覺符號理論則將句子加工看作是對經驗的知覺模擬。本文將在這兩大陣營之下,對心理語言學領域中簡單否定句的加工模型和假設作以梳理,從而為否定句的研究提供更多視角,也為研究否定句之外的其他更為復雜的句子的加工提供更多參考。
從語言知識到語境中的句子理解:早期的否定解釋
1.轉換生成理論
轉換生成語法是較早揭示句子如何在人腦中進行加工和表征的理論[1]。喬姆斯基采用了數學符號和公式來表達規則,這些規則規定著一個結構體的抽象表述(深層結構)如何通過一系列的轉換而最終成為人們實際發送和接收的語音信息的淺層結構。該理論將說話人對句子的生成和聽話人對句子的理解看作一個動態的轉換過程。
在該語法理論中,肯定句和陳述句被看成是核心句,而否定句則是在核心句基礎上經過否定轉換而生成的。因此,比起肯定句來,否定句由于多進行了一個否定步驟的轉換,加工起來應該比肯定句復雜。根據喬氏提出的核心句、非核心句區別,如果句子“The secretary types the letter.(那個秘書把信打出來。)”是核心句,那么其否定結構“The secretary does not type the letter.(那個秘書不把信打出來。)”就是核心句+否定。喬治·米勒通過記錄反應時的心理學實驗方法,證實了正是多出的這一層轉換占用了一定的處理時間,也為轉換的心理真實性提供了實驗依據[2]。而且,句子越是復雜,轉換次數越多,相對應的處理時間也就越長。畢佛等人也使用具有相近表層結構而深層結構不同的句子證明人們在解碼句子時的確要恢復深層結構[3]。
與此相反,也有研究駁斥了這種理論解釋。福多和加勒特的實驗顯示,聽話人在聽到句子后馬上對句子進行了解碼的處理,并沒有經過轉換,而且被試也并不覺得句式復雜的句子比簡單的句子要難處理[4]。他們認為否定句更難加工是因為否定句改變了肯定句原來的意思。還有一些學者認為句子解碼中的語言知識在句子理解過程中只是部分被利用,在實踐中人們無需也無暇在兩個層次之間進行轉換來達成對句子的理解[5]。
雖然轉換生成語法的心理現實性值得懷疑,該理論模型也不斷受到挑戰,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喬氏的轉換生成語法理論塑造了實驗心理語言學第一個十年的研究。之后,句子研究則更多地考慮到語言所存在的語境和社會性。
2.語境中的句子理解:三步處理策略與語用假設
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注意到語言交際不僅是一個簡單的語言信息的產生和理解過程,還涉及到許多非語言層面的知識。Searl將句子的理解概括為三個步驟:聽話者首先抽取句子的字面意思;然后根據語境和交際約定來決定字面意思是否為說話人的意圖;若不符則進入第三步,推斷出句子的間接意義[6]。Clark和Lucy將三步驟處理策略應用到否定句理解中[7],結果發現理解肯定請求所需要的時間少于否定的請求,說明被試在理解否定時的確先抽取字面意思。但Gibbs的實驗卻發現:只有在處理孤立的句子時,間接請求比字面請求需要更多時間[8];當句子處在故事的語境中呈現時,字面意義反而比間接意義需要更多時間。
同樣將否定句的加工困難置于一定的語境中進行考察的還有Wason的語用假設理論[9]。該理論認為,否定一定是出現在一定的語境之下的。為了理解否定句,聽話者就必須首先對語境進行恰當推理,正是這個過程造成了否定句的加工困難。但是,該理論并不能解釋在有了恰當語境的情況下,為何否定句依舊比肯定句難以加工。
命題表征理論下的否定模型
不管是從語言本身入手還是加入了語境的考量,本質上都沒有脫離對語言學模塊的形式分析。為了進一步找出信息在語篇中的表征和存儲方式,Kintsch和Van Di JK于1978年提出了命題表征理論(propositional representation)[10]。命題是組成語篇的基本單元,而句子的加工實際上是對一個或多個命題的表征。因此,句子處理速度并不取決于句子所包含的單詞數,而是命題個數。
