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莉
[摘要]在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空間》的主題構建中,空間表現形式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物理空間中,男權意識占據主導地位,女主人公多麗遭受壓抑和制約;精神空間中,多麗得到幫助和支持,女性獨立意識逐步覺醒;第三空間中,多麗徹底擺脫對過去的依附,最終創建獨立自由的人格尊嚴。多麗在這三種空間表現形式中的艱難歷程,是其尋求女性獨立意識的成長過程,也由此展現了小說的主題思想。
[關鍵詞]艾麗絲·門羅;《空間》;空間表現形式;主題構建
[中圖分類號]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4-0038-05
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以其“精美的講故事方式”,“清晰”和“心理現實主義”等寫作特點榮獲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門羅的作品通常描述女性的愛情、婚姻、家庭,以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借助平易感人的故事情節,探尋女性成長等復雜主題,文風質樸細膩、情感厚重真摯。她用最普通的語句,精心地構建出“契訶夫”式的文本世界,成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國外文學評論界主要從女性主義、心理批評、創作技巧等角度探討門羅作品的意義,例如芭芭拉·戈達爾德論述門羅作品中的女性特征、女性主體性,以及女性意識與作家身份和文學成規之間的關聯,貝弗利·拉斯波瑞奇則詳細探討門羅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指出小說的技巧、形式和主題都受到女性意識的影響。近年來,國內學者對門羅的研究開始呈現增長趨勢,他們主要從作品主題、女性意識、敘事策略等方面對其進行探究,例如黃芙蓉以包括《空間》在內的門羅的多篇短篇小說為例,分析其中呈現的婚姻暴力主題,指出在暴力婚姻的表象下,人性因素在女性意識成長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劉玉紅通過解讀門羅的短篇小說《家當》中的敘事策略,認為女主人公與家鄉之間存在復雜的時空關系,其心靈無所依的主要根源在于城市文明與鄉土情結的沖突。
但在已往的研究中,學者們對門羅作品所包含的明顯的空間表現形式進行論述的并不多見,忽略了空間表現形式在闡釋門羅作品,以及深化作品主題方面發揮的關鍵作用。20世紀70年代以后,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空間轉向”的趨勢日益凸顯。空間理論的奠基人法國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在其代表作《空間的生產》中指出,社會和歷史都具有空間性,他認為“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生產方式,都會生產出自身的空間”。列斐伏爾繼而在三個層面探討空間的表現形式:空間實踐是可以感知的具體的物理空間;空間的再現是概念化的、抽象化的意識形態,屬于精神層面的空間;再現的空間與前兩類空間不同同時又把前兩者包含其中。美國后現代地理學家愛德華·索亞對列斐伏爾的思想進行深入探究,指出空間既可以被看作是物質形式,又可以被視為精神的構建,包括具體的空間層面以及生活意義表征等觀念形態。索亞還在進一步論述物理空間與精神空間二元論的基礎上,提出第三空間的概念。他認為,第三空間是一種無形的多元化空間,它既有別于物理空間與精神空間,同時還超越所有空間表現形式,呈現極大的開放性。