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網絡社會的個體化是指作為個體的網民在虛擬空間中的解放、祛魅和再嵌入,它使得主體的自由程度得以空前的提升,傳統組織對個人的吸納能力急劇下降。當前,我國網絡社會的個體化具有“解放政治”與“生活政治”并立、“祛魅”與“復魅”同存、“流動性”與“群聚性”共生等多重二元性特征。網民集結的方式日益多元,并持續地挑戰著網絡“社區范式”的唯一性、共同性和穩定性,“個體化范式”也因而顯示了越來越強的解釋力。實際上,網絡的個體化和個體的網絡化是一體兩面的過程,網絡社會的個體化一方面令傳統的互聯網管制捉襟見肘,另一方面也以更加自由、靈活的集結方式增促了互聯網的公共性。因此,現階段互聯網治理的重點是:在“依法治網”的宏觀背景下,加強“網絡道德”和“微公共性”的建設,以此促成一個秩序與活力兼備的網絡社會。
關鍵詞網絡社會個體化網絡社會治理網絡公共性
〔中圖分類號〕C9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2-0118-07
自1994年我國全功能接入國際互聯網以來,信息網絡在本土的發展已逾20載。隨著移動網絡、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等技術的日臻成熟,越來越多的公民被裹挾進網絡之中,線下的生產生活與線上的信息流通也結合得更為緊密。截至2015年6月,中國總體網民規模達到6.68億之巨,網民構成了一個虛擬的“人口超巨型社會”。這一線上的社會形態不單具有高度的開放性、流動性和數字化等特點,而且還日益呈現出個體化的趨勢。網絡社會的個體化迅速提升了網民的行動能力,使其不再完全被“虛擬社區”所吸納,網民成為了重構新型社群的流動個體,這也給傳統的互聯網管制帶來了全新的挑戰。故此,我們亟需通過個體化理論來識別當前網絡社會的新現象,并以合理的認知范式來推動互聯網治理的創新。
一、網絡社會個體化的學術脈絡
加拿大學者威爾曼最早提出了“個人社區”(Personal Community)和“網絡個體主義”(Network Individualism)的概念。他基于對居民互動的研究指出:隨著傳統社區的消逝,現代都市居民仍能夠利用溝通媒介來建立起新的關系網絡,只不過這種網絡是以個人聯系為基礎,而不是以地域和鄰里為界限。參見Wellman Berry, “The Community Question: The Intimate Networks of East Yorker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84, no.5, 1979, pp.1201~1231; Wellman Berry, “The Road to Utopia and Dystopia on the Information Highway,”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26, no.4, 1997, pp.445~449.沿此理路,迪克用“網絡個體化”(Network Individualization)替代了“網絡個人主義”,他進而論證到:“個人正在成為網絡社會中最重要的環節,而非一個特定的地點、團體或組織……網絡是個體化的社會搭檔,利用網絡,個體創造了一種非常靈活的生活方式和地理上分散關系的縱橫交錯?!盵荷]簡·梵·迪克:《網絡社會——新媒體的社會層面》(第二版),蔡靜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80頁。故而,網絡個體化的實質是個人行動能力的提升及其借由“網絡”而實現的時空拓展,它構成了相對靈活的人際互動關系。
