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管錐編》作為錢鐘書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其中多處涉及“神秘宗”的討論。本文基于《管錐編》文本,從宗教與人、宗教與政治以及宗教的闡釋等方面對錢鐘書關于宗教的思考進行簡單的梳理。錢鐘書在對大量典籍的歸類列舉中生發自己的觀念,從整體上對人類的宗教文化進行了思考,打破了東西方文化以及宗教界限,對于后世宗教研究有重要借鑒作用。
關鍵詞:錢鐘書;《管錐編》;宗教;政治;闡釋學
作者簡介:郭琳琳(1992-),女,漢族,籍貫:江蘇東臺,蘇州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1-0-02
《管錐編》作為錢鐘書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內涵豐富,涉及范圍極廣。其中,“天”、“上帝”、“鬼”、“神”、“巫”、“怪”、“物”、“仙”、“妖”、“靈”等各種有別于“人”的超自然存在在《管錐編》中多處可以拾見。錢鐘書通過對這些“超自然之神及其奇異莫測之物信仰和崇拜的人和學說”[1](即其所謂的“神秘宗”)的連類并舉和闡釋議論,勾連了道教、佛教、基督教等諸多宗教教義,從而對整個人類文化進行思考與反思。
一、“神”亦不神,借“神”喻人
錢鐘書短篇小說集《人·獸·鬼》的開篇是《上帝的夢》,小說圍繞“上帝”、“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展開。雖然這篇小說的創作時間早于《管錐編》三十多年,而且一個是短篇小說,一個是學術著作,但是兩者之間可以形成互文對應,共同構建了錢鐘書關于“神”與“人”關系的話語空間。
在《上帝的夢》中,“上帝”的產生是“人”最終進化的結果,而“上帝”在夢中又模仿自身創造了“人”。錢鐘書某種程度上消解了“神”與“人”的發端問題,而是強調了兩者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同樣在《管錐編》中,錢鐘書在多處闡釋了“神”、“人”的共通性。錢鐘書通過對中國古籍的考察,發現“神”亦有等級之分。“神”、“鬼”、“怪”等詞本是同義互文,漢之后才逐漸分化,進而各有所指。錢鐘書指出,對于這些超自然的力量,世人是由“生畏”而至“生敬”,并往往崇神而懼鬼怪,這與西方神學家魯道夫·奧托的“魔鬼出世,實在上帝之先”[2]的觀點正相契合。“事頗如成則為‘王者,初原為‘寇,理正同魔鬼先進而上帝后起”[3]。錢鐘書以“成王敗寇”類比鬼神身份的變換,并進一步指出在諸神與眾鬼之上,還有一最高主宰,稱為“天”、“上帝”或“帝”,錢鐘書以各諸侯王受周天子統轄為類比,并指出“仙亦有等級千億”[4],可見“神”的等級秩序也頗為嚴格。
鬼神受人供養,“神由人興”,因“性之善惡”而分化,但“鬼神之善善惡惡復即鬼神之炎涼勢利也”[5]。《管錐編·太平廣記·卷二九三》中以“蔣子文”為發端,引發對鬼神“勢利”之說的討論。根據《搜神記》記載,蔣子文生前嗜酒好色,死后成土地神,多次下“巫祝”使百姓受災,此可謂“惡”,之后他的神力最終為人信服,受人供享,此后便庇佑一方,可謂“善”。這與錢鐘書的小說《上帝的夢》中人對“上帝”的認識有互文共通之處:“原來上帝只是發善心時的魔鬼……而魔鬼也就是使壞心時的上帝……”[6]。“神”的善是以人的供奉為前提,而人的供奉是以獲得“神”的庇佑為前提,“神于人勢利,人于神亦勢利”[7]。鬼神似人,受享愈多,地位愈高,而表現出的品行愈端,兩相對比,便可見“神”亦不神。錢鐘書認為“神道之與人事如影之肖形,響之答聲也”[8],正如他《上帝的夢》的中所講述的,雖然當上帝誕生之時,人類已經從地球上絕跡工了,但上帝“也有人的脾氣”[9]。與其說錢鐘書強調神性似人,不如說他是在“借神喻人”,以批駁鬼神的“趨炎附勢”而彰顯人間的世態炎涼。