索亞的第三空間理論的核心強調,應該把空間表現形式看作“既是真實的又是想象的,既是具體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實在的,又是隱喻的”,總是與“特定價值、符號、意義相對應”。所以,在這個第三空間中超現實與日常生活常常融合在一起。社會科學研究的空間轉向對文學作品的解讀產生了重大影響,學者們開始關注文本中空間的呈現,闡釋其中的社會生活、精神歷程等主題構建與空間呈現的關聯。《空間》是門羅2009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太多幸福》的開篇之作,也是一部有關女性意識成長主題的作品。女主人公多麗在成長的歷程中,首先受到丈夫勞埃德男權意識的限制,繼而對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應有的地位有了初步的認識,逐步沖破男權的羈絆,最終創建自己獨立的人格尊嚴。為了反映這一主題,門羅沒有按照時間的線性模式,而是利用空間表現形式展開敘述。在門羅筆下,整篇小說呈現出由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第三空間所精心構建起來的文本世界。多麗在不同空間中艱難跋涉的經驗歷程也是其尋求女性自我意識的過程,從而揭示空間表現形式對構建小說主題所具有的重要意義。
一、物理空間——被壓抑和制約的女性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人類最根本的存在方式,人們主要的生存活動都是在空間場所和居住環境的生產中進行的。他特別強調空間實踐的重要意義,指出這一過程“包括生產與再生產,以及社會構成中所獨有的特別區域與空間組合……空間實踐隱匿了空間,通過辨證的方式提出并且預設空間,當其發揮占有與掌控的作用時,便會逐漸并確定地生產出空間”。依據列斐伏爾的理論,人類的生產活動展現在空間實踐之中,通過空間實踐來運作,社會階級、族群、性別等群體界線,包括其中的社會權力關系,都內含在特定的空間實踐中。而婚姻中的兩性關系也是一種生產關系,在空間實踐層面上具體表現為對物理空間的籌劃、安排以及運用。
在人類生存活動的空間實踐中,物理空間是一種重要的空間表現形式。物理空間的認知對象是感知的空間,可以借助觀察、實驗等手段和途徑直接把握,考察的對象包括“家庭、建筑、鄰里、村落、城市、地區、民族、國家乃至世界經濟和全球地理政治等”。在男權意識占主導地位的生存境遇中,物理空間集中體現著空間生產中的性別區分,往往成為性別劃分的邊界標記。這種背景下的物理空間,是男權意識發揮其掌控與操縱作用的場所,女性在其中也就無法擺脫其受奴役的地位和命運。《空間》中勞埃德具有極端的男權意識,男權中心主義在他們生活的物理空間中占有絕對優勢。勞埃德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多麗沒有真正的話語權,她在這樣一個彌漫著男權意識的物理空間中,成為被壓迫和規訓的對象。
勞埃德作為男權意識的代言人和具體實施人,是物理空間的主宰,駕馭著物理空間的生活,掌控著對整個物理空間的統治和支配。首先,勞埃德決定這個家庭在社會上所處的物理空間位置以及發展趨向。與多麗結婚后,勞埃德厭煩了原來居住的賽謝爾特半島上的生活,覺得那里到處都是熟人,令人不勝其煩。于是,他決定把家從西部搬到東部,在一個叫米爾德梅小鎮的鄉下租了一塊地方。他外出干活,多麗則操持家務。勞埃德對他們所處的物理空間位置做出決斷,這一情節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一方面,勞埃德的行為完全符合他張揚跋扈、獨斷專行的品性:在醫院做護工時,他就管護士長叫“催命鬼太太”,從不稱呼她的姓名;后來在冰激凌工廠上班,他叫一個惹他煩的同事“攪屎棍路易”;他還強迫孩子們呆在家里,不去學校上學,自己親自教育他們。另一方面,他們搬家后所處的偏僻的物理空間位置完全可以切斷多麗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從而使其堅守在這個偏遠、寂靜的鄉下小鎮中,成為事事順從丈夫的妻子。勞埃德的所作所為說明,他試圖限制多麗生活的物理空間范圍,從而維持對她的操縱和掌控,遏制其產生改變生活現狀的企圖。正如女權地理學家多麗·馬西所指出的,“在某些文化意識中,維持女性從屬地位的關鍵就是限制她們在身份及空間中的移動”。