以上論述有兩個要點值得進一步澄清。一是,網絡在概念類屬上有兩層意涵,即作為一類聯接各個節點的網狀空間(Network Space),以及基于互聯網架構而形成的虛擬社會(Cyber Society)。本文中所指稱的網絡社會更偏向于“數字化”的后者。但實際上,無論作為何種“網絡”,它們的功能都在于聯系和溝通,兩者之間存在著互為補充的關系,因此,上述兩位學者的理論都能為我們繼續探討虛擬空間中的個體化現象指明進路。二是,威爾曼和迪克對個體化的理解都過于簡單、含混,他們只單方面地突出了個人的主體性,而沒有考慮到個體化引發的新型社會挑戰。在此基礎上,我們有必要對個體化的理論脈絡及其所誘發的本土現實做一個簡要的爬梳。
個體化從現實生活到網絡社會的范式轉移,經歷了一個較為漫長的理論演繹過程。在涂爾干看來,個體化意味著那些聯系個體間的紐帶開始變得松弛、稀薄,“人們無可避免地要脫離這個環境,甚至人們之間也會相互脫離,社會也就相應地解體了”。[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第40頁。與之相反,齊美爾卻認為個體化是現代性對中世紀的一次偉大反叛,是個人對封建團體的集體出離。他這樣論述到:“中世紀的人被束縛在一個居住區或者一處地產上,從屬于封建同盟或者法人團體,他的個性與真實的利益群體或社交的利益圈融合在一起……現代摧毀了這種統一?!盵德]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顧仁明譯,學林出版社,2000年,第1頁。進而,人與人、人與物之間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脫榫,個體化瓦解了傳統的聯接形式和人身依附,個人的自由和權利進一步得以釋放。
20世紀中葉以來,隨著新自由主義思潮和后福特生產制的推廣,后福利國家面臨著社會與個人關系的新變革,個體化也由此有了新的表現?;谶@一社會背景,貝克指出個體化是由“解放-祛魅-再嵌”這三個維度共同構成的:(1)個體從先前的社會形式和義務中脫離;(2)個體不斷喪失與傳統的實踐知識、信仰和指導規則相關的安全感;(3)個人最終被重新植入新的群體并形成新的社會義務。[德]烏爾里?!へ惪耍骸讹L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156頁。從某種程度上講,涂爾干和齊美爾的個體化命題都只單方面地看到了個人從群體中的“抽離”,個體化被簡化為原子化。但貝克卻通過補充“再嵌入”的維度來修正了這一缺陷,從而使得個體化理論不單關注個人,更將重點放在了對“由不同個體相互聯接所形成的新型社會組織”的分析之上。貝克的理論命題也成為了本文用來分析網絡社會個體化的基本框架。因此,我們可以將網絡社會的個體化視為三個相互關聯的過程:即個體在虛擬空間中的脫域(解放維度)、個體網民穩定性的下降(祛魅維度)以及新型網絡對個體的再組織化(再嵌維度)。endprint
從當前的本土現實中看,我國網絡社會也已出現了個體化的發展趨向。胡泳曾在《人民日報》中撰文指出,當代中國正經歷著從“個人計算機”階段向“個人互聯網”時代的轉型。胡泳:《應對互聯網的個人化趨勢》,《人民日報》2010年1月19日第15版。“個人互聯網”時代的來臨宣告了網絡社會個體化進程的加快。我國以前通過組織(單位、協會、俱樂部等)來聯絡個人的模式逐漸失效,互聯網令“我們現在的聯絡,正越來越多地依靠個人活動、網上聯系與自發的網下會晤以及與熟人、朋友的朋友和陌生人之間的偶然碰面”。胡泳:《網絡個體化,個體網絡化》,《IT經理世界》2012年第11期。個人越發積極地規劃著自我的生活,個體也不再完全依附現有機構和非正式的團體,現實和虛擬社會都因之而變得更具流動性、更加自由無拘。李強進一步提出:一方面,計劃生育政策令我國家庭逐步小型化,在互聯網的催動下,網絡社會個體化的傾向會日益凸顯;另一方面,由于互聯網起源于資本主義國家,它與西方社會的個人主義文化和機構設置相互契合,這便給強調整體主義的中國傳統文化和社會關系帶來了根本性的沖擊。李強、劉強主編:《互聯網與轉型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頁。
