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榮
摘 要: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是全國清詩總集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清一代,蘇南地方詩總集的編纂之風非常興盛,覆蓋面廣,省、府、州、縣、鎮乃至村,都有詩總集行世,綿延不絕,且規模不拘一格。造成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興盛的原因與全國的大文化氛圍相關,也與編者的地緣情結相關,同時,詩人輩出、地域文脈傳承也是重要的原因。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因其地域性、基層性、互補性的特點,需要我們進行材料方面的挖掘、整理,也需要我們進行理論上的闡釋。
關鍵詞:地方詩總集;清詩總集;地域性詩歌;蘇南
中圖分類號:I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碼:2095-7394(2016)05-0022-04
清詩浩如煙海,清詩總集同樣浩如煙海,到現在為止,很難有人說得清清詩總集的數量。我們在做清詩總集研究時,如果一味地求大求全,總想從全國的視角來研究,如果不進行專題研究,實在是有難度的,也是不切實際的,那么,從地域的角度來研究詩歌總集不失為一種有意義的途徑,因為從文學接受的角度來看,文學所受到的影響,主要來自歷時性與共時性兩個方面,而共時性又主要來自作者所處的地域方面。關于“地方詩總集”這一名稱,學術界有著多種說法:地方性詩歌總集、地域性詩歌總集、地方類詩歌總集等。《清史稿》志一百二十三藝文四專門開辟一欄曰“地方詩總集”,所列有吳偉業撰、靳榮藩輯的《吳詩集覽》可為例,算是規范的說法之一。概而言之,地方詩總集與全國性的詩總集相對而言,屬于全國性詩總集的一部分,它是以“地域”或“地方”為編纂的初衷或出發點而編成的詩歌集子,其所錄詩人。這類詩總集在清代的蘇南地區特別豐盛,同時也是一種“隱于地下”的豐盛,應引起我們的重視,值得我們去挖掘,值得我們去進行專題研究。
一、興盛的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
清代蘇南地區轄有蘇州、松江、常州、鎮江這四府以及直隸太倉州,這一地區文化底蘊深厚,詩人輩出,是清詩的寶庫,也是清詩總集的寶庫,有清一代,該地區到底編輯了多少數量的地方詩總集,到現在仍然是一個未解的問題,但是,編纂之風興盛是無疑的。
(一)層級多樣的編纂面貌
這里的層級指的是行政層級,即省、府、州、縣、鎮、村。在編纂地方詩總集時,地域層級是首先且著重要考慮的一個方面。清代的蘇南地區,省、府、州、縣,往往都會有地方詩總集行世,如《江蘇詩征》《國朝松江詩鈔》《毗陵六逸詩鈔》《國朝松陵詩征》《海虞詩苑》等,分別反映了江蘇省、松江府、常州府、吳江縣、常熟縣等不同層級詩歌總集的繁榮。而最能體現地方詩總集繁榮的更在于小的方面,往往是層級越低越能體現出興盛的風氣,小到一鄉(鎮)乃至一村,其中許多總集,特別是處于底層、留于民間的總集,尚處在未認識、待研究的狀態,但這些總集卻是蘇南乃至全國清詩大廈的重要構件,是清代詩學生發的基礎與興盛的表現。如《貞豐詩萃》(周莊古稱貞豐里)、《梅里集》(吳江梅里)、《同里詩稿》(吳江同里)、《羅店詩存》(嘉定羅店),等等,不一而足,這種現象在同期全國的其他地區是極為少見的。
(二)綿延不絕的編纂風氣
