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那和尚回頭看了香火一眼,說:“阿彌陀佛,草長得比菜都高了。”說罷就盤腿坐下,兩眼一閉,念起經來。
香火卻不依他,回嘴說:“這么辣的太陽,村里的人也要躲一躲,難道做一個香火倒比做農民還吃苦?”
和尚不搭理他,自顧說道:“早也阿彌陀,晚也阿彌陀。縱饒忙似箭,不忘阿彌陀。”
香火氣道:“你還好意思說忙似箭,究竟是誰忙似箭?早知這樣,我才不來你這破廟里當香火。”
……
他當然不去菜地,他沒那么勤快,只管往前院樹蔭下偷懶去,背靠在樹干上打瞌睡。
起先有一只知了在頭頂上噪叫,香火找了一根長竹竿捅過后,知了不叫了。可剛剛閉上眼睛,就見那知了“忽”地變成一個火團騰飛起來,把香火嚇一大跳,趕緊睜開眼睛,就看到大師傅正從那個高高的門檻里跨出來,他穿著布鞋,鞋子很軟很薄。
香火驚奇,大師傅根本就沒有發出聲音,他是怎么聽到聲音的呢,那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
大師傅換了一件新的袈裟。香火還是頭一回見他穿得這么精神,忍不住“嘖”了一聲,說:“人是衣裝。大師傅,你像是換了一個人哎。”
大師傅點了點頭,說:“今天要來人了。”
香火沒聽懂,茫然地看著大師傅,想聽他再說一遍,再說清楚一點,但他知道那是癡心妄想。大師傅說話,從來都只說一遍,大概因為念阿彌陀佛念得太多,所以別的什么話都懶得多說。
大師傅說這句話的時候,差不多正是胡司令他們從公社出發的時間。
香火始終沒能搞清楚,大師傅是怎么知道的。一直到許多年以后,香火還在想著這件事情。
香火迷惑不解地看著大師傅不急不忙走到院子當中,站在大太陽底下。
香火好奇說:“大師傅,你干什么?”
香火趕緊喊二師傅。二師傅沒應答,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又喊了幾聲小師傅,其實也知道喊他無用,那小和尚昨天已經出門去了,背了一個大包袱,恐怕不是一兩天回得來。
……
剛要拔腿,猛地聽到有人敲廟門,喊:“香火!香火!”
香火聽出來正是他爹,心頭一喜,膽子來了,趕緊去開了廟門,說:“爹,是不是有事情了?”
爹奇怪地看看香火說:“香火,你怎么知道?”
香火得意說:“我就知道有事情了。”
爹朝著香火拱了拱手,說:“香火,你當了香火,果然料事如神。”
香火身子歪開來,不受他爹的拱拜,說:“你別拜我,我又不是菩薩。”
爹說:“香火,胡司令已經出發了,馬上要來敲菩薩,三官讓我來給你師傅報個信,好讓你們有個準備。”
香火立刻“咦”了一聲,說:“敲菩薩?那怎么行?敲掉了菩薩我怎么辦?”
爹不說怎么辦,只說:“香火,三官交代了,等一會胡司令來了,你不能說是三官報的信啊。”
香火說:“那是誰報的信?”
爹說:“是我呀。”
香火說:“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爹說:“聽三官說的。”
香火說:“那還不等于是三官報的信。”
爹說:“反正你別說報信的事,我得走了,怕胡司令順道進村,把東西給抄了。”
香火說:“什么東西?原來你有東西?”
爹一聽,慌了,急忙說:“沒有東西,沒有東西。”不敢戀棧,拔腿要走,卻又放心不下,叮囑道:“香火,菩薩要緊,你趕緊告訴你大師傅。”
香火哪里聽信爹的,跟他繞嘴舌道:“我告訴大師傅,是讓大師傅保佑菩薩呢,還是讓菩薩保佑大師傅?”
爹一聽了,眼神就趴了下來,可憐巴巴說:“香火,你當了香火,嘴巴還這么刻薄。”
香火“嘻”一笑,道:“刻薄不蝕本,忠厚不賺錢。”
爹急道:“錯了,錯了,是刻薄不賺錢,忠厚不蝕本。”
香火說:“爹你才錯了呢,你自己忠厚不忠厚?你忠厚得把老本都蝕光了,把兒子都蝕到廟里當香火了,還不蝕本啊?”