本土學者的論述提綱挈領地表述了我國網絡社會個體化的成因、趨勢及其后果,但同時也遺留了值得進一步探索的問題,即中國網絡社會個體化的機制和特點是什么,個體化對社會理論和現實政策的挑戰何在,網絡社會治理應如何應對以及從何破題。所以,我們亟需從中國現階段互聯網的實際情況出發,在運用西方個體化理論的同時也對其進行補充和修正。進而,探尋網絡社會個體化的中國表達,反思本土互聯網治理的可能方向。
二、網絡社會個體化的本土表達
普遍來講,信息技術發展本身就決定了網絡社會的個體化難以避免。其一,正如麥克盧漢所言的“媒介即信息”,媒介作為一種技術實現了人類感知的延伸,同時也為社會引進了新的尺度。[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8頁?;ヂ摼W改變了現時代的人際互動方式,當網民接入互聯網之后,他們的身體就不再完全受制于現實的時空范域了,其行動自然也就會脫離一般意義上的集體。其二,自2005年以來,我國進入了web2.0時代,自媒體使用蔚然成風,網民自我出版的內容和形式日益增多。自媒體迅速地成為了人們構建自我身份、伸張自我權利的新工具,它促使了網民從后臺的操作者向前臺的表演者轉型,個體的價值和意義被網絡平臺不斷放大。參見T.OReilly, “What Is Web 2.0: Design Patterns and Business Models for the Next Generation of Software,” Communications & Strategies, vol.65, no.1, 2007, pp.17~37.其三,網絡交往的“缺場性”和“虛擬性”也決定了個體的“匿名性”,而“匿名性”又反過來增促了網民的個性,以此使得人們在虛擬空間中的互動變得更為自由、平等。但不可否認的是,除了技術原因之外,中國現實社會獨有的轉型過程也給本土網絡社會的個體化帶來了“另類”的特征,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從“解放”的維度來看,我國網絡社會的個體化呈現出了“解放政治”和“生活政治”的雙元混合。吉登斯認為,“解放政治是一種生活機遇的政治,而生活政治便是一種生活方式的政治”。[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251頁。換言之,前者是關于對社會地位和社會權利(力)的爭取,而后者則偏重于對社會認同和自我實現的追求。就解放政治的層面而言,爭取公民權和平等地位的網絡政治抗爭在我國接連發生,從“云南躲貓貓”事件到“我爸是李剛”的造詞運動,再到“郭美美炫富”所引發的對官辦慈善的問責,都集中地反映了網民通過互聯網“解放政治”來表達對自身權利的新認知和新訴求。而從生活政治的方面來看,網民基于對自我生活方式的不同選擇,也衍生出了大量的網絡亞文化群體,如御宅族、“屌絲”、殺馬特等。這些群體也可稱之為虛擬空間的“生活風格社群”。在互聯網中,個人可以自由地建構自我的興趣和偏好,生活風格足以成為個體間產生“區隔”的基礎,這類“生活風格社群”并不會通過集體行動去追求政治權利,而是熱衷于以生活方式的變革去實現自己新的身份認同。孫治本:《生活風格與社會結構的研究》,《東吳社會學報》2001年11月號。筆者認為,當前這種大規模的“互聯網雙元政治”還將長期共存,網絡集體抗爭的浪潮將與網絡族群的進一步細分持續并行。
其次,從“祛魅”的維度來看,我國網絡社會的個體化存在著“祛魅”和“復魅”的雙向互構。正如費孝通所言,中國社會從根本上講是鄉土性的。費孝通:《鄉土中國》(修訂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頁。因此,本土網絡社會中的“祛魅”指的便是:流動的信息對集體信仰和鄉土經驗的瓦解。而與之相對的“復魅”則是指:個體已習慣于通過“在線”來獲取信息和意義,并由此產生了對互聯網的過度依賴與尊崇。展開來講,互聯網改變了鄉土傳統中的生產生活方式,這是“祛魅”的根源所在。央視網在2014年4月20日策劃了一期《中國“網事”20年》的專題報道,其中提及的“互聯網時代的四大喜”,就很能夠反映信息技術引發的“祛魅”及其社會后果:“過去的生活資料在地里,如今的生活資料在云里;過去朋友靠出現,如今朋友靠上線;過去婚配靠月老,如今戀人網上找;過去看榜得知題名,現在上網才知題名”。