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伶伶


他是地下工作者——白色恐怖下甘冒風險為解放軍獵取情報;他是科學工作者——“大躍進”年代率中國第一支高山冰雪利用考察隊發現并命名了“七一冰川”。他用激情投身于冰雪的開發研究;他用理性的科學精神大膽質疑權威。他開創了中國冰川的考察,他倡導了中國凍土與泥石流的研究。他是中國的“冰川之父”——施雅風。
“創”和“闖”是施雅風的妻子沈健對他的評價。創,施雅風創造性地在中國建立了“冰川學”這門學科,開辟了“冰川”這個新領域。闖,施雅風不畏艱險,勇闖高原山峰進行科學考察,也無所畏懼敢于挑戰權威,嚴謹的科學精神伴隨了他的一生。
“七一冰川”:第一次的發現
解放初期,施雅風是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南京分會的組織干事,他積極奔走,將地理所、南京大學地理系和一批中學地理教師等共同組建成了南京科協地理組。1950年,施雅風參與創辦了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本地理學方面的科普雜志《地理知識》,刊名就是施雅風提議的。一直到2000年,《地理知識》改名為《中國國家地理》。
1957年的夏天,有著生物學地學部副學術秘書和地理研究所副研究員雙重身份的施雅風去了一趟大西北,目的是配合當時的第一次科學技術規劃中自然區劃任務,對大西北的地貌區劃進行實地了解。
一路行走。穿過了祁連山,在祁連山邊一個叫黨河的地方,施雅風看到不遠處有一座雪山,事后他才知道那個雪山的大名叫馬廠雪山。一見那雪山,他即起了莫名的興奮,心里腦里即刻雜念全無,一心只想著“去看看”。施雅風帶著兩個年輕的地質隊員鄭本興和唐邦興,還有一個蒙古族警衛,他騎馬,他們騎駱駝,直朝那雪山而去……就這樣,施雅風第一次見識了冰川。
這座雪山改變了施雅風的研究方向;這次行程改變了施雅風的人生命運。從此,他的研究從地貌轉向了冰川,成為中國冰川研究第一人。現在看來,施雅風之前編撰《中華地理志》也好、制訂十二年遠景規劃也好,編制“中國自然區劃”也好,其實都是在為他日后轉向冰川研究做技術上和心理上的準備。
結束大西北的考察回到北京,施雅風在向中科院領導匯報考察經過的同時,特別建議科學院組織專門的冰川考察隊,對祁連山地區的冰川進行全面考察,以了解冰川水源利用的可能性。領導很重視施雅風的提議,在與其他領導商議后,很快做出同意的回復,并指定施雅風負責組建冰川考察隊。
施雅風原先的計劃是這樣的:在中科院已經成立的青海甘肅綜合考察隊中,抽出一部分人建立冰川分隊;考察時間為三年。但在他們抵達甘肅蘭州后,他的“三年”計劃被縮短到了“半年”。一到蘭州,施雅風就被中科院蘭州分院的副院長劉允中帶去見甘肅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半年”的要求就是張仲良提出的。他對施雅風直言:三年太慢。那么,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完成考察任務呢?張仲良豪氣十足地承諾:要什么條件給什么條件!為了任務,施雅風也就不客氣提條件了。
首先,為了便于對祁連山進行分路考察,施雅風準備組織六個小分隊。每個分隊,最重要的是要有人。他建議,從各大學抽調一批有野外考察經驗,而且是研究地貌的老師;每個分隊,必配一名行政隊長和一名業務隊長,他要求,行政隊長由省政府從河西各縣抽調工作能力強的干部擔任,業務隊長由他自己選派;每個分隊,必配一輛汽車。
其次,所有野外考察的裝備,由省里購置,包括電臺、工具、設備,還有攀登冰川用的釘鞋。那時,專業的釘鞋根本買不到,省政府的人教給他們一個土辦法:穿當地獵人的靴子,然后在鞋底綁上自制的釘子。
再次,野外考察的經費,估算十萬元。這筆錢由蘭州分院向中科院總部提出申請后,由中科院撥發。