從歷時性的角度來看,蘇南地方詩總集的編纂活動貫穿于整個清代,歷久不衰。編纂地方詩總集的活動最為集中的時段在清初,這一時期,去明不遠,一些由明入清的前朝遺老往往有著元好問《中州集》的情懷、國可滅史不可滅的斗志,通過編纂地方詩總集來表達胸中的大明情結,展示出地域詩中像《詩經》“風”一樣的地域特色,正如明遺民陳瑚《頑潭詩話序》所云:“進退存亡,不失其正,縱多方綱羅,曾不少動其心。其間,殺身成仁、長往不顧者,大都以悲憤忠壯之氣發之于詩歌騷雅之間。”[1]當然,隨著明遺民的老去,地方詩總集的編纂之風仍然綿延不絕。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清代的蘇南地區,續編、仿編之風盛行是常見現象。一般而言,一部詩歌總集編成之后,常常會有續編、仿編的作品出現,但是,如果在某一地區,集中地出現了續編、仿編的現象,足見其興盛之貌。以蘇州府吳江縣而言:先有章復輯《同川風雅集》,后有周羲輯《續同川風雅集》;袁景輅輯《國朝松陵詩征》后,殷增輯《松陵詩征前編》、陸日愛輯《松陵詩征續編》、薛鳳昌輯《松陵詩征補編》,構成了一部吳江的地域詩史。再如常熟王應奎的《海虞詩苑》,全書輯錄了清代常熟一地的一百八十二家詩人,但也只是止于乾隆年間,乾隆之后的常熟詩人如何,則瞿紹基輯的《海虞詩苑續編》可補此缺。
(三)不拘一格的編纂規模
編纂規模本來不足以反映出事物繁榮的情況,但是,當一地區陸陸續續出現了大大小小、規模不等的某個事物之后,我們可認定這是一個繁榮的現象,因為規模的不拘一格,說明人們從事該活動時已經達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形成了自有的一套標準。清代蘇南地區在編纂地方詩總集時,并不拘于規模的大小,而是根據各自選詩的目的、標準、角度,付諸實施,正是這樣才構成了地方詩總集繁盛的景象。規模小的可能只收錄兩、三家詩人,如《江左三大家詩鈔》,規模略大者也就十多人,如《江左十五子詩選》《太倉十子詩選》等。當然,從所選詩人的地域來看,也不囿于某一地的詩人,可以跨地區,如《江浙十二家詩選》。這些總集,從所選的人數上、所選詩人的空間等方面都能靈活處之。
當然,除以上幾點外,參編者的身份、巨著頻出、體例多樣等,同樣展示了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的繁榮氣象,這里不再贅述。
二、清代蘇南地方詩興盛的原因
造成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興盛的原因非常復雜,與我國源遠流長的詩歌總集的編纂文化相關,與全國的大環境相關,比如大一統的穩定的政治環境、詩歌總集編纂的傳統與濃厚風氣等因素,但是,更為直接、具體的因素還與地緣情結、詩人輩出、文脈傳承等相關。
(一)編纂氛圍
清初至清中葉,全國范圍內編輯、整理詩歌總集的氛圍對蘇南地區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清代康熙年間編成的《全唐詩》、乾隆年間編成的《四庫全書》等所產生的影響不止是文獻本身,更是關于文獻整理的思想層面的影響。綜觀歷代文獻的整理狀況,清代的整理可謂是蔚為壯觀,這一點常被學術界稱作“古典文化的大總結”。特別是一些著名的以蘇南或江南地域為輯錄對象的詩歌總集,如《江左十五子詩選》《江左三大家詩鈔》《太倉十子詩選》等無疑表明,興盛的蘇南詩壇已經吸引了當時學者的關注,已經成為他們眼中的詩歌中心與熱點地區。而蘇南本地人所編的一些重要詩歌總集,其所產生的影響更是直接的。清初,常熟錢謙益將明代詩歌進行整理匯編,名曰《列朝詩集》;康熙間,蘇州顧嗣立編有《元詩選》;乾隆間,蘇州沈德潛輯《古詩源》《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國朝詩別裁集》等作品,這些巨著的問世,對蘇南本地詩歌總集的編纂當會產生多么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二)地緣情結