央視網:《中國互聯網20年:互聯網時代人生四大喜四大悲》,http://news.cntv.cn/2014/04/20/VIDE1397957763102514.shtml.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互聯網鍛造了新的信息交換模式,它使個人掌握的信息量呈幾何倍數的成長,并令任何由經驗累積而造成的神秘和權威都被逐一消解了。因此,卡斯特才會認為互聯網最終會致使現實社會被完全地“祛魅”,因為“所有的驚奇都在線上,而且可以結合成為自我建構的意象世界”。[美]紐曼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465頁。endprint
不過,卡斯特卻忽略了由“祛魅”所造成的虛擬性超越真實性的危機。由于“祛魅”在摧毀權威的同時,也使得互聯網成為了重新聯接個體的關鍵紐帶,網絡被再度“神圣化”的現實也就難以避免。事實上,當代中國的網絡話語就在某些方面高于了現實的重要性,網民們熱衷于將互聯網視為更為真實、可信的新權威,互聯網也由此得以重新“復魅”。據2014年權威統計,網民對互聯網“非常依賴”或“比較依賴”的比例達到了53.1%;同時,有54.5%的網民對互聯網持有信任的態度,這比2007增長了194%。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第35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1502/t20150203_51634.htm.筆者認為,導致“復魅”現象的深層原因在于:我國轉型社會中的互聯網打破了以往單一的話語傳播通道,海量的信息可以“繞過”官方媒體而迅速發布,網絡信息在時間上趕超了傳統權威、在內容上暴露了權力腐化。個體的網民也因此容易迷信互聯網,而盲目地將其視為數字化的新“卡里斯瑪”(Charisma)。
最后,從“再嵌”的維度來看,我國網絡社會的個體化體現了“流動性”和“群聚性”的混合特征。在本土“差序格局”的影響下,經歷個體化之后的網民呈現出了“小圈子”式的聚合,微信“朋友圈”的流行正是其表現之一。虛擬的圈子雖仍具封閉性,但它畢竟不再是鄉土情境中的地緣或血緣聯合體,而“流動的群聚”卻成為了網絡社會個體化中的網民聯接新方式。
具體而言,流動的群聚(Mob-ility)是指:個體之間在互聯網中的聯系既具有短暫多變、時聚時散的快速流動特征,又具有被特殊事件所激起的“集體亢奮”似的群聚現象。黃厚銘、林意仁:《流動的群聚:網絡起哄的社會心理基礎》,《新聞學研究》2013年4月號。流動性無疑是源于我國公民從“單位人”向“社會人”再向“網絡人”的角色轉換,而群聚性則主要來自網民互動和結社的社會需求。其實,當前的網絡現象大都能體現“流動的群聚”這一新形態,比如,基于互聯網的“快閃”活動、網絡圍觀、人肉搜索和造詞風暴等,它們都是互聯網時代的流動化聚合方式。究其實質,“流動的聚居”一方面說明了網民能在短時間內形成規模巨大的聯合群體,并可產生極強的信息匯集、情感動員和集體意識;另一方面也折射了網民的聚合既能是組織化的、又可是偶然的和情緒性的。另外,在新媒體的促動下,流動的群聚也能產生較強的集體亢奮,這不僅讓互聯網充當了訴說個人觀點的工具,而且更使其承載著人們的情感體驗和意義歸屬。因此,正如現代社會的“公民宗教”能夠儀式化地凝聚國民一樣,互聯網也已成為了新的“網民宗教”,這在加深網絡“復魅”的同時,也令個體之間實現了虛擬的集結,網民不斷地從這種聚合之中獲得道德、情感和價值取向的重整。但與傳統的宗教聚會不同的是,網民的聚合是流動的、不持續的,這也導致了他們的身份認同極難穩定,虛擬社區越發難以維系。
三、網絡社會個體化對“社區范式”的挑戰
