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世界 苦難路遙

高建群

路遙是新時期一位重要的小說家，他的《人生》、他的《平凡的世界》已經成為經典。他的創作經歷、奮斗經歷已經超越了文學本身，成為一個標志，給后來人以感召。

路遙個頭不高，圓臉，褐色的眼睛很小，經常瞇著，后來給眼睛上架了個寬腿眼鏡。羅圈腿，所以腳下那雙廉價的皮鞋老是底朝里翻著。走起路來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高的那個在前頭戳著，低的那個在后面拖著，后面的肩膀上，常挎著個大包。他寫完《人生》，大包里裝著一大摞手稿，就這樣一閃一閃向朋友走來。

路遙有著苦難的童年，他的類似司湯達小說《紅與黑》中于連·索黑爾式的性格，他的代表作《人生》《平凡的世界》中那種小人物不安于卑微和貧賤，渴望飛得更高的主題，都與苦難的童年有關。六七歲時，他被父親帶著，從清澗老家一路討飯走到伯父家。父親要走了，哄他說，你先在這待著，等秋莊稼收下后，我來接你。路遙那時候已經明白，他被過繼給伯父了，但是沒有把這說穿。路遙送父親，送了很遠。夕陽凄涼地照耀著這一塊饑餓的高原。他一直看著父親佝僂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彎腰處，被連綿的山頭擋住了，才號啕大哭起來，抹著淚往回走。

后來上小學時，一天晚自習前課外活動，操場里滿是人。一位小干部的子弟在操場上吃白饃饃，路遙在旁邊眼饞地看著。“王衛國同學你想吃嗎？你趴在地上學一聲狗叫，我給你喂一塊！”那同學說。路遙于是趴在地上，學一聲狗叫，用嘴去接一塊饃。上晚自習的鈴聲響起，同學們都離開了操場去教室，只有路遙沒有離開，他餓著肚子，佝僂著腰望著夜空，因為他聽政治老師說，今天晚上有個叫加加林的蘇聯少校，要駕著飛船去登月球，他將從陜北高原的夜空中飛過。這個半大孩子，熱淚漣漣地望著夜空。許多年以后，他的《人生》里的主人公就叫做“高加林”。

《人生》里面的故事原型是他的弟弟猴蠻，在清澗老家，他出生以來還一直沒有見過路遙。路遙找到猴蠻是在西溝，半山上有一戶人家，三口石窯已經快圈好了。一個穿紅背心的小伙子，顫巍巍地正往山上背石頭，路遙喊了一聲“猴蠻”，那后生停下來，從背上放下石頭，應了一聲。路遙瘋了一樣一撲躥上山去，抱住猴蠻：“我親愛的弟弟呀！”兩個從出生就沒有見過面的兄弟，抱頭痛哭。

猴蠻給路遙講他的苦難經歷，講了三天三夜，兄弟倆哭成一團。三天三夜后，路遙做出個決定，要將猴蠻的故事寫成小說。他還給弟弟取了個新名字，叫“王天樂”。兩個月以后，路遙的臉整個的瘦了一圈，走起路來羅圈腿有點踉蹌。他說：“中國文壇有一件大事要發生了，路遙的《人生》寫出來了！”那天晚上，他徹夜未眠，像一個農民收獲了一料好莊稼一樣興奮。

《平凡的世界》里邊用了許多王天樂的經歷和故事。大約是1985年的正月十五，路遙約我到黃陵的店頭煤礦為他的長篇收集素材，在礦主的窯里鉆了一天，然后又來到縣城的軒轅賓館，開了個房間，他講我聽，折騰了三天三夜。

開筆前，路遙來到黃帝陵廟里，雙膝跪倒，上了一炷香說：老天爺憐憫我，讓我把長篇寫完，再倒下！

《平凡的世界》寫作途中我看過他幾次，開筆是在吳起縣武裝部的一口窯洞里，他的一個同學在那里供職。我去看路遙，路遙愁苦地說，洗不成澡，不方便，看來得挪地方。他還在延安賓館的一個房間里寫作過，晚上我去看他，路遙整個人面色浮腫，虛脫得不成樣子了。“誰能替我多好呀！”路遙噙著眼淚說。他用的是方格紙，一頁320個字，每天5000字得寫將近二十頁。記得他的案頭上堆了厚厚一摞有半尺高。他對我說，不知道能不能出版，也許是一堆廢紙。

