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古典曲學貫穿著宋、金、元、明、清歷代曲體戲劇藝術,昆曲既集大成,曲論豐厚。傳至當代,昆曲劇種復興但曲學一脈頗顯式微。于眾而言,文字與唱腔可有身感,卻難諳個中三昧。新劇“名是曲非”、編牌“無從下手”、聽者“難分彼此”等困惑普遍存在。昆曲的本質是曲牌體音樂,本刊今年起推出俞妙蘭撰寫的“昆曲曲學小講堂”,旨將昆曲辭、樂、唱以及劇目應用的曲學知識,循序漸進、點面結合、擇要介紹,并探求當代環(huán)境下昆曲曲學的新時代性。
什么是昆曲曲學?
昆曲曲學是昆曲制曲、度曲之學,是傳統(tǒng)曲牌體音樂體制下創(chuàng)作與奏唱的技術型運用體系,根據戲劇表達需要組合曲牌,以漢字音韻為基礎,按格律填詞成定性曲體文辭,用器樂與歌唱形式呈現的昆曲音樂藝術之學。
為什么說曲牌有“性格脾氣”?
單個曲牌字、詞、句、韻的結構,表達的情感基調,演唱板式節(jié)奏的舒緩或急促,適用的戲劇情境,行當匹配,歌唱方式,音樂調門等先決條件就是曲牌的“性格脾氣”。《荊釵記·上路》【八聲甘州】,《振飛曲譜》概括為“曲調悠揚,外、副、末三個角色,身段優(yōu)美,畫面多姿多彩,于載歌載舞中描摹出陽春三月的詩情畫意”。其主要使用特性為路途觀景抒情、一或兩支連用、節(jié)奏舒緩、以多人歌唱為主獨唱較少等。《琵琶記·登程》《焚香記·登程》《長生殿·偷曲》亦是,脫胎于此曲的【甘州歌】承襲了這種特性,《荊釵記·赴試》《玉袂記·游湖》《南柯記·之郡》等亦是。
曲牌的“性格脾氣”
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
1.情境適用。戲劇中有分別、見面、行路、思念、傾訴、問答、讀寫、觀望、飲宴等限定性場景,需要對曲牌做出場景適用的甄別,此特性在南曲孤牌中尤為重要。【鏵秋兒】多用于互訴離合感傷、聲調凄涼,如《牧羊記·望鄉(xiāng)》《琵琶記·書館》。【江頭金桂】多用于生旦之間自述或對話,如《琵琶記·盤夫》《金雀記·喬醋》。【銷金帳】【風云會四朝元】多用于旦角獨自哀思或訴愁,如《琵琶記》趙五娘、《荊釵記》錢玉蓮、《長生殿》楊貴妃等用之。有些曲牌口語性強而不重抒情,如【光光乍】【六么令】【香柳娘】【神仗兒】等。
2.情感指向。戲劇情感有喜怒哀樂、歡慶怨恨、凄楚悲憤等各不相同,曲牌情感與人物情緒相協(xié)調,文辭、唱腔、聲情、表演均能恰到好處。南曲孤牌多具獨立的情感特征且不可更移。如【山坡羊】悲憤凄切、怨恨傷情,《漁家樂·藏舟》鄔飛霞祭父歸舟的悲痛憤怒、《雷峰塔·斷橋》白素貞斷橋怨夫的凄恨、《牡丹亭·驚夢》杜麗娘春情泛起的莫名傷感、《玉簪記·問病》潘必正訴說病情的傷懷憂悶、《琵琶記·吃糠》趙五娘生活苦難的哀嘆。另如【綿搭絮】【懶畫眉】纏綿婉轉,【大迓鼓】【出隊子】輕松歡悅,【一江風】【梁州序】飄逸沉著,【刮鼓令】激越澎湃,【太師引】頓生疑訝,【紅納襖】起伏高低等。聯(lián)套曲牌的情感基調比較一致,如南南呂宮【梁州新郎】套氣氛平緩、【錦堂月】套喜慶歡樂,南黃鐘宮【畫眉序】套輕快明暢,北正宮【端正好】套激情昂揚,北雙調【新水令】套端莊雄壯,北商調【集賢賓】套哀怨凄楚等。遇劇情轉變或情緒轉折,套數連牌方式也隨機應變以適應之。套內各牌情感,南牌富于變化,北牌連貫性更強。
