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佳怡 張子晗
自2016年7月12日海牙仲裁庭公布關于菲律賓提起的“南海仲裁案”的實體問題裁決以來,有關仲裁案的相關報道吸引了世人的眼球。本文力圖從媒體外交視角來分析中國、菲律賓、美國和日本的主要英文媒體對“南海仲裁案”的報道,解讀其背后隱藏的關于“南海仲裁案”及“南海問題”的態度,作為評估和判斷“南海問題”后續走向與采取應對之策的參考。更為重要的是,本文試圖統合理解菲律賓、美國和日本圍繞“南海仲裁案”展開的媒體外交,分析三者之間所暗合的互動、互補的整體性媒體外交策略。
一、媒體外交:爭端議題協商中的傳播策略
筆者曾在《媒體外交:一種傳播學視角的解讀》一文中對媒體外交下了一個操作性定義,即:“媒體外交是指國家政府及其代表、媒體機構及其他行為主體通過國內外媒體,包括基于互聯網技術的社交媒體平臺,以發布官方權威信息、就爭議性問題進行對話和討論、組織聯合采訪報道和國際性活動等形式,影響國際公眾,進而影響外交決策,推動爭議問題解決,彰顯國家形象和國家品牌。”①究其實質,媒體外交是一戰以來現代社會的媒介化在外交領域的反映,所要解決的是民主制度語境下政府、公眾、對外政策與大眾媒體四者之間的關系。
誠如曼紐爾·卡斯特爾(Manuel Castells)所言:正如民族國家體系中國家與社會之間“用于傳遞信息和觀點”的公共領域,國際公共領域匯集了不同民族國家背景的多樣化聲音、價值觀,以及沖突性利益②。在常態語境下,對話與協商是解決因沖突性利益而引起的爭端議題的常用外交手段。然而,當國與國之間對爭端議題存在根本性分歧而暫時無法回到談判桌前時,通過各自媒體闡明立場,為解決爭端議題做好國際輿論鋪墊,即開展媒體外交,成為了影響爭端事件發展的主要傳播策略。具體而言,爭端各方通常通過本國或其他國際性媒體向國際公共領域投射聲音,進行觀點的“媒介化類互動”③,即通過媒體報道展開對話和討論,最直接的目的在于在國際公共領域營造有利于己方的輿論環境,為最終通過外交途徑解決爭端進行輿論鋪墊。
近期中國與周邊國家之間的海洋權益爭端引發了國內外觀察家對中國外交的不同解讀和爭論,④而自2013年菲律賓阿基諾三世政府單方面向海牙仲裁庭提起仲裁以來,中國與菲律賓兩國之間的外交對話幾乎終止。在此情況下,經由各自媒體進行信息發布、觀點互動,不僅是向國際公共領域投射聲音的必然選擇,也成為了雙方互相測試、探底,從而評估和判斷“南海問題”后續走向的重要途徑。與此同時,分析深度介入“南海問題”的美國和日本針對“南海仲裁案”展開的媒體外交,有利于全面評估和判斷“南海問題”的后續走向。
二、中菲美日媒體就“南海仲裁案”展開的媒體外交
為了獲取中國、菲律賓、美國和日本主要英文媒體對“南海仲裁案”的報道,筆者利用LexisNexis數據庫,以中國的《中國日報》(China Daily)(156篇)、菲律賓最具影響力的英文報紙《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 Philippine Daily Inquirer)⑤(108篇),以及美國的《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11篇)和日本最大的英文報紙《日本新聞》(Japan Times)(11篇)為研究對象,輸入關鍵詞“南海仲裁”(the South China Sea arbitration),在2016年7月1日至23日期間共獲得286篇報道樣本。本文采用威廉·甘姆森(William Gamson)和安德烈·莫迪格利亞尼(Andre Modigliani)的媒體話語包裹方法⑥,從“主題”“引用”“范例”和“描述”四個維度勾勒四家媒體所呈現的“南海仲裁案”。
(一)《中國日報》:“對話”
自2013年以來,中國和菲律賓在“南海問題”上幾乎終止外交對話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雙方對于問題本質的認識存在根本性差異。中方堅持認為,“南海問題”是雙邊問題,需要通過“雙邊協商”來解決,正如南非評論員香農·易卜拉欣(Shannon Ebrahim)所言:“中國堅持與菲律賓一起通過雙邊協商來解決南海爭端”(《中國日報》,7月3日)。中國官方也多次強調這一立場。比如,習近平主席曾對南海問題表態:“中國愿意與中國南海的沿海國家一起合作,設法通過協商與磋商,以對話機制和平解決爭端。”(《中國日報》,7月6日)李克強總理在2016年7月舉行的亞歐峰會的非正式會談上指出:“中國南海問題從一開始就不是多邊磋商議題”(《中國日報》,7月17日)。
2016年7月12日,海牙仲裁庭公布了“南海仲裁案”的實體問題裁決,接受了菲律賓15項仲裁請求中的14項,一時輿論嘩然。事實上,在裁決公布之前,《中國日報》就直指海牙仲裁庭的合法性問題。該報評論稱:“仲裁庭擴大了對管轄范圍的解釋,歪曲了《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內容”,而且“菲律賓最開始單方面向海牙仲裁法庭提出仲裁就違反了很多法律法規”(7月7日)。裁決公布后,該報繼續援引專家學者的評論,比如,“一名在國際法院擔任過兩屆法官的塞拉利昂法官阿卜杜勒·科羅馬(Abdul Gadire Koroma)說:仲裁庭無權決定涉及領土主權的問題”(《中國日報》,7月12日)。