其他,比如,考察冰川需要航空相片,施雅風一個電話打回北京,找到測繪總局局長。局長又一個電話打到西安的相關部門。很快,他們便直接從西安那里取到了相片。總之,從省委到各個相關部門,對施雅風提出的任何要求,都積極配合,而且效率高到令人難以置信,往往都是電話解決而無需打報告、等待研究審批,也無收費問題。很多年后,施雅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來,仍無限懷念地說:“現在是不可能這么做的。”
1958年6月26日,剛剛組建起來由施雅風率領的冰川考察隊從蘭州出發。第一天,到了武威,第二天,到了張掖,第三天,到了酒泉,第四天,來到了距冰川約十公里的一個叫柳條溝的地方。找了一塊平地,隊員們把帳篷支了起來。7月1日,早飯后,施雅風領頭,隊員們跟著,大家背著裝有干糧、水壺的大包,撐著冰鎬,沿著一條山溝一路往上攀登。翻過溝里頭的一座由冰川帶來的石頭堆成的180米高的小山,忽然間,冰川出現在眾人眼前。
踏上晶瑩剔透光滑如鏡的冰川冰面,大家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走,太滑,不敢;不走,好不容易上了冰川,總不能就此臥倒。試著往前走兩步,施雅風發現冰面上其實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這層雪減輕了他們在冰川上行走的難度。繼續往上走,海拔越來越高,氧氣越來越稀,大家的步伐越來越慢,但無人抱怨、退縮,在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里,他們被好奇心驅使,被探究欲牽引。上到海拔5000米的時候,他們站在了冰川的最高處。
從上往下看,南邊的陽坡沒有冰川,下面是一個很大的谷底,不過,對面還有一片山,連綿起伏,山上也有冰川。對于這片冰川的厚度,連施雅風都一時無法準確地判斷。幸好考察隊有蘇聯專家道爾古辛,依他的經驗,冰川的厚度在100米左右。至于面積,施雅風動用了航空相片。一番計算后,綜合厚度、面積等數據,他們得出的結論令人咋舌:整條冰川的含水量相當于兩個北京十三陵水庫。設想一下,如果能夠合理利用,這將是多么豐富的一方淡水資源!
“給它命個名吧。”不知是誰的提議,大家很認同。這是中國人第一次進行自主冰川考察時發現的第一條冰川,當然得由中國人自己為它起個名。大家集思廣益。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今天是7月1日,黨的生日,就叫“七一冰川”吧。自“七一冰川”起,中國人開始了自主探索冰川的歷程,它成為中國冰川科學的奠基石,而對于施雅風來說,他因此成為中國冰川考察和研究的開創者。
按照約定,三個月后,各分隊在蘭州集合。將情況一一匯總,施雅風整理出來的數據是:考察了10個冰川區,33個冰川群,120多個冰川組,900多條大小冰川。與此同時,還有對冰川形態、類型和分布的細致描繪,又估算了儲水量,以及人工融化冰雪實驗。計算后,他們的考察結論是:祁連山高山一帶年降水量300毫米~700毫米,雪線高度在4200米~5200米之間,冰川面積有1300多平方千米,儲水量在400多億立方米,年融水量有10億立方米,人工融冰溫度在零下5度左右,或雪面溫度在零下8度左右,而采用炭黑融化冰雪的效果最好。據此,在各小分隊撰寫的考察報告基礎上,施雅風寫了一篇綜合報告。這份43萬字的報告連同冰川目錄和圖片后來以《祁連山現代冰川考察報告》為題,由北京科技出版社于1959年1月作為新年賀禮出版發行。盡管現在看來,這本專著有些粗糙,有些簡陋,但“第一”的身份注定它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作為第一本區域性的冰川研究專著,它填補了中國冰川研究的空白,標志著中國冰川學的起步。不可否認,其中施雅風的作用和貢獻是關鍵。因此,說他是“冰川之父”,不為過。
揭開希夏邦馬峰的神秘面紗