自瑞格爾德在1993年最早提出“虛擬社區”的概念以來,Rheingold Howard, The Virtual Community:Homesteading on the Electronic Frontier, New York:Addison-Wesley,1993.“社區范式”就主導了網絡社會學的研究。歷史地看,社區是古典社會學得以展開的理論基礎之一。古典理論鋪陳的邏輯就在于設定一系列“成對概念”來探尋現代性的轉型,“社區”和“社會”的對峙亦處于這一學術脈絡之中。與“社會”所具有的理性化和功利性相比,“社區”無疑是一個浪漫主義的歸屬。虛擬社區亦復如是,自誕生之初,虛擬社區就不僅是網民之間產生關聯的數字化空間,Steren G. Jones,“Understanding Computers in the Information Age,” in Steven G.Jones eds., Cybersociety: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and Community, London:Sage,1995,p.16.其更被視為一個充滿“鄉愁”的“想象的共同體”,網民在其中有著深度的互動并共享一套價值規范和行為準則。尤其是對于我國上世紀90年代才開始形成的網絡社區而言,培育道德情感成為了它最為重要的一項功能。楊國斌:《連線力:中國網民在行動》,鄧燕華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68頁。但“社區”并不是互聯網中的唯一形態,有論者就曾提出:從社區到虛擬社區、再到社交網站的變遷決定了網民間互動方式的革新,這令“社區理論”需要得到全面的揚棄和超越。翟本瑞:《從社區、虛擬社區到社交網站:社會理論的變遷》,《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
不僅如此,網絡社會的個體化的現象更猛烈地沖擊了“社區范式”的合法性。首先,“解放政治”和“生活政治”的并立質疑了社區的唯一性。網絡空間中“解放政治”說到底是一種爭取公民權的抗爭,這種為權利訴求而集結起來的網絡群體,其本身就具有暫時性、流動性和運動化的特點,因此它很難演化成關系更為緊密的社區形態。與此同時,網絡“生活政治”的出現更是與虛擬社區成捍格之勢,因為“生活政治”令網民只將互聯網作為日常生活的輔助工具或自我展示平臺,而非為了尋求歸屬感和家園感。在個體化的網絡社會中,網民的活動大都只是一種著重于自我表現以及追尋興趣的行為,以至于在虛擬社區之外,更多存在著的是那些以消遣和娛樂為主的“網絡主題樂園團體”。陳仲偉:《重思網絡社群:網絡主題樂園團體》,《資訊社會研究》2005年1月號。
其次,“祛魅”和“復魅”的共生也瓦解了社區中的共同性。一方面,“祛魅”在消解權威的同時也腐蝕了共識,它令網民意見的“大一統”不再可能,各網絡族群都有其自身所捍衛的利益或認同,甚至作為個體的網民在不同的時間段也會加入到不同的群體之中。各個網絡群體不僅游移不定、邊界難分,而且相互之間還存在著矛盾激化的可能。另一方面,“復魅”的過程也讓網民將互聯網作為了重建自我“個性”的重要途徑,這同樣動搖了社區的共同性。比如,在網絡社會中,個性的建構并不滿足于笛卡爾式的“我思故我在”,而是遵循著鮑曼所言的“我被看到故我在”。[英]齊格蒙特·鮑曼:《來自液態現代世界的44封信》,鮑磊譯,漓江出版社,2013年,第23~24頁。尤其是微博和微信等新媒介興起之后,每個網民都幾乎掌握著信息發布的“麥克風”,追求“被關注量”也就成為了網民張揚“大寫自我”的主要手段,這直接導致了虛擬社區所負載的集體價值被大大削弱。同時,“被關注量”的高低也引起了網民的分化,網絡意見領袖從草根中脫離出來并迅速崛起,且網絡的復魅還令他們擁有大量的“擁躉”和聽眾。“業余專家”的蜂擁而至不僅導致了意見發布的權威性下降,更引起了不同話語之間的互相齟齬,這些因素都可能令網絡社區共意的形成更加困難。endprint