勞埃德不僅希望多麗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物理空間之中,而且還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實現對多麗生活的物理空間的管理和控制。這種具體的物理空間管制體現在家庭內部事務的設置和安排上。勞埃德認為,女人必須承擔起責任,要求多麗堅持用母乳來喂養最小的孩子,還請母乳協會的工作人員勸說多麗不要用奶瓶給嬰兒喂食。當他得知多麗給孩子喂食奶粉時,大發雷霆,甚至動手打了多麗。這之后,只要孩子身體有點不舒服,他都歸結到“多麗沒給孩子喂母乳上來”。勞埃德對物理空間的管制還體現在對多麗社會交往對象的控制上。鄰居瑪吉結婚前是一個驗光師,有自己的生意,是一個獨立的女性。勞埃德擔心多麗受她的影響,他雖然沒有說明禁止她們來往,但卻對瑪吉越來越看不上眼。他不斷地諷刺瑪吉,振振有詞地指責她的生活方式,指出瑪吉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孩子管得太寬,所以,她的孩子得了過敏癥和哮喘癥。他還告誡多麗,瑪吉巴不得拆散他們的婚姻。在勞埃德掌控的物理空間中,他將多麗視為“第二性”,認為她是附屬品,應該無條件地服從自己,因此常常有意無意地忽略多麗的重要性,甚至有時還持有蔑視的態度。多麗與他過日子,在這種物理空間中處于屈從位置,與外界社會溝通和交流的需求也無法得到滿足。
勞埃德還通過性別規范實施對物理空間的統治。“性別不是一個名詞,但它也不是一組自由流動的屬性,因為我們已經看到,性別的實在效果是有關性別一致的管控性實踐,通過操演生產而且強制形成的”。由于這種管控性行為,在男權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女性會把性別規范看作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逐漸失去身份意識,其性別角色趨于模式化、規范化、自然化。《空間》中勞埃德就借助性別規范規劃物理空間,多麗則成為這種意識形態下女性生活狀況的代表。在婚后生活的物理空間中,她時時刻刻受到勞埃德性別規范意志和標準的牽制與束縛。她對勞埃德百依百順,小心謹慎地依他的要求做事,不敢違背他的意愿。多麗覺得自己雖然不同意再生育孩子,但也不能背著丈夫偷服避孕藥。她從不多嘴,為自己“能夠跟著他一起笑笑也不會招來斥責而感到開心”。她告訴瑪吉,與勞埃德的婚姻生活一切都好,因為她意識到這些事情自己已經習以為常。多麗生活在依照勞埃德的觀念建立起來的空間中,因此,勞埃德的愿望就是她的生活準則建立起來的依據。勞埃德主導物理空間的直接后果就是產生內化的規定力量,這種強大的力量致使多麗失去形成主體的動力,成為性別規范中模式化的成品。從多麗的生活狀態,可以很容易看出她在物理空間中委曲求全的地位,而她卻還一直期望勞埃德主宰自己的世界,糊里糊涂地操持著家庭事務,成為性別規范的維護者和受害者。
《空間》中的物理空間為維系勞埃德和多麗之間的關系提供具體場所,并且是他們之間兩性關系在空間生產中的具體體現。家庭本應該是生活中的避風港,是提供遮蔽、讓人感到安全的地方,但勞埃德孤僻陰冷的性格卻讓這個家對于多麗來說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在勞埃德看來,他在賺錢養家,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和義務,因此在家里就可以做事專橫、脾氣暴躁,不顧及多麗的感受。勞埃德控制下的物理空間中,勞埃德是主導者,多麗的生活完全依附于勞埃德。這個家就如同一座“監獄”,多麗生活在其中沒有舒適、沒有輕松,只有壓抑和郁悶。她在勞埃德的嚴厲監護下,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這種物理空間對多麗身份地位和性格的形成起著重要作用,她在其中的生產和發展受到壓抑和制約。