例如肯定句“蘇三吃面包了”的命題表征就是: 吃[蘇三,面包];其否定句形式“蘇三沒有吃面包”的命題表征形式則是:沒有[吃[蘇三,面包]]。可以看出,在命題表征的框架之下,否定被看作一個外顯的操作器(operator),這個操作器像膠囊一樣將整個命題包含在它的轄域中。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何聽話人在建構否定句的意義表征時比肯定句的意義表征更為復雜。命題表征理論從誕生之日起,至今仍有著較強的生命力。早在1989年,Macdonald和Just在一項實驗中使用了同時包含肯定概念和否定概念的句子,結果發現,由于否定詞“no”的存在而降低了被否定項“餅干”的通達性[11]。證明了對于同樣的命題,否定概念的加工的確較為困難。但是,外顯的操作器是怎樣作用于否定信息的通達性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釋。而且,后來有研究發現在更長的時間延遲條件下,是否包含否定詞對讀者理解句子的影響力逐漸減少。
對此,Kaup后來在該理論的基礎上新增加了一個變量,即情境變量的作用,提出了兩水平表征理論[12][13],將否定信息的通達性同時歸因于基于命題符號的外顯的表征和基于情境模型的表征這兩個水平的因素。后來又提出命題表征的效應早于情境模型的產生[14]。但無論哪種模型,對于沒有情境的句子,如那些未做任何時空上限制的句子都顯得無能為力。
知覺符號表征下的否定加工模型
具身認知作為認知科學的一個新領域近些年來蓬勃發展,在該認知體系的框架下,句子的理解被看作是對于知覺符號的表征和加工的過程。知覺符號表征(perceptual symbol representation)是20世紀末由Barsalou提出的用于解釋語言理解的理論,他認為語言不僅是一系列命題或者符號信息,還包含著對語言所指的內容進行經驗模擬的過程[15]。
有不少研究都已經證實了在句子表征過程中存在知覺符號的模擬,這些研究也從一個層面抨擊了命題符號。之后根據每句后所呈現圖片是水平還是垂直位置的不同而探測到被試的反應時的差異,據此該研究指出傳統的命題表征理論無法解釋這一現象,而知覺符號理論卻能很好說明這個問題[16]。研究者又通過被試對事物形狀的再認或者命名,發現當句子后所呈現的圖片中的物體形狀與句子暗指的形狀一致時,反應時明顯少于不一致時的反應時,再一次證實了語言理解中的確激活了相應的知覺符號。與此同時,還有大量研究通過類似的方法都證實了句子理解和表征需要激活相對應的知覺符號[17][18]。但是,命題符號在對句子進行表征時無法體現出被試對事件的形狀、空間等信息不同而引起的反應的差異。
于是,在知覺模擬的框架之下,Kaup進一步提出了否定加工的兩步模擬假設(Two-step Simulation Hypothesis)。首先,Kaup等人采用Zwaan2002年研究中所用句子的否定形式,通過圖片再認,探測到讀者對于與事件被否定狀態相匹配的圖片的反應顯著快于不匹配的圖片,從而提出被試在理解否定時首先模擬的是事件的被否定狀態[19]:……即在理解句子“天空中沒有老鷹”時,讀者第一步首先模擬的是有老鷹的情況,也就是張開翅膀的老鷹(天空中的老鷹而不是巢穴中的老鷹)。這表明在理解的初期,不僅被否定的信息得到了表征,而且否定加工時先關注的是事件的被否定狀態。其次,在另一項實驗中,Kaup等通過相同的實驗范式,先讓被試閱讀包含對立謂詞的德語否定句,之后分別在時間間隔為750ms和1500ms的延遲條件下向被試呈現圖片[20]。圖片中所描述的物體的狀態或者與事件實際狀態匹配,或者不匹配。而對于具有對立謂詞的否定句來說,與事件實際狀態不匹配則意味著與事件被否定狀態匹配,反之亦然。這樣做有利于對實際事態達成一個確定的結論,因為此類句子包含著非此即彼的關系。該實驗探測到了在延時條件下否定句的實際狀態匹配效應顯著,表明被試在理解的后期開始關注和模擬事件實際狀態,這說明否定的理解最終達到對實際狀態的表征。通過這兩項實驗,Kaup關于否定句的動態的兩步模擬假設得到驗證。