地緣情結是蘇南地方詩總集生成的一個重要因素。編纂者之所以要編纂地域性的詩歌總集,其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向世人展示本地詩人的詩學才華,展示出本地詩學的興盛景象。為了表明是基于地緣情結而進行的編纂活動,在詩歌總集的題目上,一般都會冠以地名。例如,《嘉定詩征》,由題目即可知這是太倉州嘉定縣的一個詩總集;《太倉十子詩選》,也標明這是太倉詩人的總集。有時為了突出地域特色,或是為了顯示本地特有的地名文化,有些詩總集還沿用了當地地名的古稱或別稱,如果沒有一定的地名知識,很難知道所說的地名指何處,但是,這樣做正是地緣情結的一種表現,顯示了編者對當地特有的情感。如松江府的華亭縣,有多個稱呼,云間、茸城、三泖等,都是指此,于是,如《松風余韻》《云間名勝詩》《峰泖題襟集》《茸城近課詩詞鈔》等總集的命名,無不顯示出特殊的地緣情結。力圖將某一地的詩歌窮盡式地收輯,更是體現出民強烈的地緣情結,這一點要以王輔銘最具代表性。清代嘉定第一狀元王敬銘的弟弟王輔銘,先后輯有《練音集補》《明練音續集》《國朝練音初集》《國朝練音續集》等,無需多言,這幾部總集表達出編者強烈的地緣情懷。
(三)詩人輩出
詩人輩出也是推動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興盛的一個原因。清代到底有多少詩人,這是目前難以計數的,甚至于是一個永遠無法計數的問題,但就知名詩人而言,尤其是誠如《清詩紀事》等這些重量級的作品所收納為例,蘇南的著名詩人占有全國份量的大多數,顧炎武、錢謙益、吳偉業等這些大詩人的出場,無疑給本地帶來無法估計的詩學影響力。除了著名詩人之外,更有若干名不見經傳的詩人,盡管他們的藝術才華無法跟前者相比,但是,他們也是構成清代詩學大廈不可或缺的部分,或者可以這樣說,他們占有了清詩這座大廈的大部分,然而,他們的詩作多數未能以別集的形式流傳下來,卻依賴于諸多詩歌總集而得以保存,他們也無意間造就了本地詩歌總集的繁榮。這些詩人,或者是出于同一師門,如沈德潛編輯的《吳中七子詩》;或者是詩學風尚相近,詩風相似,比如吳偉業在《太倉十子詩選序》中云:“今吾觀十子之為詩也,直而不倨,曲而不屈,抑之而奧,揚之而明,曲直繁瘠,廉肉節奏,非放心邪氣所得而犯于也。”[2]
(四)文脈傳承
文脈傳承是影響蘇南地方詩總集興盛的又一原因。所謂文脈傳承,可以這樣認為,前代鄉賢人物做出了巨大的成就,產生了廣泛而久遠的影響,給本地帶來了無尚的榮耀與名氣,這成為后代追慕、仿效的對象,也成為后代從事文化活動的壓力、動力,后代試圖踏著前賢的足跡,繼續光大這一榮耀,弘揚這一名氣,這樣,后代與前代在一定意義上形成了前后相繼的文化現象,后代與前代相依與共生,前代是后代生發的基礎,后代是前代的傳承,將歷時性的文化事象表現為共時性的文化張力,形成了本地的文化脈絡。文脈傳承與具體的技能傳承不同,它是隱性的,不可視的,但又是潛在的,廣泛的,可以表現在崇文尚教的氛圍、科舉功名的聲望、文學的成就與風尚、文獻的編纂與收藏等方面。當某一地區有著上述這些因素時,其地方詩總集的編纂也興盛,在清代的蘇南地區,這種現象比比皆是。比如,清乾隆年間,無錫顧光旭編《梁溪詩鈔》,選輯了無錫本地歷代詩人的詩歌作品,至清末,邑人侯學愈在顧光旭的基礎上,編《續梁溪詩鈔》。再如《嘉定詩鈔初集》《嘉定詩鈔二集》明、清兩代的《吳淞詩委》《清浦詩傳》、《清浦續詩傳》等,均反映出文脈傳承的景象。
除上述幾原因點外,經濟繁榮、社會安定、崇文尚教、發達的出版業、藏書業等因素對于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的興盛也起到了不小的推動作用。
三、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的特點
地方詩總集雖然屬于總集類,有著與一般性詩歌總集相似的一面,但因其輯錄的視野立足于“地方”,更有其獨特性,主要體現為地方性、基層性、互補性等三個方面。
(一)地方性
地方詩總集有其獨特的視角,這就是地域性,它生成的起點與終點都是緊扣“地方”二字。所創作的題材、內容為本地特有,本地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山一水等,構成了獨有的地域風情畫卷;所依托的文化背景、語言、典故、風土人情、民生習俗等,皆帶有濃厚的本土氣息,離開了當地的環境,創作、閱讀、評價、審美等文學活動,就會受到影響。地處水鄉澤國的蘇南,其地方詩總集往往離不開“水”,包括水的環境、水的承載地貌、水生的動植物以及特產,等等,許多總集的題目就帶有“水”意。例如《盛湖詩萃》《湖海詩傳》《桃溪風雅集》《泖東近課》等,往往“水氣撲面”。正是因其獨特的地域性,才有了區別于其他地區的審美價值。