二、精神空間——尋求獨立意識的女性
列斐伏爾曾經指出,“空間從來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蘊含著某種意義”。空間一方面以其特有的方式容納人們的生活實踐活動,另一方面也依靠人們的實踐和行為來維持、滋養和培植。通過一系列對空間的操作過程,主體可以被“生產”出來。因此,人類不但是空間中的存在者,同時也參與空間的生產,人們的“主體性實踐”就是一個“生產的空間性過程”。《空間》中的多麗也通過實踐和活動參與到空間的生產過程中。勞埃德憑借日常生活實踐實現對物理空間的統治,他的男權思想使得這個空間對于多麗來說,不是可以依靠和留戀的地方,而只是剝奪其女性主體意識的空間表征。與此同時,多麗逐漸產生了對理解的向往,渴望找到傾訴的對象。多麗逐漸發生變化,試圖尋求女性獨立意識,她的人生就此發生了轉折,而精神空間是其中最主要的線索。
精神空間是一種構想的空間,是用精神對抗物質,用主體對抗客體,在構想或者想象中獲取觀念,進而將觀念投向經驗世界。精神空間在文學文本的空間表現形式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文本中的人物常常要進入精神空間,而且在這一層面與他人以及自我進行交流溝通。如果說《空間》中的物理空間是一個彌漫著男權思想、囚禁女性的“集中營”,那么精神空間呈現的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多麗在這一空間中產生了對自由的渴望,開始尋求自我獨立的歷程。
與瑪吉之間的友情是多麗在精神空間中尋求女性獨立意識的有效途徑之一。多麗遭受壓抑和制約,她雖然不愿意對家庭之外的其他人陳述勞埃德的行為,但還是希望能有一個可以在交流的對象,與之進行聊天談心。多麗結識了社區里同樣讓孩子在家里接受教育的另外一個母親瑪吉。瑪吉每周讓多麗搭車,她們一起去學校交孩子們的作業,之后取回新的作業。有時候,從學校回來之后,她們會去超市購物,然后去河邊。孩子們一起玩兒,她們則聊天,談論孩子、做飯、還有以前的經歷。瑪吉與多麗完全不同,她對任何事情都很有主見,并且與多麗分享自己對女性生存境遇的看法。她提醒多麗,應該考慮自己的婚姻是否幸福。她對多麗說:“你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嗎?我指的是你的婚姻生活?你感到快樂嗎?”相夫教子,恪盡職守的家庭生活讓多麗感到困惑和迷茫,與瑪吉的交往使她在孤獨無助的生活中,尋求到精神慰藉和力量。她開始質疑自己在家庭中的被動地位,試圖掙脫多年以來形成的固定的生活模式和心理定式,產生尋求獨立和尊嚴的想法。在理解和同情的基礎上,瑪吉還給多麗提供更多的幫助和支持,聲援多麗的遭遇。多麗與勞埃德因為家庭瑣事吵架,她煩透了,想出去找個人,訴說心中的苦悶,這時瑪吉是她唯一能尋求精神安慰的人。隨著與瑪吉友誼的發展,多麗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意識也慢慢呈現出變化。精神空間中瑪吉的開導和支持指引著多麗女性意識的逐步形成。