1960年,結束“祁連山冰雪水源利用”的任務后,施雅風向中科院提出為了長久的學科發展,應該在蘭州設立冰川、積雪、凍土方面的綜合研究所。這個提議,中科院很快表示認可。隨即,歸屬中科院蘭州分院領導的“冰川積雪凍土研究所籌備委員會”在蘭州掛牌,北京地理所調來的李為祥出任總支書記,負責行政事務;施雅風作為總支委員,主抓業務。施雅風還做出了一個大膽決定:舉家搬遷,離開環境相對優越的北京,他攜家帶口在大西北的蘭州落了戶。這樣一來,既解決了一頭北京一頭蘭州的一家兩戶模式,也用這種“自斷后路”的決絕向組織表明他一往無前的堅定決心。
1964年,施雅風率考察隊對希夏邦馬峰進行了科學考察。這座山峰海拔8012米,是世界范圍內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峰之一(排名最后),是唯一的一座完全在中國境內的8000米級山峰,在施雅風他們登上之前,尚沒有被人征服過。希峰冰川成為施雅風考察過的最高海拔的冰川。
在成功登頂距希夏邦馬峰100公里的珠穆朗瑪峰之后,中國登山隊著手準備攀登希夏邦馬峰。施雅風此次考察希夏邦馬峰就是為了配合中國登山隊。有時,科學考察還得倚仗登山隊員。比如,很少有考察隊員能夠登上海拔6000米的高度,但高海拔地區的冰雪巖石樣本又必須采集,這就需要專業登山隊員的幫助了。
很快組建起來的希峰考察隊,由施雅風任隊長。為了這次考察,正患牙疾的施雅風下決心將牙齒全部拔除,換上了一口假牙。當時,他不過45周歲。不利于科研科考生活的一切,都毫不猶豫地去除,這就是施雅風。
在很多場合,施雅風都說過這樣的話:“人們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但是桂林山水要和冰塔林相比,那就不好比了。”言下之意,在冰塔林面前,連聞名于世的桂林山水都顯遜色。桂林山水真的不如冰塔林嗎?與其說這是山水形態上的審美差異,不如說是表現了施雅風對冰塔林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冰塔林的壯觀讓他瞠目,給了他很強烈的震撼。這是不曾登上高海拔的希峰、看到過如此壯美的自然奇觀的人所難以理解和想象的。什么是冰塔林?它是低緯度、高海拔山區山谷冰川或冰斗山谷冰川上特有的大陸性冰川景觀。冰塔林從發生到消亡,要經過雛形冰塔、連座冰塔、孤立冰塔三個階段;延續長度在1.2千米~6千米間;從冰川運動速度推斷,時間大約為100年。因為之前甚少有人細致研究過冰塔林,所以,施雅風對冰塔林的考察,又是他科學人生歷程中的一個里程碑。
海拔8000米的希峰,施雅風登上了它6250米高的冰磧山頂,再往上,他的體力跟不上了,只能放棄。即使如此,也足以讓人對他健康的身體和頑強的毅力發出欽佩之聲。要知道,能夠達到這個高度的,全隊不足一半人。6250米的高度也足以讓施雅風和考察隊員們看到了希峰的一些特殊現象,比如,冰川運動帶來的冰磧(冰川運動時所攜帶的、冰川融化后所堆積的石塊和碎屑物質的總稱)、石頭等,這為他們了解古冰川提供了幫助。根據考察得來的數據,結合冰川堆積物的分布位置和高度差別,他們最終將冰川劃分為四個冰期,并確定當時正處于末次冰期過后的間冰期。
除了冰川,在地質方面,希峰考察也有成果,那就是“首次在該地區發現了大量石炭紀化石、上三疊紀爬行動物化石,并推算出自新第三紀以來,該地區上升了3000米”。這是一個新發現,因為在此之前,尚無人對喜馬拉雅山和青藏高原地區的隆起做過定量判斷。
于“公”而言,希夏邦馬峰考察為日后珠穆朗瑪峰和西藏地區大規模的科學考察打下了基礎。此后第二年,中國登山隊第二次攀登珠峰,中科院組織了一個由二三十人組成的科學考察隊,對西藏地區進行了科學考察。于“私”而言,希峰考察成果讓施雅風在隨后舉辦的北京科學討論會上名聲大噪,也促使他又進入了一個新領域——高原隆起與環境變化、全球變化的關系,又讓他成為中國冰川研究與青藏高原研究相融合的開拓者。
“文革”中一怒跳黃河
