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代子與導盲犬

毛丹青

美代子是我的日本學生，她小時候因患病變成了全盲，但臉上總是一副高興的樣子，至少作為她的老師，我從未見過她的愁容。按理說，全盲生可以上盲人學校，學費也能得到政府的補助，但據美代子的母親說：“她覺得自己跟別人一樣，身體不缺任何零件，所以一定要上一所普通的學校。”

我第一回見到美代子母女是兩年前的春天，母親走在前面，與女兒保持了一段距離，理由很簡單，因為美代子牽了一條導盲犬。

“它是什么時候跟美代子一起的？”我一邊摸導盲犬，一邊問美代子的母親。她說：“從她上中學的時候就在一起了。”

“難道是為了上普通的學校才請導盲犬嗎？”

“是的，我們是單親家庭，美代子出生不久，我就跟她父親離婚了，心里老覺得導盲犬比男人可信，尤其對我全盲的女兒來說，沒有誰比她的導盲犬更可信了。”

導盲犬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始終依偎在美代子的身邊，有時會左顧右盼，但又迅速回到了原位，眼光從警覺轉換成了防護，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需任何猜疑。

大學學生科的主任跟我說：“希望毛教授像對其他學生一樣對待美代子，不必特意為她做什么，她很在意自己是不是跟別人一樣。這是她母親特意囑咐的，所以，專程拜托了。”

在接下來的這兩年中，我的確沒為她安排什么特殊照顧，包括提前告訴其他學生班上有一名全盲生，也是寫在聽講須知的字條上，然后復印出來，作為須知的最后一條，發給所有學生。

我講的課是大課，階梯教室里有500多名學生，課目是《社會表象論》，雖然有不少時候需要為學生播放一些教程資料片，但考慮到美代子的存在，我經常把看片的時間壓縮得很短，生怕她因為看不見畫面光聽聲音會焦急起來，這當然不算特殊照顧。

美代子聽我的課聽得十分認真，而且，總是正對我講課的位置，猶如一根無形的直線，與我的發聲銜接起來。課堂上有時會出現一些雜音，大都是上課不好好聽講的學生偷偷說話。每回遇到這樣的情景，我都會暫時停住，幾乎是無意識地看一下美代子，看看整個課堂是不是影響了她的聽講。說來也奇怪，往往是在我如此確認的時候，課堂卻變得異常安靜，很多學生發現一名全盲生正認真地聽講，自己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有一回，我在大學的小賣部看見了美代子，她當時正在挑頭巾，挑得很仔細，大概是為了春天防風吧。導盲犬跟往常一樣，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專注地看著美代子，它跟著她挑的頭巾一次次地看美代子，目光絕不從她的面孔上移開。

美代子雖然看不見頭巾，但導盲犬能看見，不過，它一次次地看的不是頭巾，而是美代子。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我只能短暫地陪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