在批駁海牙仲裁庭管轄和程序不合法的基礎上,《中國日報》進而援引聯合國和國際法院,澄清了海牙仲裁庭與聯合國、國際法院之間的關系。“聯合國秘書長發言人稱:聯合國與2013年接受菲律賓單方面仲裁請求的仲裁法院沒有關系”(《中國日報》,7月14日)。“作為聯合國主要法律機構的國際法院在網站上澄清了其與仲裁庭之間的關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機構(a totally distinct institution),并且沒有參與此次仲裁”(《中國日報》,7月16日)。
但是,盡管中國官方在7月12日裁決公布之前和之后,一直重申“不接受、不承認”的立場,但是《中國日報》對“南海仲裁案”的報道更多地體現出了“對話”的態度,這與中方堅持的“雙邊協商”立場一致。比如,《中國日報》在7月1日報道了習近平主席向新上任的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發去賀電,稱:“中國和菲律賓是近鄰,兩國已有1000多年的友好傳統。這一方向是正確的,應該堅持”,“希望通過與菲律賓政府一起努力提升關系,面臨重要的發展機遇”。該報還多次援引中國政府官員、專家學者和菲律賓前總統菲德爾·拉莫斯(Fidel Ramos),希望雙方重回談判桌。
(二)《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對抗”
與中國政府“雙邊協商”立場不同的是,菲律賓政府在“南海問題”上一直堅持“多邊外交”立場,正如菲律賓國防學院安全專家和教授卡百莎(Chester Cabalza)所認為的,新政府應該進行多邊外交(multiple diplomacy),稱:“總統必須做一些事情來強調其領導權。而現在正是我們轉變為一個地區大國的最佳時機。盡管我們軍事實力還不夠強,但我們擁有強大的外交和經濟”(《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7月12日)。而就在“南海仲裁案”裁決公布之前剛上任的菲律賓新總統羅德里戈·杜特爾特(Rodrigo Duterte)也站在多邊外交立場,把裁決視為維護本國及美國利益的重要途徑。他稱,如果政府開啟與中方的雙邊協商,必須考慮菲律賓盟友的利益,尤其指出:“我們不想得罪美國。為什么?因為我們與西方大國是盟友”(《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7月15日)。
對于仲裁合法性問題,《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沒有過多的討論,只是援引了菲律賓政府官員和美國政府官員,強調裁決的約束力(binding)。比如,7月12日,該報援引了菲律賓最高法院陪審法官、菲律賓仲裁法律團隊首長賈德里薩(Francis Jardeleza)的觀點,稱裁決是“最終的和有約束力的”(final and binding),并強調,“這為新總統杜特爾特政府推動與中國南海爭端其他聲索國的政治與外交談判創造了有利條件”。7月14日,該報又援引美國助理國務卿科林·威利特(Colin Willett)的觀點,稱海牙仲裁法院的裁決是“相當明確和權威的”。然而,7月18日,該報針對國際輿論對仲裁合法性的種種發難,專辟報道介紹海牙仲裁庭,在提出若干假想之后,稱:“但實際上,仲裁庭不是一個聯合國機構,諸如‘聯合國法庭‘聯合國支持的法庭這樣的說法具有誤導性、不正確。”
事實上,盡管明知海牙仲裁庭不是一個聯合國機構,《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仍多次強調“聯合國站在我們這一邊”(UN is our side),試圖掩蓋海牙仲裁庭及其裁決的性質。值得一提的是,分析《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的報道可以發現,上至菲律賓前總統阿基諾三世,下至民間激進分子團體,他們都傾向于將此次仲裁裁決視為面對強大中國的一次具有極大意義的外交勝利,對周邊與中國有領土爭議的國家具有借鑒意義。7月21日,菲律賓外長佩費克托·亞賽(Perfecto Yasay)在接受菲律賓電視臺ABS-CBN采訪時稱,當他與中國外長王毅在亞歐峰會上見面時,“因為中方漠視7月12日的裁決而拒絕了中方提出的重啟雙邊協商的建議”(《中國日報》,7月21日)。對抗態度溢于言表。
(三)《紐約時報》:“機會”
自2009年奧巴馬政府推出“重返亞太”戰略之后,美國不斷加深對“南海問題”的介入,南海問題的性質由此發生重大變化,即“由最初中國同周邊國家關于島嶼歸屬和相關利益的爭端,正在演化成中美之間的戰略競爭,而且日益成為中美戰略競爭和戰略博弈的一個焦點”⑦。透過《紐約時報》對“南海仲裁案”的報道可以看出,對于奧巴馬政府而言,這是“開啟外交攻勢的一個機會”(7月7日),更是“面對中國搖擺不定的擁有各自利益的”其他周邊國家“以和平方式解決海洋權益爭端的一個新的機會”(7月13日)。