文革中,批斗不一定非要有緣由的,一個“懷疑”足矣。開始,施雅風便是被懷疑有歷史問題——從舊時代走過來的人,都可能有歷史問題。抄家,一來可以作為批判的方式,二來可以順便查獲一些證據。文革中,施雅風的家被抄了三次,最后一次,把他家閣樓里存放的證件、日記、工作記錄等都抄了出來。“證據”也浮出了水面,那是一張國民黨“青年戰地訓練服務團”的畢業證書,那上面不但有國民黨軍事委員會第六部的公章,而且還有陳立夫的印章。至于解放前的那一段地下工作,此時更成為把柄,原因很簡單:他當時的那些“上線”,包括政治上的引路人、入黨介紹人呂東明,此時都在被審查。既然如此,他地下黨員的身份便成了懷疑目標,甚至有人極端地認為他早就加入了國民黨。施雅風被關進了“牛棚”,失去了人身自由。
按規定,“牛棚”里的施雅風和“棚友”們每天要早請示、晚匯報,思想改造的方式是政治學習,身體改造的方式是打掃廁所。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沒有學會謹小慎微的施雅風又禍從口出。有一天晚上,想到還沒有做晚匯報,他脫口而出了一句:“今天還沒做禱告呢。”把“神圣的”向毛主席“晚匯報”說成是資本主義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的宗教場所的“禱告”,這還了得。話一出口,他便自知口誤了,但已經來不及收回。立即,他的“罪名”升級:現行反革命。
對現行反革命的批斗勢必更加暴虐,不再是口頭喊兩句“打倒”的口號,貼幾張“打倒”的大字報那么簡單,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打而倒之,也就是,侮辱他,讓他“坐飛機”、扇他耳光。伴隨而來的是更加荒謬更加無厘頭的“罪”:他對泥石流進行過考察,認為修鐵路筑公路要盡量避開泥石流,這被當作了“活命哲學”。斗爭的升級,使得一些原本跟施雅風關系不錯的同事逐漸變了臉。不知是被洗了腦,還是為求自保,總之,他們將槍口一致朝向施雅風。施雅風想到之前他和他們的親密無間,看到現在他們扭曲丑惡的嘴臉,悲憤之情慢慢涌上施雅風的心頭。
家庭也受連累,更讓施雅風難以忍受。因為“施雅風”三個字幾乎成為罵人的話,所以,他的三個孩子上學放學路上常常被調皮孩子包圍,并用拖長的聲音高喊“施——雅——風”。在學校,因為有一個“反革命”的父親,他們不能參加活動。體會到孩子們承受的壓力,妻子沈健一方面要設法安慰他們,反復強調“你們的爸爸不是壞人”,一方面自己心中的苦楚無處宣泄,又整天提心吊膽,幾乎一夜間,她的頭發全白了。這一切讓施雅風悲涼之余更添絕望。
1968年8月的一天,中午,趁著監視他的人一時疏忽放松了警惕,他離弦之箭般躥出“牛棚”。沒有目的地,他一路急走,滿腦子盤旋的是“一切都被否定了”“一輩子算是白干了”的消極悲觀和透頂絕望情緒。就像他平時干凈利落、果敢敏捷、從不拖泥帶水的工作作風一樣,他頭頂著“死”的黑環,沒有猶豫,沒有徘徊,腳步生風地徑直走到黃河大橋(今“雁灘黃河大橋”),沒有踟躇,沒有彷徨,他以長年野外考察練就的矯健身姿一躍而起跨過橋欄桿,向著滾滾黃河水俯沖下去……
此時,施雅風13歲的兒子施建成正在院子里玩耍,突然有人跑過來,慌里慌張地對他說了一句“你爸爸跳黃河了”,就往黃河方向跑。施建成稍稍愣了一下,也跟著跑,一路上,他看見還有一些人也在往那兒跑。跑到黃河邊,來看熱鬧的人們生怕也被黃河吞沒似的離黃河遠遠的,只有見父心切的施建成一個人,站在黃河水邊,看著腳邊湍急的河水,聽著黃河發出的陣陣哀鳴,想著生死不明的父親,他的心像黃河水一樣的涼。
從那么高的空中栽入水中,連施雅風自己都以為必死無疑。或許是他死的決心下得太快,赴死又太急,馬克思尚未做好接收他的準備。他落水后,打了一個滾,竟很快浮了起來。冷水一激,冷風一吹,他忽然清醒了過來,事業、家庭、冰川、母親、妻子、兒女一起涌進他的腦海,這讓他意識到:不能死,也不該死。死了,事業斷了,問題也更加說不清了;死了,家庭毀了,白發人送黑發人、中年喪夫、幼年失父的人間悲劇又將重演,一己已矣,卻叫活著的親人們怎么辦?想到這些,他決定不死了。因為會游泳,浮上水面后,他順著水流一路漂啊漂,一直漂到了河心一個叫段家灘的沙洲上。他獲救了——自己救的自己。