多麗在精神空間中,不僅僅通過瑪吉認識到要尋回女性獨立的人格尊嚴,在有了自己的工作之后,她更領略到這種感受。勞埃德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孩子,在這場家庭慘劇發生后,多麗離開了原來與家人一起生活的小鎮,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被社會救助組織安排工作和住處。她在一家賓館做客房服務員,負責打掃衛生間、床鋪、吸塵、擦鏡子。她實現了經濟上的獨立,而且也喜歡這份工作,對自己的生活狀況感到很滿意。更為重要的是多麗在精神上還得到了桑茲太太的幫助。桑茲是一名既有同情心又極富職業素養的社會工作人員:她態度和藹可親,小心謹慎地與多麗交往,常常設身處地為多麗著想。悲劇發生之后的兩年期間,桑茲一直為痛不欲生的多麗提供精神上的救助。她耐心地傾聽多麗的訴說、細心體貼地關心多麗的生活,勸多麗應該多“呼吸點新鮮的空氣”。多麗在她的引領下,度過精神上的悲傷痛苦時期,逐漸從傷痛中恢復過來。
多麗的自我意識漸漸覺醒,這是她在精神空間中尋求獨立意識的重要途徑。勞埃德被關進監獄之前,多麗把他看做是自己精神世界中最主要的依靠。即使與勞埃德發生爭執,甚至離家出走,但最后她都會心甘情愿主動地返回丈夫和孩子的身邊。勞埃德被關進監獄之后,多麗精神上對勞埃德的依賴不斷減弱,其獨立意識逐漸增強。多麗后來常常到看守所去探望勞埃德,此時她眼中的勞埃德不再擁有小說開始時的英俊容貌:一頭金黃色的濃密卷發、肩膀寬厚、鎖骨深陷。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他瘦了一些、面無血色、走路悄無聲息、頭發也掉了許多。多麗開始對丈夫有了理性的觀察,之前對他的的依賴情感蕩然無存,這是她建立獨立人格的基礎。多麗詢問丈夫在看守所的生活現狀,甚至想要像問小孩子一樣,問他是否交到朋友。多麗看到了勞埃德弱勢的一面,逐漸擺脫對丈夫的情感依靠,甚至想要他承認錯怪了自己。多麗與丈夫之間的關系在精神空間層面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精神空間中的實踐經歷可以使人們從更深層次思考個體的行動、行為意義與生存方式。因此,與物理空間相比,精神空間具有更強的自我主體性和生成能力,能夠提供更多的生成性源泉。精神空間往往呈現社會上不同思想的交鋒與較量,展示弱勢群體對所遭受壓迫的反抗和斗爭。《空間》中的精神空間“應該被理解為權力和反抗的工具”,多麗在這一空間中獲得的瑪吉和桑茲的幫助與引導是她反抗的策略,而她自我意識的覺醒使其有了明確的意志和態度。多麗思考自己的行為方式和生存意義,產生擺脫對勞埃德的依賴、努力獲取自由和尊嚴的想法。這以后她的生活發生了明顯變化,不再是物理空間中被動的受害者,逐步過上了獨立而有尊嚴的生活。精神空間為多麗的變化提供了契機,使她走上了尋求女性獨立意識的旅程,同時也構建了小說的主題基調。
三、第三空間——實現獨立自主的女性
《空間》中不同層次空間表現形式的刻畫是為了更好地闡述作者要表達的主題,即主人公多麗尋求獨立意識的過程。這種獨立意識的追尋又與空間表現形式密切相連。物理空間是可以感知的、能夠直接體驗到的空間;精神空間是構想出來的空間,是精神對抗物質;第三空間則是空間想象“第三化”的產物,是空間思考的另一種模式。根據索亞的理論,在這個空間里“主體性和客體性、抽象和具體、真實和想象、可知和不可知、重復與差異、精神和肉體、意識和無意識”等等全都匯聚在一起。索亞認為,超現實與隨之而來的精神衰弱現象是第三空間呈現的最大特點。因此,主體在第三空間中,常常呈現出精神衰弱癥狀。這種癥狀“被定義為自我與周圍環境處于一種不安的緊張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機體內坐標所確定的空間往往與被再現的空間混作一團,無法劃清自身與外界的界限,完全迷失在自身周圍無限大的領域里。患有精神衰弱癥的機體拋卻身份去擁抱自身以外的巨大空間”。
