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做一回牧人
反穿皮襖,趕羊下山——
把羊群趕往甘肅。
把羊群趕過青海。
把羊群趕回新疆。
在阿爾金山和祁連山結合部
在飛鳥不駐的當金山口
一個哈薩克牧羊人,背對著風,向我借火。
注:當金山位于甘肅、青海、新疆三省(區)交界處。當金山口海拔3800米,位于祁連山與阿爾金山的結合部位。
丁鵬點評:進入一首詩最重要的方式之一是通過標題。阿信這首《在當金山口》首先拋給我們一個地學名詞“當金山”。當金山位于河西走廊盡頭——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春風不度玉門關”、“西出陽關無故人”的人跡罕至、飛鳥不駐之地。“當金山口”,蒙古語意為“獨山口”,古時為絲綢之路南線青海道的重要隘口,被稱為青海的“北大門”。這是一個時間和空間都極為重要的地方。因此“在當金山口”這一定格的畫面,既包蘊了萊辛在《拉奧孔》中提出的“最富于暗示性的一刻”,也承載了里爾克所說的“嚴重的時刻”的分量。
“想做一回牧人”,是詩人對自我身份的重新體認。詩人本應是當金山的不速之客,開著車子在緩坡中爬行,在奇妙詭譎的風景里停下來,感慨一番,拍幾張照,隨手上傳朋友圈,然后開動車子,返回城市,這是現代意義上的旅游。但詩人不是。深深的文化認同使他產生體驗牧人生活的沖動。這并不是行為意義上的“體驗生活”,而是解釋學意義上的“視域融合”。以牧羊人的視域來融合自己的視域,從而進行對話,看到當金山的本體或表層之下的本質。
“把羊群趕往甘肅”、青海、新疆。似乎是選擇要趕往的方向,似乎又沒有方向,只是三省交界的獨特位置使羊群輾轉之間走遍了上述的地方。這是一種神秘的體驗,幾乎抹去了時間,卻使空間得到極大地延展。最后,“一個哈薩克牧羊人”向我“借火”,則意味著一種對話關系,不僅是不同民族之間的對話,也是現代與歷史的對話,靈魂與自然的對話。
(丁鵬:青年詩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生)
作者創作談:一首貌似簡單的詩歌,它的背后,也許隱藏著一張詩人的身份證或文化譜系。前提是他必須是誠實的。地域記憶和文化皮膚作為一個詩人寫作的底色,只要承認人的自然和文化屬性,它就像青蛙身上的那張皮,想脫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從不掩飾我的西部身份,就像我從不標榜這個身份一樣。我寫作的背景限定了我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打上了中國西部這個地域文化的標記。沈葦說:“阿信是西部風物的天然通靈者。”林莽說:“他發現了自己與那片高原千絲萬縷的生命的連接。”我有點受寵若驚。但不否認,我的體驗和經歷主要還是與西部和西部的知識有關。
《在當金山口》這首短詩的寫作,源于我在2012年8月的一次漫游。我從蘭州出發,驅車西行,途徑塔爾寺、日月山、青海湖、黑馬河、橡皮山、茶卡鹽湖、德令哈、大柴旦、魚卡、當金山至敦煌,沿河西走廊返回蘭州。在甘、青、新三省(區)交界,海拔3800米的當金山口,我遇見了一位哈薩克牧羊人和他的一群羊。山口風大,吹動他的袍襟。那些羊在險峻的陡坡上移動、吃草,風吹著它們,一會兒出現在山坡這邊,一會兒又消失在另一側……一個哈薩克牧羊人和他的羊,出現在如此險絕的地方,在三省交界這樣一個特殊的地域空間,與漫游途中的我相遇——我心里明白,我遇見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存。我們相互打量、靠近、攀談和分享。他告訴我他的來歷和一個牧羊者的見識——他在地名學和方向感兩方面清晰的表達讓我相信他是熟稔的地域知識的持有者。作為感謝,我遞上我的煙,挨著身子,背著風,給他點燃。那時候,我沒想族屬和文化差異方面的事,我想那些干嗎?他就像我在老家的一個兄弟!我不否認,那一刻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沖動:他,不就是我嗎?“突然想做一回牧人/反穿皮襖,趕羊下山——”,這個句子在腦中一出現,似乎到處都是方向(甘肅、青海、新疆)。然而再一思量,竟又是茫無方向,隨風在人世飄泊而已,不由眼前一陣模糊。
一首詩的出現透著偶然也透著必然。回到開始的話題,《在當金山口》這首詩,其實再現了我對一個地域的隱秘記憶,附著我灼熱又疼痛的文化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