在《平凡的世界》熱播之際，我為此寫下以上的文字，最后就用我的《最后一個匈奴》中的一段對于陜北大文化的詮釋作為結束——“在這個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著一群有些奇特的人們。他們固執，他們天真善良。他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們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們大約有些神經質。他們世世代代做著英雄夢想，并且用自身去創造傳說。他們是斯巴達克和唐·吉訶德性格的奇妙結合。他們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過程本身叫做‘受苦。”

（節選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地球上行走——我認識的路遙》，有刪改）

【閱讀指津】 閱讀人物傳記的關鍵在于把握住人物的精神實質，人物的精神實質是人物性格特點的體現，而人物性格特點又是通過人物的生活經歷與情感世界表現的。因此，閱讀人物傳記的方法應該是理清人物形象的生活經歷，走進人物的情感世界，進而理解人物的性格特點，最終領會人物體現出的精神實質。而閱讀人物傳記的一把鑰匙就是作者對人物形象所做的評價。

標題中“平凡世界”指的既是路遙的現實生活又是其創作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而“苦難”則是對其生活經歷的概括。傳記第一段很好地照應了標題：路遙充滿苦難的創作和奮斗經歷締造了《人生》《平凡的世界》等文學經典，也成為了一個時代的坐標。

苦難貫串了路遙的一生，盡管他著作等身，盡管他蜚聲文壇。他的童年充滿苦難，因為家里貧窮，父親無奈將路遙過繼給伯父，年幼的路遙內心清醒痛苦卻只能接受命運；小學時，屈辱地趴在地上學狗叫，因為饑餓與眼饞；與同樣苦難的弟弟猴蠻相認后哭做一團，在創作《人生》的兩個月里人整個瘦了一圈；《平凡的世界》開筆之前已然重病在身，創作過程充滿艱辛卻希望渺茫……

苦難同樣貫穿了路遙的作品，不管是為改變命運而奮斗的《人生》，還是充滿溫暖能夠凈化人心的《平凡的世界》。《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名字來自蘇聯航空英雄“加加林”，故事原型卻是路遙那個充滿人生苦難的弟弟猴蠻；《平凡的世界》里也用了路遙弟弟大量的經歷和故事，里面也有路遙苦難生活的影子。

但是，僅僅用“苦難”來理解路遙顯然是不夠的，這僅僅是理清了傳主的人生經歷，初步認識了他的作品，還沒有走進路遙的情感世界，更不用說把握人物性格和精神特質。想要真正讀懂這篇傳記，就必須找到閱讀傳記的鑰匙——帶有作者情感態度的評價：“在這個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著一群有些奇特的人們。他們固執，他們天真善良。他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們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們大約有些神經質。他們世世代代做著英雄夢想，并且用自身去創造傳說。他們是斯巴達克和唐·吉訶德性格的奇妙結合……把生存過程本身叫做‘受苦。”

文末的這段議論可作為理解人物和命題考查的切入點。在作者飽含痛惜與遺憾地描寫敘述了路遙一生的幾個重要片段之后，循著作者的評價，我們可以勾畫出苦難與路遙精神上的聯系，而這也是隱藏在文字中的一條主線。①路遙生于貧窮的陜北農村，從小飽經苦難，但是他固執且天真善良。他知道自己被父親過繼給了伯父，幼小的心靈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小小年紀就關心著駕駛飛船飛過頭頂夜空的蘇聯航天英雄，盡管自己餓著肚子，剛剛屈辱地趴在地上學狗叫。②他不甘于命運的安排，積極進取，在自己作品里表現出對命運不屈不撓執著抗爭的追求，《人生》一舉成名，《平凡的世界》成就經典，然而卻從此一病不起，最終英年早逝。③路遙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人生》還未發表就敢斷言“中國文壇有一件大事要發生了，路遙的《人生》寫出來了”。他有著英雄夢想并創造了個人傳說，他有著斯巴達克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反抗性，也有唐·吉訶德明知不可而為之的理想主義，這是他一生面對苦難卻從不低頭的寫照，苦難造就了他的痛苦，也造就了他的堅毅；苦難帶給他屈辱，也帶給了他希望；苦難隕滅了他的生命，同樣也鑄就了他的不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經成為了苦難并超越了苦難。這就是路遙的性格特點，這就是路遙的精神特質。

也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能夠道出路遙的心聲：“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