最后,“流動性”和“群聚性”的同存也動搖了社區的穩定性。一方面,與現實社區相同,虛擬社區也應該是一個相對密閉的道德空間,加入或退出社區大都需要經過一套儀式化的過程,但日益加快的個體流動性卻使得這套機制越發難以維系。在現階段,網民只需要完成注冊就能獲準進入“社區”,而關閉網頁或退出登錄也意味著隨時離開,其并無需承擔道德上的約束。而且,基于互聯網的操作系統本身也賦予了網民在多任務窗口來回切換的可能,負載單一功能與情感的虛擬社區,自然也就不可能為個體提供足夠多樣化的信息需求和彈性化的身份認同。另一方面,根據涂爾干的理論,由節慶引起的集體亢奮塑造了成員的共同意識,并由此催生了社區的形成。但在網絡社會中,雖然不斷發生的社會事件能夠即刻引發網民情緒的共振,但這種集體亢奮并不足以將網民間的關系轉換為社區成員般的聯接。因為,大量的社會事件被互聯網簡化為一系列“網絡熱詞”,但這些詞匯只能短暫地充當某一群體的“網絡圖騰”,過于迅疾的消褪速度最終令穩定的互動還未生成就已經被置換掉了。王斌:《線上集體歡騰:理解青年網民集體行動的新視角》,《中國青年研究》2015年第10期。
值得注意的是,網絡社會的個體化雖然破壞了“烏托邦”式的社區團結,但這并不意味著虛擬空間中的公共性即將終結。實際上,互聯網本身就是一種矛盾的媒介,它內在充滿著結構二元性的張力:同質性與異質性、一體化和差異化、統一與分裂的共存。從這個意義上講,網絡社會的個體化也始終帶有破壞和建設的二重屬性。在網絡社會中,公共空間的個體化與個體空間的公共化相互促成:個體化雖然加劇了對傳統公共性的腐蝕,但同時也生產了“一種完全不同的公共空間,這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媒介網絡”。[荷]簡·梵·迪克:《網絡社會——新媒體的社會層面》(第二版),蔡靜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72頁。換言之,網絡社會的個體化必然會再生產出一種基于互聯網的新公共領域和新公共性?!?013中國網絡捐贈報告》顯示,截至2013年9月,中國網絡捐贈平臺共籌集善款5.2億元,并吸引了5.6億人次參與捐贈。楊團主編:《中國慈善發展報告》(2014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48頁。網絡公益的勃興也正說明了“線上線下同步動員、現實虛擬共同行動”的互聯網公共性正在崛起。
其實,正如現實生活的公共性不單是由社區提供一樣,多形態的自組織或群體聚合也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網絡社會亦是如此,除了虛擬社區之外,前文所提及的“生活風格社群”“網絡主題樂園團體”以及“流動的群聚”等新型的個體化虛擬聚合,也都能催生互聯網的公共性。更為細致地講,網絡的個體化和個體的網絡化其實是一體兩面的過程,只是這種由個體重新嵌入而成的“網絡”不再具有嚴格意義上的道德束縛,相反,個人卻能夠通過更加自由而靈活的集結方式來構造公共空間。從這個方面來看,網絡社會中的公共性建設既不再單一地依賴有限地域內的、面對面的互動,又不再完全通過絕對一致的集體情感來培育公益動機。相反,基于個體的興趣和利益以及他們之間的“缺場”聯接,才能最終促成虛擬社會中公共性的達成。因此,在網絡社會研究的“社區范式”之外,“個體化范式”也已顯示出了越來越強的解釋力。通過個體化這一新的理論視野來對當前的網絡現象進行再認識,無疑將有助于提高互聯網治理的實效。
四、網絡個體化社會的治理之道
傳統意義上,我國互聯網治理有兩大基本策略:一是堅持以政府為主導的立法監管,二是開展網絡專項整治運動。一方面,我國自1994年以來就開始了互聯網立法,但直到2005年,本土的網絡管控體系才基本形成。截至2012年5月底,在中國的互聯網領域,共有專門法律2部、相關法律21部、行政法規51部、部門規章843部、司法解釋43部。顏晶晶:《中國的互聯網立法如何走得更遠?——傳媒法視野下的思考》,《網絡法律評論》2013年第1期?;ヂ摼W領域的立法層次雖然較低,卻已在總體上形成了較為全面的“恢恢法網”。另一方面,自2002年以來,互聯網的“專項整治運動”分別對網吧、淫穢色情網站、網絡低俗之風以及網絡視頻有害信息等進行了重點肅清。這種運動化的治理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強勢監管的威懾與凈化功能,但也難以避免政府權力對網民正當權利的侵害。張龍虎:《中國網絡的運動式治理——“專項整治”研究》,《二十一世紀》2013年6月號。