施雅風被立即送進了醫院。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除了落水時胸部被水拍了一下有些痛以外,其他部位均完好,更沒有內傷,實乃奇跡。更幸運的是,他因禍得福,不僅沒有因此像“文革”中大多數自殺的人一樣死了還背上個“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的罪名,反而由“批斗”轉為“批判”了。一字之差,性質大變,施雅風雖然仍被關押著,但不再被侮辱,不再“坐飛機”,不再被打了,甚至還被允許看書寫字。境遇的改善并非造反派被他“以死相拼”嚇的,而是緣于從部隊派到中科院蘭州分院的軍管會主任的一句話:“不要再批斗施雅風了。”
終于,事情出現了轉機。審查人員在他的日記里發現了一段議論戰地服務團的話:“戰地服務團的官員腐敗,他們不上前線,還找女學生談戀愛。看到這些,我就不想在那里干,離開戰地服務團回到了浙大。”這段話包含了兩個意思:一是認為那里的國民黨官員腐敗,二是表示他不想干了。這說明他對戰地服務團是不滿的,“離開”便是不滿的行動表達。用“文革”時的思維,對戰地服務團不滿,便是對國民黨不滿,對國民黨不滿,這是進步的表現,歷史問題迎“進步”而解了。
巴托拉冰川:中巴公路的“殺手”
1974年,施雅風接到了這樣的任務:對巴托拉冰川進行可行性研究。
巴托拉冰川位于喀喇昆侖山西南側巴基斯坦境內,是一條極其活躍的冰川。說它“活躍”,是因為它不斷變化,或前進,或后退,或融化。1973年春夏之交,它又活躍了一下:融化了。融化后造成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剛剛修建通車的中巴喀喇昆侖山公路,不但毀了路基,還損壞了兩座橋梁。
這條公路當初是由中國政府援建巴基斯坦修建的,為修公路,中方先后派了九千多人,耗資巨大。如今,重修公路,面臨著兩種方案的選擇:一個是巴方提出來的,希望改道;一個是原地復建。改道,意味著再次耗費大量人力和物資;復建,利用原來的基礎,當然要節省得多,但誰能保證巴托拉冰川不再發威?從經濟方面考慮,選擇第二種方案固然實惠,但要必須能夠解決巴托拉冰川的問題。
1974年4月,施雅風和他點名要來的十多位業務和行政骨干經過長途跋涉,越過國境線,終于抵達巴基斯坦的巴托拉冰川,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支出國進行冰川考察的科考隊。在冰川的末端,他們搭建起了5個帳篷,開始了長達兩年的考察工作。
艱苦和危險貫串始終。先說艱苦:施雅風的帳篷是他的臥室兼辦公室。所謂臥室,只有一張行軍床。所謂辦公室,只有一桌一凳,“桌”是墊在石頭上的大木箱;“凳”是一張小木板凳。書和資料倒是不少,都是他從國內帶過來的。每天清晨五點,他就得摸黑起床,冒著刺骨寒風到冰川氣象站進行第一班觀測;夜深人靜,他常常打著手電到河邊觀測冰川融水和洪峰。再說危險:一次,突然而至的一塊石頭壓住了施雅風,讓他動彈不得,幸好身邊還有同事,他們合力推開了石頭,將他解救出來。又一次,他和同事張祥松在考察途中遇到大雨,但為了取得冰川主要融水道流出的冰洞口的準確的后退數據,他們決定下陡坡到水邊去測量。走在前面的張祥松一不留神踩翻了一塊石頭,人一下子就順著陡坡滑了下去,滑行途中又連帶著其他石頭紛紛往下掉落,有的直接砸在他的身上,他失去了知覺,徑直滑到了水里。兩口冰水喝下肚,把他激醒了過來。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這一切,把跟在后面的施雅風嚇得不輕。人是保住了,照相機卻被水流沖走了。
