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莎莎
李宗熹編導的作品向來以溫情為標簽,《謊言》卻是一部將溫情撕裂、把殘酷留下的作品,是一部充滿意象的作品。劇情可用“盜竊人生”四字概括,講述了絕境中的白素香盜竊她人身份后游走在謊言與真相之間的痛苦與掙扎。故事的起承轉合皆在情理之中,然而整個舞臺敘事和場面調度卻不斷地帶給觀眾一種意料之外的趣味。
第一次觀看李宗熹的作品,是去年六月底在上戲端鈞劇場演出的由周可導演的《郵差》。那便是一部溫情的作品,圍繞林和平幾十年如一日堅持送信的動作彰顯了人性的善良與美好。事實上,《郵差》里也充斥著各種性質的謊言,比如少年林和平因為害怕受責備而隱瞞了把母親寫給父親的那封信弄丟的真相,最終導致父母離異。再比如成年的林和平為了讓女兒感受到母愛而欺騙女兒的行為。李宗熹此次編導的《謊言》被冠以“人性探索劇”之名,稱“撕裂溫情,才能治愈謊言的心傷”。作為一部充滿哲學悖論的人性探索劇,劇中最引人深思的話語恐怕就是那句“謊言能使人前進,但也因此沒有了退路”。 兩部作品都是從人性層面出發進行故事構思,從正反兩個不同的角度對人性之善進行了肯定。然而無論是劇情還是風格方面,后者要比前者來得殘酷,相較于林和平這個正面理想的模范人物,白素香身上多了一層批判的意味。
孩童時的白素香用甜蜜的謊言獲得了村民的糖果和贊美,卻也因為撒謊導致父親落水溺亡。父親的死給白素香留下了永遠的痛與悔,她對謊言充滿了恐懼,發誓再不說謊。因此她不得不背井離鄉,又很無奈地失去了朋友、工作和愛人,被鄉村和城市同時拋棄的她依舊無法強迫自己去說謊。然而一場車禍,一聲嬰孩的啼哭,讓劫后余生的白素香對生活重拾希望。因為在天賜和佩佩的描述中,天山茶莊是一個充滿大自然顏色的地方,那里宛若汽車開不進、泉水可以飲的世外桃源,順著茶香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或許是因為害怕遭受拒絕,或許是因為對真話的絕望,她手中緊緊攥著的通行證依舊是謊言。當她跪倒在老夫人面前一遍遍地重復自己是佩佩時,她暫時忘記了父親,因為對于生的渴望戰勝了對于死亡的恐懼。當她為了獲取仆人的信任、鞏固自己少奶奶的地位又開始重復兒時為了獲取糖果和贊美而說的甜蜜謊言時,我們感受到了那個由謊言建筑的世界是那么溫馨浪漫,然而也深知這個世界的脆弱與虛幻。所以,當白素香從謊言被揭穿的噩夢中驚醒時,我們和她一樣感覺到了對未知世界的恐懼。
對謊言的恐懼讓白素香決定帶著孩子離開茶莊,然而出于對老太太的同情又讓她決定留下繼續謊言。如果說初來茶莊時的謊言,是為了自己,那么接下來的謊言更多的是出于善良。她甚至愿意犧牲自己的幸福,代替天賜來盡孝。是的,《謊言》跳出了懲惡揚善式的敘事藩籬,讓觀眾在謊言的悖論與懸念中獲取探索真理的方法,用寫意的方式將我們日常生活中難以彰顯的真實揭示了出來。整個舞臺以黑色絲絨幕布為背景,前后兩道白色線簾將舞臺分為了三個演區。其中,二道幕后的舞臺是去世的天賜與佩佩的專屬。每當白素香需要說謊時,天賜和佩佩的扮演者便會出現在臺上進行表演。結婚的場面堪稱經典,導演也極盡了各種抒情手段。一首《紅線》響起,舞臺前方是佩佩和天賜的遺像結婚,身穿白衣手牽紅線的天賜和佩佩則在二道幕后的舞臺上拜堂成親。當觀眾被這充滿儀式的畫面所感動時,天賜好友約翰的到來讓白素香面臨著被揭穿的危險。婚禮場面緊張起來,導演采用戲曲鼓點的方式表現白素香內心的驚慌。然而這個約翰是個騙子,白素香被要求配合他一起騙取老夫人錢財。
當所有人屈從于約翰所代表的謊言世界時,二道幕緩緩下落,原來的白色線簾變成了一個白色線網,整個茶莊被謊言之網籠罩。此時響起了男高音的樂曲,約翰就像個指揮家一樣在臺上舞蹈。隨后,整個二道幕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木質的魚骨架圖案。這代表著父親的形象又重新占據了白素香的心,對于謊言的恐懼讓白素香幾近瘋癲,甚至想到了殺人。極端絕望和痛苦的白素香希望通過向老夫人坦白獲得自救,老夫人卻要她繼續撒謊。無法從謊言與真相的泥潭中獲得解脫的白素香絕望地把刀一次次刺進父親的心臟,嘴里重復著:“爸爸,是不是講真話你就能回來啊。”
真理都是相對的,可是真理就等于真話嗎?然而,正如演出中導演別出心裁地加入木偶表演一樣,無論你的出發點是什么,謊言終究是謊言,要么去操縱別人要么被別人操縱,你永遠無法與他人和自己和平共處。當素香講述佩佩與天賜的初識時,天賜和佩佩就在后臺真實再現他們在酒吧相識的過程,此時的素香則像個被附身的人偶做著各種夸張而瘋癲的動作。然而,當素香遭到威脅配合約翰騙取老夫人的錢財時,說書人宣布即興表演開始,架子鼓的現場音樂響起,素香和約翰在老夫人面前有聲有色地述說,二道幕后的舞臺上佩佩和天賜就像他們二人手中的提線木偶一樣做著機械化的舞蹈動作。木偶劇表演手法的融入,讓演出獲得了一種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觀眾在獲得一種游戲的快感時也開始去嘲笑謊言的荒謬并在批判中反觀自身。演員的表演是寫意的,但他們身處的情境卻是人們在真實生活中可能遭遇的具體情境,其矛盾和困境更是具體和真實的。
愛因斯坦說:“宇宙中最不可理解之事,乃宇宙是可以理解的。”愛因斯坦的這一名言就顯示了人類在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時,也必然面臨著無法解決的困境。李宗熹便通過一個盜竊人生的故事編織了一個充滿悖論的謊言之網,當白素香感到恐懼決心坦白的時候,她卻被要求將謊言繼續,為了得到救贖,她只能以謊言的形式再次離開。是的,關于孩子,我更愿意相信這個孩子就是白素香的,作為母親,不得不拋棄自己的孩子,這就是謊言的代價。然而,離開茶莊后的白素香又將何去何從?所以正如劇中那句“謊言能使人前進,但也因此沒有了退路”。盡管導演采取了多元化的敘事方式來消解謊言世界的殘酷,演出結束,對謊言的恐懼依然久久縈繞心頭揮之不去,《謊言》讓我在這個雨夜多了一分惆悵與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