3.音樂規(guī)制。曲詞通過演唱轉換后的視聽效果,體現在笛色、節(jié)奏、風格、唱式、歸行、粗曲細曲等方面。如曲牌對笛色(演唱和伴奏的調門)有一些特定規(guī)范。六字調(1=F)只用在商調、黃鐘宮、北越調、南南呂宮的曲牌,如【懶畫眉】【三仙橋】【啄木兒】,【二郎神】【集賢賓】套等;南仙呂入雙調曲牌大多使用小工調(1=D),如【步步嬌】套、【嘉慶子】套等。曲牌板式節(jié)奏有散板、一板三眼、一板一眼以及南曲的一板三眼加贈四種基礎格式。曲牌在連續(xù)重復使用時,以及使用套曲時,后面的板式節(jié)奏要緊于前面的;慢曲牌子不宜做快節(jié)奏抒發(fā)情感,如【忒忒令】【漁燈兒】【二郎神】等;快曲牌子不宜用于舒緩情緒,如南曲【雙聲子】【歸朝歡】【臘梅花】【蠻牌令】等,北曲【收江南】【沽美酒】【太平令】【豆葉黃】 【水仙子】等。【念奴嬌序】【山花子】【大和佛】多用于同場合唱,鮮有獨唱。有些南曲曲牌用做干念牌子,如【金錢花】 【一封書】 【雙勸酒】【普賢歌】【縷縷金】等。
4.組合方式。曲牌運用有單曲、重復、聯(lián)套、合套、復套等多種靈活多變的組合搭配方式,用來應對各式各樣的戲劇情境。有些曲牌生存于套數音樂中,離套即失去單獨行動的能力,尤其是北曲單牌;有些曲牌只能獨自使用,與他牌不合律,常是南曲孤牌;有些曲牌既能入套又能獨立使用,如南南呂宮【宜春令】套中各牌均可孤用,其中【秋夜月】【金蓮子】甚至可代替引子用于角色唱上。南北合套的組合相對固定,北雙調【新水令】與南仙呂入雙調【步步嬌】合套,北黃鐘宮【醉花陰】和南【畫眉序】合套等,北主南輔、輪次交替。套曲中各牌的前后位置序列相對穩(wěn)定,如【川撥棹】用在套數尾部。有些曲牌宜連用而不宜拆分或單用,如南曲【尹令】與【品令】,【小桃紅】與【下山虎】等,北曲【石榴花】與【斗鵪鶉】,【脫布衫】與【小梁州】,【快活三】與【朝天子】,【哭皇天】與【烏夜啼】等。
5.定格協(xié)律。格律是曲牌的根本特性,包括辭格、音韻和板位,規(guī)定了字素、詞段、句段的組合結構。如《西樓記·拆書》【一江風】詞“意闌珊,幾度荒茶飯,坐起惟長嘆。記西樓,宛轉聲聲,扶病而歌,遂把紅絲綰。藍橋咫尺間,藍橋咫尺間,誰知風浪翻,(常言)好事多磨難”。其格式為11句3個詞段;4、5、6句不押韻,共8個韻位,1、8、9、10句平聲韻,2、3、7、11句仄聲韻;8、9兩句為定格重句。再以第一詞段為例:共3句,結構為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第二、三兩句的第三、五兩字是板位。括號中為襯字,填詞加襯須另遵詳規(guī)。如此即構成曲牌的格律,因牌而異、絕不相同。格律雖可因詞情而破,但不可隨意出格。總體看,南曲格律較嚴謹,北曲因從諸宮調、雜劇到昆曲的演化過程復雜,曲牌格律變體較多。
曲牌的“性格脾氣”
是固定規(guī)律嗎?
曲牌的屬性相互交叉作用,形成一個有機體系。上述特性中,有時會因事制宜地有所變通。還是以【八聲甘州】為例,也可用于在某個室外場景中的描景敘情,并可以獨唱,如《白兔記·麻地》《牡丹亭·勸農》等。即使如【八聲甘州】【甘州歌】以及【勝如花】【武陵花】,還有【朝元歌】【泣顏回】【朱奴兒】【五馬江兒水】等都可用于行路描景,但各自所要表達的戲劇情緒差異巨大。又如【一江風】【水紅花】等情緒表達能力較少受到約束。
曲牌有這些“性格脾氣”是共通特點,但其具體表現又各展紛呈。需要長期研習體驗眾多曲牌的特性,才能游刃有余地使用和表現昆曲曲牌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