對于巴托拉冰川的考察,施雅風他們最先做的工作便是了解、查明了它沖毀公路、橋梁的原因。接下來就要對巴托拉冰川可能的運行方向、融水道是否還會改道、最大融水量等做出預測。預測之前,首先確定了巴托拉冰川的性質,那就是,它并不是一條快速進退的躍動性冰川,而是一條常態的積極活動的冰川。隨即出現的一個現象一度令施雅風他們很困惑。從地貌形態和氣候分析,巴托拉冰川末端應該處于衰落后退狀態,但根據實際測量發現,它卻是前進的。結合巴基斯坦方面提供的地圖,果然如此,從1966年到1974年的八年中,它前進了90米。換句話說,從實際情況看,它是前進的,但從形態上看,它又是在萎縮衰退的。據此,施雅風大膽推斷:它將會很快停止前進,然后,停頓,再然后,后退。
它什么時候會停止前進?最關鍵的是,它還會前進多少米?此時,冰川末端距離中巴公路480米,如果它前進了480米還沒有停止的跡象,那么,這條公路勢必不能再用;如果它只前進數十米便停下,甚至后退,那么,對這條公路進行修復即可。于是,“計算”成為關鍵。經過摸索,施雅風他們最終采取的方法首先是“冰川末端運動速度遞減法”。據此,他們計算出巴托拉冰川末端還將前進210米。也就是說,它將在距離中巴公路270米處停下,但施雅風并不滿足,他認為,這種計算方法尚不完善,它忽略了非常復雜而充滿了變數的冰流速、消融量等。繼續摸索,施雅風他們悟出了第二種方法,那就是“波動冰量平衡法”,它包含了冰流速、消融量、運動波傳遞速度、冰層厚度、巖床坡高等參數。據此,他們重新進行計算,得出了比較有把握的數值:從當年(即1975年)起,巴托拉冰川還將繼續前進16年,到1991年時會停止,前進距離是180米,也就是距離中巴公路300米處停止前進。之后,冰川應該開始后退,一直延續到2030年。
其他數據相繼出來:新出現的融水道會是穩定的,在一個較長時期里不再會發生新的改道;融水量最大時是578立方米/秒,那么,跨河橋梁按照690立方米/秒的流量設計完全不會有問題;公路路基底下不存在埋藏的地下冰,所以,路基也是安全的。按照這樣的考察結果,中巴公路便沒有必要改道重建,只要修復即可。一下子,為國家節省了1000萬元(當時的幣值)。這在當時國民生產總值還很低的情況下,它是一筆龐大的資金。
事后證明,他們的預測——冰川的前進、冰面的增減、冰川的運動速度、冰川的消融——準確得令人驚異,但因為全球氣候變暖造成冰川融化速度變快、消融面擴大、冰川變薄,他們預測冰川停止前進的年份由1991年提前到了1984年,因此,還沒有前進到180米,它便開始后退了。這樣中巴公路更安全了。
1978年,重新修復的中巴喀喇昆侖鐵路順利通車;1980年,施雅風和考察隊同事合作撰寫的《喀喇昆侖山巴托拉冰川考察與研究》的專著出版,其中部分內容分別用中、英文在《中國科學》上刊載,還在國際學術討論會上宣讀,受到中外冰川專家的重視和好評;1982年,這部著作獲得中國國家自然科學三等獎,這是中國冰川學創建以來獲得的最高榮譽。這也意味著,施雅風憑著一以貫之的“闖”和“創”勁引領冰川事業跨上了一個新高度。
對于具備哪些條件才能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科學工作者,施雅風這樣總結:博學多聞、遠見卓識、德行高尚。何為“徳”?他歸納為:沒有私心、堅持真理、敢于懷疑、團結合作。比照之下可以發現,施雅風正是這樣的一個科學家,這樣的一個人。
熱衷實地調查是施雅風區別于其他埋首書齋的學者的特征之一。沒有實地調查,尚在讀大學的施雅風寫不出六萬字的論文;沒有實地調查,施雅風不可能發現被命名為“七一冰川”的第一條冰川;沒有實地調查,施雅風怎敢質疑李四光“廬山存在第四紀冰川”的觀點。不說高原、山峰,僅就冰川而言,他這一生就考察了六七十條,最后一次是在他82歲高齡的時候。
2011年2月13日,施雅風因病在南京去世,享年93歲。
(摘編自江蘇人民出版社《冰川之父——施雅風傳》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