不難看出,我國的互聯網治理始終處于一種悖論之中,即龐大的法律法規體系旨在維護網民的個人權利,但網絡的運動化治理又給這一常規權利帶來了間歇性的沖擊。實際上,這折射出了政府對個體的網民抱有一種深沉的憂慮,因為社會轉型引發的大量矛盾不斷向互聯網轉移,網絡政治抗爭接連不斷;而且,匿名和加密技術又使得網民能夠“四兩撥千斤”地挑戰國家權威,政府對此也就不得不做出“保障”和“肅清”的兩手準備。不過,這一相互抵觸的網絡治理方式,只是權宜之計且難以持續。2014年11月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要加強互聯網領域立法,依法規范網絡行為。這就決定了以壓制為主的網絡運動式治理將逐步淡出,對網民個人權利的尊重和保護必然會隨著法律體系的健全而日趨完善。
但我們還必須認識到,即使是在“依法治網”的大背景下,網絡社會個體化所帶來的治理困境仍不會改變。首先,個人已成為了網絡中的流動主體,同一網民在同一時間可能“身處”在不同的虛擬社會空間中。網民的身份具有隱匿性、多重性和瞬時性,僅通過法律來監管網民的行為已顯得捉襟見肘。其次,一旦在某種事件或情感的動員下,分散的個體就會急速的集結、分散、再集結,這種匯集了運動戰、陣地戰和人海戰的新型抗爭方式,必然會形成一股與現實權威長期對峙和角力的隱蔽力量,靠線上“維穩”的方式實難招架。最后,隨著個體權利意識的覺醒和行動能力的倍增,傳統的互聯網管制自然就會被網民們認為“管得太多”。進而,網民群體便會迅速地創造出極端戲謔的詞匯、視頻或段子以作嘲諷,抵抗國家力量向虛擬空間的滲透。政府對網絡的治理因而也就會越發地呈現出“管不住”“管不好”和“不好管”的特征。所以,在宏觀的互聯網法律體系初步建成之后,網絡治理的重點就必須逐步移至微觀的個人:一方面,我們要通過培育“網絡道德”來形成主體自覺的、規范的互聯網行為;另一方面,還要大力營造“微公共性”以粘合個體化的網民,并使作為虛擬“公域”的網絡釋放出巨大的公益作用。
具體來講,在“依法治網”的前提下培育個體的網絡道德,其目的就在于塑造一類負責任的主體網民。生成在匿名數字環境中的網絡道德不能片面強調“高大全”的典型,相反,它應保證網民從自身的道德行為中獲益,這種“益處”在本質上是一種意義和認同的賦予,其必須以符號化的激勵來達成。唯有如此,網絡道德才能通過柔性的力量來規制和引導互聯網行為,進而讓網民認識到“可為”和“不可為”的邊界。只有這樣,才能使法律從外部強制轉變為網民對自我的自覺約束,最終令互聯網規范內化于心、外踐于行。
在重塑網民道德的基礎上,我們還需要在互聯網中營造“微公共性”以重新凝聚個體,實現網絡公益的最大化。借用“微公益”的概念,劉績宏:《利他網絡與社交網絡之擬合》,《新聞界》2011年第8期。我們可以將“微公共性”視為一種以新媒體為平臺、網民自發組織并廣泛參與的公共利益再生產,其特征可概括如下:一是參與者之“微”,這說明微公共性極少涉及官方,它只是網民自發的草根結合;二是參與渠道之“微”,即網民的聚合不是依靠“組織化動員”,而是通過新媒體完成的信息接力來實現集結;三是內容之“微”,它是指公共性不再意味著神圣和犧牲,而是力爭平凡有趣,并使得人人皆可參與、人人皆易接受、人人皆愿行動;四是目標之“微”,即指公共性建設不再被國家一手包辦,網民自己能夠決定公共利益的最終覆蓋范圍及目標群體。筆者認為,“微公共性”的發展將有助于個體的網民成為實現社會善治的絕對主體。
總之,網絡社會的來臨使得我們經歷了一個從“后時代”向“微時代”的大轉型,諸如后現代時期、后結構階段、后改革年代等話語,都被微博、微信等新媒介重新整合。宏大的命題和統一的價值被進一步削弱,這一方面使得網絡群體走向更加碎片化和微小化的境況,另一方面也令網民之間的聯接形式日益多元。所以,網絡社會的個體化無疑也就折射了“微時代”的結構性變遷,它要求我們必須重視網民個人行為及其相互間形成的虛擬聚合。在此基礎上,本土的網絡社會治理才能得到實質性的優化與創新。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