實際上,《紐約時報》更多地是將“南海仲裁案”視為其他周邊國家可以效仿的范例:“他們應該與菲律賓一道贊同裁決,然后如果需要的話,處理自己的仲裁案件”(7月13日)。為了強調這個可供其他周邊國家借鑒的范例的重要性,《紐約時報》引用了“大衛挑戰歌利亞”⑧的《圣經》故事,暗示菲律賓是那個不畏巨人的大衛,而中國卻是那個不堪一擊的巨人歌利亞(7月16日)。
(四)《日本新聞》:“孤立”
近期日本與中國在釣魚島及其附屬島嶼問題上的爭議決定了日本政府及其媒體勢必對“南海仲裁案”及其結果持高度關注。對于中方“不接受、不承認”的立場,《日本新聞》認為這會導致中國被國際社會所孤立,“中國不可避免地更孤立于國際社會”(7月14日),“中國擔心裁決之后會被孤立”(7月17日)。而隱藏在《日本新聞》所建構的“孤立”框架之下的是諸多外力。比如,由美國、加拿大、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組成的七國集團向中國施壓,“要求中國尊重裁決”(7月4日);7月18日,《日本新聞》刊登社論,呼吁“相關國家一起繼續敦促中國政府履行裁決”。與此同時,《日本新聞》還通過呈現日本與其他國家的合作來向中國施壓。比如,7月16日,該報報道稱日本、韓國和美國在夏威夷舉行了副外長級別的三邊會談,共同認為裁決具有“法律約束力”,而三邊會談本身是“向中國政府施壓的明顯之舉”;7月17日,該報社論稱“日本和印度的海上安全合作穩步提升”,以此應對日本和印度共同關心的“中國在海上的積極擴張”。
三、結論與討論
綜觀以上四家媒體對“南海仲裁案”的報道,可以發現,《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的“對抗”框架、《紐約時報》的“機會”框架和《日本新聞》的“孤立”框架三者之間存在一定的關聯與相似性,一定程度上都與《中國日報》的“對話”框架存在對抗。
首先,在《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的“對抗”框架中,該報借用了美國政府及其媒體所善用的將信息包裝于“人權問題”“環境問題”等議題下,從而爭取國際社會支持的手法。比如,該報7月14日報道稱,“菲律賓漁民向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官員申訴道,中國必須尊重他們獲取充足食物權、生活權和生命權”。
其次,《菲律賓每日詢問者報》多次強調仲裁結果是“面對強大中國的一次具有極大意義的外交勝利”,“對周邊與中國有領土爭議的國家具有借鑒意義”等,這與《紐約時報》將“南海仲裁案”視為可供其他周邊國家借鑒的“大衛挑戰歌利亞”范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最后,《日本新聞》通過呈現直接施壓、日本與其他國家開展合作共同向中國施壓來強化其“孤立”框架,表面看來是為了“遵守國際法”,敦促中國履行裁決,維護其同盟國菲律賓的利益,實則指向的是日本在東海地區的利益。可以說,日本認為,“南海仲裁案”也給日本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和借鑒的范例。
從美國和日本媒體圍繞“南海仲裁案”展開的媒體外交可以看出,這兩個國家及其媒體所扮演的是“勸說者”角色,規勸中國“接受裁決,遵守國際法”,其背后所隱藏的是美國“重返亞洲”和日本尋求東海利益的目的。菲律賓作為美國和日本利益的執行者,不僅在明知海牙仲裁庭不是一個聯合國機構的前提下掩蓋裁決的實質,還公開表明政府是否與中方開啟雙邊協商,必須考慮其盟友的利益。可以說,中國媒體與菲律賓及其盟友美國和日本的媒體就“南海仲裁案”展開的對話與討論,正是中美關系專家時殷弘所言的“新興大國陷阱”⑨(《中國日報》,7月15日)中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較量的媒介化呈現,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菲律賓、美國和日本媒體的“對抗”“機會”與“孤立”框架之間暗合著互動與互補的關系。
(本文為2015年度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大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增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講好中國故事”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15MZD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