地方詩總集所選的詩人基本上為本地人,即使不是生于本地,也可能是寄籍于本地或長期流寓本地。其所錄詩人可能是同一時段的,也可能是不同時段的,如果屬于前者,則可形成一個共時性的詩人群體,如吳偉業《太倉十子詩選》,選錄了明末清初太倉的十位詩人,據吳偉業自序,這十子足可代表當時太倉一地的詩學風雅,可“與云間、西泠諸子下下”[2]。沈德潛輯《吳中七子詩》,收錄了乾隆間吳中的王鳴盛、吳泰來、王昶、趙文哲、錢大昕、曹仁虎、黃文蓮等七位詩人,這七位構成了吳中詩人群體。其他諸如張學仁輯《京江七子詩鈔》、顧嗣協輯《依園七子詩》等,分別反映了清中前期鎮江、蘇州等地的詩人群體。如果屬于不同時段的詩人,同樣可以反映出本地的地域特色,他們往往被稱為帶有當地文化的詩人,如蘇州派、毗陵派、梁溪派,等等。
(二)基層性
地方詩總集所選錄的詩人、詩作,雖說其中不乏名家、名篇,但總體而言,其所輯錄的名家、名篇所占比例是非常小的,這是地方詩總集的普遍現象。應該說,將詩人、詩作選輯成著,總是想提高他們的知名度,提升他們的詩學品位,但是,地方詩總集與全國類的詩總集的輯錄目的不同,全國類的重在突出精英詩人,而地方詩總集的重要任務則在于地方詩人群的造勢與構建,在于突出本地的詩學聲勢與特色。正因為如此,許多地方詩總集選錄的詩人多是名不見經傳的,他們的名字,可能除了本地詩總集外再無他見,地方詩總集整體表現出的是詩人、詩作的雙向基層性,即詩人以基層性的、身份卑微者居多,詩作以自娛性為主,創作內容可能無關國計民生,但卻結合當地風土人情。蘇南地方詩總集中有許多這樣的集子,它們當中選錄的詩人、詩作如果放到大文學背景下而言,可能無足輕重,但以詩存人,以集存人,自有一番特色。我們在評價地方詩總集時,應該看到編纂者的審美重心是下移的,那么讀者的審美重心也應當下移。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越是基層性的東西,越能反映出其真實情感來。
(三)互補性
地方詩總集因其面向基層,似乎在品位、詩學素養方面難以與全國性的相比,但是,有些地方詩總集本身并不因其著眼于地方而減少其影響力,比如《海虞詩苑》《松陵詩征》這些總集,其影響力不亞于全國性的總集。當然,總體而言,地方詩總集無法與全國性詩總集相提并論,但是它與全國性詩總集具有互補性。在資料方面,它是全國詩歌總集大廈的重要組成部分,缺少了它的存在,全國詩總集的繁榮也無從談起。有許多在全國性詩總集中無法找到的詩人、詩作,可以在地方詩總集中找到。在審美方面,全國性的詩總集在某些方面,比如編纂方式、選取風尚等,影響著地方詩總集的編纂,而地方詩總集又因其特有的地方特色,成為全國性詩總集之外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在文化的豐富性方面,有些地域文化可能難以入全國性詩總集之選,但在地方詩總中卻可以盡顯其能,特別是關于家族、派別、社團等的總集,既可以作為專題性的,也可以作為地域性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蘇南地方詩總集對于提升蘇南的文學品位與影響力,有著特殊的作用。
總而言之,清代蘇南地方詩總集的數量多,涵蓋面廣,但因其所載錄詩人、詩歌的基層性、地域性,多數總集尚處于未被認知、未被研究的狀態,我們所要做的事,不僅有材料方面的挖掘、整理,更要對其進行理論上闡釋,對其文學價值、地位進行認知,找尋其正確的文學歸屬。
參考文獻:
[1] 陳瑚.頑潭詩話[M].民國六年昆山趙氏峭帆樓刻本.
[2] 吳偉業.太倉十子詩選[M].康熙間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