二、以宗教反觀政治
錢鐘書在多處提到宗教的“慰情寄意”功能,統治者利用人對鬼神的敬畏之心,“以民間原有信忌之或足以佐其為治也”[10],便是“神道設教”。錢鐘書引用弗洛伊德《圖騰與禁忌》中的觀點,認為“蓋世俗之避忌禁諱,宗教之命脈系焉,禮法之萌芽茁焉,未可卑為不足道也”[11],強調了世俗禁忌對“宗教”和“禮法”的影響力。
所謂“禮法”,錢鐘書認為可與“名教”互文共釋。錢鐘書指出“名教”并非是儒家的專用,“僧侶與法家均從事于此”[12]。“名”的重要性是儒、釋、道的共識,而對于世俗的統治者來說,“正名”即是“正統”,“名雖虛乎,卻有實用而著實效,治國化俗,資以為利”[13],可見“正名”對于政治秩序的穩定有著重要的輔助作用。
“巫”在“正名”中扮演重要的角色,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多次提及“一身而二任”的“巫”。“巫”也即西方之“先知”,是“神”與“人”直接溝通的唯一途徑。中國古代帝王講究“封禪”,以強調君權神授之旨,方術之士就在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錢鐘書指出巫術不過是統治者加強政權統治的幌子,并借用蘇軾在《仇池筆記》中對漢武帝“惡巫蠱如仇讎……己且為巫蠱,何以責其下?”[14]的揭露表明統治者對待巫術態度上的自相矛盾。因此,錢鐘書提出“以名為教,猶夫神道設教,而神道設教,正亦以名為教”[15],點出了“神道設教”的重要目的不過是為了“正名”。
雖然宗教之興于統治者有利,但宗教之興背后所反映出來的社會問題常為人所忽略。錢鐘書引用顧炎武《日知錄》中關于民不聊生而宗教興的論述:“國亂無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冤而不得理,于是不得不愬之于神,而詛盟之事起矣。”[16]指出一旦政治不明,宗教“慰情寄意”的功能便會凸顯出來。而西方社會同樣有這樣的問題,錢鐘書指出“西人如李伐洛能兼明二意,既言宗教為法律之補充,復言民不聊生,乞靈宗教,以他生稍慰此生”[17],并連引費爾巴哈、馬克思、諾瓦利斯等人關于宗教乃“精神鴉片”的觀念以表明宗教對政治的反觀作用。“鑒古足佐明今,而察今亦裨識古”[18],《管錐編》寫于文革時期,“政治”是敏感詞匯,莫談政治是文人的共識,而現今學術界對錢鐘書的爭議焦點在于“一是錢鐘書‘學問有余理論創見不足;二是錢鐘書‘歷史考索有余而社會關懷缺乏”[19]。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錢鐘書并不是消極避世,他以獨特的治學方式闡發自己的對政治的認識。宗教于政治而言,不過是政治的附屬品,宗教既可以成為勸諫統治者的工具,也可以成為統治者的輔助工具,同時可以通過宗教反觀政治,兩者之間的關系微妙而密切,一旦與政治相連,宗教便失去了它的獨立性。
三、宗教闡釋的問題
“神秘主義”一詞是從拉丁文occultism引申而來,意為“隱藏或隱蔽”。不見而秘,因秘而生畏,也就是所謂的“神道尊嚴”,對此,各大宗教教義也是極力渲染。如錢鐘書引用《事文類聚》中形容“玉帝處所,常有鴻運擁之,雖真仙亦不得見其面”[20]。同樣,西方神學也強調上帝的神秘性,“西籍自《圣經》下及但丁、密爾敦、特萊敦等名什寫上帝,均謂光里云繞,不許人逼視,但可聞聲”[21]。但與強調“神道尊嚴”相反,錢鐘書在《管錐編》中有一篇專門討論神仙是否“便溺”的問題,頗為有趣。錢鐘書以古籍中諸多言詞如“都廁”、“守廁人”、“天廁”等引出神仙亦須便溺的話題,但接著又列舉佛典、西方傳說、馬丁·路德、伏爾泰等大量主張佛或上帝無需便溺的論說,并由此得出結論“《神仙傳》言天上有‘都廁,真是失口;葛洪非獷野無文者,乃疏忽未之思爾”[22]。兩相對比之下,反諷戲謔盡顯,口氣雖是批駁葛洪,言下卻是揭露了宗教的虛飾。
