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軍
2015年秋的上海舞臺,有一大批以抗戰為主題的原創劇目亮相,如本地的滬劇《趙一曼》、京劇《不可磨滅的記憶》、話劇《阿拉是中國人》,外地的話劇《祖傳秘方》、《中華士兵》,音樂劇《和平的使者》和粵劇《夢·紅船》等。不同的劇種、各異的呈現,表現出抗戰洪流中各地中華兒女相同的愛國主義精神和民族氣節,不同的地域性格特征與特殊抗爭方式,足以讓觀眾發現,抗戰是如此的廣泛、深刻與豐富,所以才是如此的偉大。
與其他諸劇相比,《夢·紅船》的劇情縱貫上世紀30年代,時間跨度最大。這十年,正是粵劇及其藝人們最艱難的生存時段,而他們的困頓與掙扎,正是中華大地內憂外患、社會動蕩,中華民族為爭取國家中興、民族自由而拼死抗爭的縮影。全劇演繹以鄺三華為代表的一批紅船弟子、粵劇藝人們,不甘受西方娛樂形式無情碾壓,不愿任東方寶貴藝脈就此斷流,毀家紓難、建造紅船,苦練絕技、編演新作,同時一掃老式戲班的陳規陋習,為當年粵劇生態帶來了一股清新上進的風氣。這十年,鄺三華率領紅船子弟們先后與惡霸流氓的欺凌、國民黨舊軍閥的逼迫、侵華日軍的屠殺抗爭,突顯出南方兒女的桀驁與雄強,最后以南派技藝絕技“高臺照鏡”引爆軍火,與日寇與漢奸走狗們同歸于盡。紅船在烈焰中沉沒,精神在犧牲中升華,民族在涅槃后重生。通過從“爭戲運”到“爭國運”、從“粵劇夢”到“中國夢”的歷程,《夢·紅船》將人的命運、藝術的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自然地聯了起來,達到了高遠的立意。對這十年的歷史時段,《夢·紅船》的主創明智地采用了“斷點式”片段呈現方式,并以三次“看戲舞”予以隔斷和連綴,并有效地控制了全劇的節奏,做到張弛有度。三次“看戲舞”唱詞相同但舞姿、情緒各異,在表明粵劇深入人心的同時,也有效地勾勒出各個時段的重大變化,為后續劇情起到了擴展與預示作用。
與傳統劇作相比,《夢·紅船》在保持劇種本體的基礎上對音樂、舞美作了較大的創新,以適應人物塑造和劇情發展的需求。該劇的音樂加入了不少時尚元素,唱腔中還出現了不少自度“新腔”,且與傳統曲牌相容性好,令人產生“熟悉的陌生感”或“陌生的熟悉感”。全劇的舞美以“紅船”造型一貫到底,一組男演員著紅衣飾演船工,一組女演員著藍衣象征水浪,寫實寫意結合有致,紅船破浪,藍浪逐船,宛如一艘大紅船冉冉向觀眾席駛來,令人賞心悅目。此后紅船在舞臺機關的運作下,呈現不同的角度,配以不同的道具裝飾、燈光,暗示出不同的時段、場面和戲劇沖突背景,始終以“虛”的烘托昭示演員們“實”的表演。典雅華麗的戲服、剛勁有力的武術與質樸無華的表演既形成反差,又相得益彰、互相推進。特別是“集體打樁”“梅卿擊鼓”“火焚紅船”,色彩瑰麗、氣勢恢弘,以強大的視聽震撼力烘托人物的壯舉、推動戲劇高潮的發生。
《夢·紅船》主要由三位青年演員擔綱,他們的表演及配合,可圈可點之處甚多。彭慶華飾演鄺三華,演出了一代名伶的失與得、愛與恨、有所為與有所不為。特別是在表現為挽救名角而主動與賭徒惡霸周旋、為鐘愛事業而放棄心底萌生的愛情、為追求藝術而自斷殘腿駁骨重接等場面時,彭慶華以形神兼備的唱做、意在言外的扎實肢體語言,演出了人物痛苦、彷徨直至決絕果敢的心路歷程。當外表的卑微忍讓徹底褪盡,當內心的血性豪氣完全爆發,彭慶華讓鄺三華擲地有聲地道出:“我們就做一回俊杰吧!”此時率領紅船弟子們慷慨赴義令人信服而又感奮不已。文汝清飾演超劍郎,演出了當年粵劇“大老倌”文明新派的優點和輕狂放浪的陋習。超劍郎是全劇中性格最復雜、行事最飄忽的,幾乎是所有情節和人物行為的“發動機”。文汝清以風流倜儻的形象和瀟灑自如的嗓音,令劇中的少女傾倒、令臺下的觀眾折服。在較為跳宕、突兀的行為中,文汝清努力演繹出這位貌似玩世不恭、實則真誠可敬的藝人的仗義犧牲,殊為不易。曾小敏飾演梅卿,用出色的唱功和演技表現出少女在愛情上的愁腸百結、游移不定,當“你是親、他是愛”從恍惚到清晰,曾小敏在鋪陳人物的兩難心態后作出了不欺真心的抉擇,使這位心地光明、感情真摯的南國少女的一言一行,為鄺三華、超劍郎的心態與行為起到了微妙而有力的作用。觀眾在為梅卿的感情起伏唏噓的同時,對鄺三華和超劍郎也有了更真、更體貼的認知。
作為一部原創劇目,《夢·紅船》試圖將歷史現實主義與古典浪漫主義相結合,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充分發揮藝術想象,取得了較為理想的效果。無論創造審美還是接受審美,中國戲曲始終追求人物與故事的傳奇性,即以“出于意料之外”取勝;同時強調人物與故事的情理性,即以“又在情理之中”保障。傳奇性與情理性相輔相成,兩者不可偏廢。時值當代,這一傳統既要發揚光大,又須進階發展,其理念與方法就是文學性,努力用“人性的傳奇、靈魂的傳奇”引領“人物的傳奇、故事的傳奇”。張愛玲在電影劇本《太太萬歲》題記中寫道:“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并不是低級趣味或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于傳奇。”浮面的曲折離奇故事,若缺乏內在的思想情感邏輯,則很容易偏離人性的軌道、失去文學的支撐,最終也會走向傳奇性的反面。對于劇中人物尤其是超劍郎的人生經歷、思想情感轉折,該劇主創尚有較大的推敲和提升空間。“高臺照鏡”作為全劇核心要素,也是全劇高潮的主要動作,鋪墊已到位,但呈現略不足,對劇場效果和觀眾期待,都有一定的削弱作用,可考慮利用舞臺技術甚至是多媒體手段予以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