爹兩頭惦記,心里焦慮,腳下就猶豫起來。
香火看爹那模樣,似乎要留下來幫他,他卻只管惦記爹的東西,趕緊說:“爹,你快快回去藏好你的東西吧,別給胡司令瞧了去。”見他爹仍膩膩歪歪,欲走欲留,趕緊又說道:“爹,你放心,我家師傅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一粒骰子能擲出七個點。”
爹不懷疑,點頭稱是:“我一看你家師傅,就是個抿嘴菩薩——不怕紅臉關公,就怕抿嘴菩薩,那胡司令,頂多是個紅臉關公而已。”
這才放心而去。
爹這一走,香火才著了急,暗想道:“假如菩薩真的被胡司令敲掉了,廟里沒有菩薩,算個什么廟,也不會有人來拜佛了,也不會有人來上香了,和尚的飯碗沒有了,香火的飯碗也沒有了。”
趕緊去報大師傅,走到缸邊,見大師傅還是剛才進去時那樣子,盤腿坐著,一動不動,雙手合十,眼睛也閉上了,再仔細看,又覺得眼睛好像還張開著,這又像開又像閉的,叫人看了心里不受用,香火趕緊說:“大師傅,你莫嚇人啊。”
大師傅不吱聲。香火見他這樣子,渾身已沒了勁道,手足都酥軟,知道拿他沒辦法了。這大師傅一旦閉了眼睛,就什么話也聽不進去了。
香火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心里有點惱,嘀咕說:“不管菩薩了?連和尚都不管菩薩了,這算什么?”
嘀咕了兩句,把自己的火氣又嘀咕起來了,竟然忘記了缸里這個人是廟里的掌門和尚,是大師傅,就用手去推他,要把他推醒,讓他起來阻止胡司令敲飯碗。
奇的是香火這手還沒有伸出去呢,那大師傅的身子已經往下縮了一下。
大師傅這一縮,香火方才明白了,心想道:“原來你爬進缸里就是為了躲避的,我還以為你裝神弄鬼有一套,一粒骰子擲七點呢,卻原來你一粒骰子連一個點也沒擲出來。”
再往仔細里瞧,這口缸好像就是為了讓大師傅躲藏才一直擱在那里的,因為它不大不小,正好裝下大師傅的身體,還墊些稻草,好讓大師傅坐在里邊屁股不硌疼。
不過香火最后還是發現了一點問題,缸稍稍矮了一點,大師傅的身子裝進去了,腦袋還露出小半截,因為它光光的,所以特別亮,特別容易被人發現,進院子的人,肯定第一眼就會看到這半個光腦袋。
香火說:“大師傅,你躲不過的,這口缸,連個蓋都沒有,他們肯定會找到你的。”
又說:“大師傅,你倒是躲著地方了,二師傅肯定也找到地方躲了,小師傅更不要臉,干脆就逃走了,我怎么辦呢?難道你們和尚不管菩薩,倒叫我一個香火來管菩薩?沒這道理的。”
又再說:“我以為我做香火,菩薩也會對我好的,其實不是這樣,菩薩只對你們好,對我又不好,憑什么要我管它?”
任憑香火怎么說,大師傅也不吱聲,香火無計可施,便自我安慰說:“大師傅,你躲吧,我不躲了,胡司令不會拿我怎么樣的,我爹是他的隔房老娘舅,他爹是我爹的什么什么。”
大師傅的光頭被太陽照得像一盞燈,耀著香火的眼睛,他有點暈,但腦子卻還清醒,一個德高望重的大師傅這樣躲著,甚是丟人,想了一想,有計策了,跑到灶間拿來一個碗罩,碗罩很大,正好扣在缸沿上。
大師傅被罩在烏赤赤的碗罩里,頭上的光亮罩沒了,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過了不多久,果然胡司令就帶著一隊人馬來了。
爹走的時候廟門并沒帶上,半掩著,手一推就開了,不用轟的,但他們還是轟了幾下,把廟門轟了一個洞,從洞里鉆進來。
香火趕緊上前認親,湊到胡司令的臉前說:“隔房哥哥,你來啦。”
那司令眼睛向上翻。
“你喊誰呢?誰認得你?”
香火說:“咦,你不認得我啦,我是你爹——不對,你是我爹——不對——”
司令“啐”他一口,罵道:“什么你爹我爹,你有爹嗎?”
香火道:“司令你貴人多忘事,去年過年的時候,我還到過你家,給你爹你娘磕頭的。”
司令說:“磕頭?你敢封建迷信?”
旁邊立刻就有人上前,伸手把香火推了一個趔趄,倒退了好幾步。
香火氣得罵人說:“司令,你六親不認?”
那司令這才伸出長長的手臂,對著他的隊伍劃了一個圓圈,說:“小和尚,你說對了,我們,六親不認。”
香火不解,問:“為什么?為什么六親不認?”覺得這話沒問在點子上,又趕緊辯解:“司令,我不是和尚,你看,我有頭發的,和尚是光頭。”
司令看了看香火的頭發,不屑道:“你不是和尚,那你是什么東西?”