從《管錐編》中還可以看出,“神道威嚴”也體現在神旨的難以揣度。錢鐘書指出,眾神秘宗均講求隱語諱言,他以《莊子》為例,指出莊子所說“不可說”是語言無法承載其意義,所以不必說,而這與《妙法蓮華經》的“法妙難思”、《摩訶止觀》的“不可思議境”、《法華玄義》的“圣默然”等主張幾乎如出一轍。神旨無法言說,便需要對其進行宣示和解釋,“解釋學”最早便是從《圣經》的闡釋中生發出來的。錢鐘書是“國內第一個把解釋學引入并加以創造性發揮的人”[23]。錢鐘書在《管錐編》中雖沒有對宗教闡釋的問題作出歸納,但從其“片言只語”中可以看出他對宗教的闡釋問題有自己的一些看法。
首先,因神秘宗語言隱晦,必然帶來的結果便是多樣闡釋,甚至可能與原旨的背離。錢鐘書在討論各神秘宗以“訣”傳神旨的過程中,實際已經在進行重新闡釋。在《管錐編·太平廣記·卷一〇〇》中,錢鐘書講述了《五燈會元》中的一則小故事,一行者隨法師到佛殿中去,向佛吐了一口唾沫,并辯稱“將無佛處來與某申唾”,“仰山代法師云:‘但唾行者,者若有所語,即向伊道:還我無行者處來”[24]。根據前文可知錢鐘書講這則小故事的目的在于闡明佛法的“究竟義諦”在于“無所不在”,而顯然行者和仰山均是利用這一“義諦”而用法不同。
其次,各神秘宗之間的交流譯介也存在問題,這同時也涉及到語言的問題。錢鐘書在多處闡述道、釋等教相輕,但他指出這其實是一種文化融合。“后世僧徒常嗤道士剽竊釋典之天神帝釋,換頭面而改名稱……然然僧徒所言精怪,實又本土道士之野語”[25],但是文化融合過程中必然要面對的問題便是翻譯。對于佛經的翻譯問題,錢鐘書指出“‘本有非‘失不可者”,此‘本不‘失”,便不成翻譯”[26],表明翻譯過程中必然會根據語言特征作出一定的刪改,以適應新的語言環境,但“譯者之削繁刪冗,求簡明易了”,也破壞了佛經原本的意蘊。錢鐘書指出,翻譯對原經的改變是必然的,也是譯者無可奈何之事,“誤解作者,誤告讀者,是為譯者”[27]。
總結:
“宗教”本是龐雜而神秘的話題,但錢鐘書從典籍的細節出發,借題發揮,兼及東西方相關學說,從比較中獲得新的認識。他不僅揭示出宗教的心理功用,同時也強調了宗教的社會功用,并能夠發現宗教闡釋中所面臨的一些問題,不僅對前人的研究進行了有效的歸納總結,同時對后世進行相關研究也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
參考文獻:
[1]蔡田明:《<管錐編>述說》,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1 年,第 80 頁。
[2][3][4][5]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84,184,1428,383頁。
[6][9]錢鐘書:《上帝的夢》,《人·獸·鬼》,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4,3頁。
[7][8][10][11][12][13][14][15][16][17][18]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71,771,20,18,1247,1247,290,1247,20,21,171頁。
[19]陳佳璇,胡范鑄:《一九七二—一九七五時的社會批判:<管錐編>與撰述語境的互文性分析》,東吳學術2010年第3期,第102頁。
[20][21][22][24][25][26][27]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267,267,650,686,1336,1263,1264頁。
[23]何開四:《<管錐編>循環闡釋論探微》,《當代文壇》1993年第5期,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