典型的精神衰弱的癥狀發生在勞埃德身上。勞埃德犯下十惡不赦的罪行之后,被依法進行精神鑒定,結果證實屬于犯罪型精神失常,關進看守所進行看管。他在寫給多麗的信中,為她刻畫了他所看到的三個孩子在某個空間中興高采烈生活的場景。這種場景描述使得他在心理上有了一絲安慰,也是他尋求自我解脫的一種方式。憑借理智,多麗相信這些情景只是勞埃德的臆想,僅僅是勞埃德精神衰弱癥狀的一種表現。但是,多麗卻在潛意識中相信他的敘述,分享他的想法。她在與勞埃德共同的第三空間的想象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孩子們離世之后,多麗總是有意回避一切與他們相關的事情,但卻被勞埃德對第三空間的描述深深地吸引住了。由此不難看出,門羅試圖讓讀者意識到正是在現實世界與第三空間的相連接之中,多麗看到了一線希望。
實際上,現實世界與第三空間的連接往往通過擬像的形式表現出來。擬像能夠消除真實與虛假、現實與想象之間的明顯區別,就像索亞宣稱的“擬像從不隱瞞真相——是真相在隱藏虛無,擬像是真實的”。小說中當勞埃德充滿感情地向多麗訴說孩子們的歡笑嬉戲時,他們的矛盾沖突最終在第三空間的擬像中得到解決。多麗寧愿相信他的描述,對多麗來說,一個與她有著相同經歷的人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這些是瑪吉和桑茲都無法給予的情感慰藉。正如門羅在小說中所說的:“除了勞埃德,現在還有誰能夠記起孩子們的名字,能夠記得孩子們眼睛的顏色。”孩子們被殺害之后,多麗只要念頭一轉到他們身上,就會悲痛欲絕,她已經沒有感受幸福的能力。但是,勞埃德所描述的孩子們生活在第三空間里的擬像,則讓她的全身涌過一股暖意。“現在不同了,她有了避難所,如果類似的苗頭再出現,她可以躲到里面去”。勞埃德講述的第三空間的擬像,使得孩子們慘死的恐怖場面在多麗的記憶中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們幸福生活的祥和畫面。這種第三空間的擬像讓多麗的傷痛得到緩解,成為她繼續生活下去的情感支撐。
最終,多麗也在自己的第三空間中從過去的心理依附,以及生活模式中徹底解脫出來,實現了自我意識的完全覺醒。小說的結尾,多麗在去探望勞埃德的路上目睹了一場車禍的發生。這是一場發生得非常玄妙的車禍,遭遇車禍的年輕的卡車司機飛出車窗外。本來是一場慘烈的車禍卻在多麗的意識中卻變得超乎想象的優美:他四肢伸展,背部落地,就像是一個天使的造型印在地上。在多麗的意念中,她把這個像天使一樣降臨的小伙子看作是自己孩子的化身,所以,毫不猶豫地出手相救。她幻想著,如果自己能夠挽救小伙子的性命,也許她的孩子們也會重生。這種構想的第三空間對多麗來說這關重要。她在物理空間中遭遇到悲傷和痛苦,甚至將會導致自己的毀滅,這一全新的空間則給她帶來新的希望,她從中獲得了情感慰藉,失去孩子的情感傷害得到了彌補。多麗決定不再去倫敦,不再去探望勞埃德,此時的她完全擺脫了對丈夫情感依附,真正實現了自我救贖,最終完成了自我意識成長的歷程。
由此看來,門羅悉心地安排小說的空間表現形式,精細入微地刻畫了多麗自我意識的成長歷程。不同層次的空間表現形式的描述揭示了“故事情節如何由空間引起,以及文本中被掩蓋的內容”,為“背后所‘掩蓋的東西的發現,提供了基礎與便利”。小說中的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第三空間是門羅為了聯系故事情節而使用的創作技巧,其中空間表現形式的轉變過程,還可以被詮釋為是多麗構建自我意識的經驗歷程。實際上,門羅筆下不同空間表現形式的轉換是為了表達作品的重要主題,即多麗如何最終獲得獨立意識,而這種獨立意識的尋求又與空間表現形式緊密相關。門羅正是通過精心安排富有層次的空間表現形式,使得立體空間效果在文本的結構中得以構建,進而凸顯了作品的主題。門羅對多麗經歷的空間表現形式上的變化安排一方面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同時更呈現多麗如何在空間中完成自我意識的認同,折射出在男權思想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中,女性認識自我、追尋自我的艱辛歷程,從而揭示空間表現形式在作品主題構建過程中不同尋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