“我是香火。”
“香火是什么東西?”
香火正想回答香火是什么東西,那司令卻制止了他,朝他劈了一下手臂,說:“四舊!封建迷信!”
香火趕緊說:“不對不對,香火是勞動人民。”
那司令又狐疑地看看香火,懷疑道:“誰說香火是勞動人民?”
香火說:“香火在廟里低和尚幾個等,打雜干活,廟里什么事情都是香火做的,掃地燒飯種菜澆水,一天做到晚,累也累死了,還不是勞動人民嗎?”
司令雖然還有些疑惑,但暫時放棄了對香火的追查,問道:“你廟里的和尚呢?”
香火想這個難題遲早是要擺到面前的,到底是保全自己還是保護師傅,事先沒來得及掂好分量,卻已經有一個人注意到那口缸了,他大叫起來:“一個缸,一個缸!”
大家都看到那口缸了,但他們有些不明白,因為缸上不是蓋了一個缸蓋,而是頂了個什么東西。
那司令一把揪住香火的衣領,把他提溜過來,問:“這是什么奇怪?”
香火扭了兩下沒扭出來,生生地被那司令揪著,香火怕他扯爛衣領,只得踮起腳,讓身子去跟著衣領子,邊掙扎邊說:“哎喲,衣領子,哎喲,衣領子,那不是奇怪,就是一口缸。”
那司令說:“缸上頂了個什么奇怪?”
香火說:“沒頂什么奇怪,就是一只碗罩。”
司令的人馬哄笑起來,司令也笑了笑,放開了香火的衣領,說:“缸上頂碗罩,還不是奇怪?罩什么呢,難不成下面罩了一只老虎?”
大家又哄笑,有一個人嘲笑說:“罩只老鼠還差不多。”
那司令舉了棒要打這個碗罩,參謀長走上前來,擋住了胡司令。
香火這才看清了參謀長的面目,原來是認得的,隔壁村人氏,前一陣不干農活跑到鄉里去了,原來是跟上胡司令了。他本名叫個孔萬虎,現在改名叫參謀長了。
他對著那口缸左看右看,看了半天發話說:“司令且慢,從前聽人說,和尚有金鐘罩,誰若是打著了金鐘罩,不光敲不爛它,自己的手臂會被震斷。”
那司令撇了撇嘴,顯然不相信這種說法,但他手里的棒卻掛了下來,可能對金鐘罩吃不透,多少有點懼怕,回頭對著香火大喝一聲道:“小和尚,這分明不是碗罩,到底是什么罩?”
香火見那司令滿臉殺氣,趕緊抱住頭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和尚,我只是香火而已,你問大師傅吧,你問二師傅吧。”
……
香火胡亂念叨還沒完,忽然間就有一聲長嚎炸雷般地響了起來,簡直是響徹云霄的響,簡直是震耳欲聾的響,簡直是稀奇百怪的響。
大家定睛一看,是二師傅。
二師傅雙手提著褲子,對著院子里的那口缸“撲通”一下跪了下去,頓時間哭得“噢嚎噢嚎”的。
沒人知道他哭的個什么,大家倒是對那口讓二師傅下跪的缸產生了興趣,圍到了缸前,透過碗罩,仔細了,才看到缸里有一個禿腦袋。
那司令又愣了愣,他不知道這又是什么花招,站定了,半躬下腰,離得遠遠的,伸長脖子朝缸里瞧。他的隊伍也學著他的樣子,半躬著腰,圍成一個圈子對著那缸,卻沒有人敢再靠前。
還是香火過去揭開了碗罩,說:“你們看,沒有什么,就是一個和尚,是我家大師傅,他已經死了。”
那司令的幾個手下走近來看看,有一個膽子大的,用手去探探大師傅的鼻子,回頭向司令報告說:“沒氣了。”
那司令生氣道:“敢在你爺面前裝死?你爺讓你怎么死的,就怎么活過來。”
大師傅身子已經僵硬了,怎么也拉不出來,眾人使出吃奶的勁,才把他從缸里架了出來。
大師傅果然是死了,奇怪的是,他被抬出來,放在地上,仍然還是在缸里的那個姿勢,盤腿而坐,雙手合十,雙眼微閉,一點也沒有改變。那司令上前去踹一腳,大師傅的身子竟像塊石頭,紋絲不動,倒把胡司令反彈了一個趔趄。
那司令“呸”了一口道:“晦氣!還沒打就死了?你爺豈不是白跑了——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向眾人一揮手,喝道:“進去敲菩薩!”
二師傅見他們要去敲菩薩,顧不上哭了,提著褲子又追又喊:“菩薩敲不得呀,菩薩敲不得呀。”
……
(摘自遼寧人民出版社《香火》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