國內已有實驗采用漢語否定句為實驗材料試圖為這一假設提供更多證據,但是結論并不一致。李瑩、王瑞明等以漢語句子為實驗材料,采用句子-核證范式[21],證實了否定句理解進程中期被否定情境的知覺仿真和理解后期真實情景的知覺仿真,認為漢語否定句的理解中知覺模擬和知覺符號激活是一個動態的“兩步走”加工過程。與此相反,高志華采用圖片再認范式,研究了漢語普通否定陳述句和否定祈使句的心理過程,結果并不完全符合兩步模擬的過程[22]。從而提出漢語否定句理解并不完全遵循先被否定狀態再到實際狀態的過程,對實際狀態的模擬可以在理解的初中期就完成了。還有的研究中進一步將漢語否定句分類成為“不是”和“沒有”否定句,結果發現前一種否定句符合兩步模擬,而后一種否定句實際上是一步模擬就完成了[23]。
融合命題符號表征與知覺模擬的加工模型
命題符號表征與經驗模擬表征作為解釋否定句加工的兩大陣營,一直以來在心理語言學界相互對立,各具實力,不相上下。但是卻無法彼此取代。實際上,將這兩種理論相互融合的觀點也并不鮮見。早期Paivio提出的雙重編碼理論(dual coding theory)以及Barslow的LASS理論都體現了在信息加工過程中存在兩種編碼方式。Paivio認為意象系統和言語系統是兩個功能獨立又彼此聯系的信息加工系統,前者用于加工和表征非語言信息,而后者則主要用于加工言語信息[24]。但在該理論中并沒有涉及語義信息和意象信息如何共同協作來完成對同一種信息的完整加工。LASS理論則更加強調知覺模擬在認知過程中的基礎作用。
在融合的視角下,Mayo通過對比兩種否定句的加工模式,發現在否定句的加工中的確存在兩種模型:在處理包含對立謂詞的否定句時,其加工機制符合融合模型,被否定信息和否定標記被整合在一個意義單元中得到表征[25]。如,“吉姆不是有罪的(Jim is not guilty)”。將被編碼、整合成為完整的概念單元“無罪的(innocent)”;而在處理狀態不確定的否定句時(uni-polar),由于最終的完整概念單元不可及,理解者則采取了否定加標記的加工模式進行表征。例如,“吉姆不浪漫(Jim is not romantic.)”無法被整合為一個意義單元,則最終被標記為“浪漫的(romantic)”加上否定標記。Mayo認為采取何種表征方式取決于句子是否包含一個確定的表現形式來表征語義單元。
在國內,何先友等人采用中文句子探討了在理解的初期、中期和后期對狀態不確定的獨立否定句的動態加工過程,首次提出了錨激活與限制滿足(anchor-based activation and satisfaction constrained model)的否定句加工模型[26]。該模型認為,在對狀態不確定的否定句進行加工時,如“裙子不是紅色的”,事件的否定狀態先得到激活,在此基礎上再向這一錨的周圍的記憶節點進行激活擴散與搜索,當語言、語境信息能夠提供確定的狀態時,則接受為最終狀態。反之,當確定狀態無法獲得,可在線索也耗盡的情況下,理解者會接納“NOT X(不是紅色)”以及相應的被選項為事件的最終狀態,加工過程隨之停止。該模型將兩步模擬假設所應用的狀態確定的否定句看作是否定加工的一種特例,同時,該模型也體現了圖示加標記模型的特點,但是不同之處在于加工的結果所保留的信息的多少。
結 語
本文從否定句入手,回顧了心理語言學領域中較有代表性的幾種對否定加工過程和機制進行解釋的理論和模型,并以這些理論和模型為主線梳理了相關的實證材料,期望為該領域的研究提供一些參考。命題符號與知覺符號之間的較量還在繼續,哪怕是融合型的理論也還存在一系列有待解決的問題:(1)這種共存是同時發生的還是具有一定的先后次序;(2)這種共存是選擇性的,還是加工過程的一種策略選擇的;(3)對于在狀態不確定的否定句是否可以應用。這些問題的解決還需要更多的研究和實驗對其進行更深入的探索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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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 陜西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