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法制在其發展過程中,實際上形成了事制與刑制并駕齊驅的兩面:一方面是通過“議事以制”——“制事典”——“令以存事制”,編成令典;一方面是歷經“不為刑辟”——“正法罪”——“律以正罪名”,編成律典。它們是中國古代法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人定規則的生成、成文法的出現、法典編制成功及“諸法合體”格局的突破,是中國古代法生成發展的三個關鍵節點。而從先秦的“制事典”,到中古的“益事律”、“存事制”,“議事以制”的傳統一脈相承,演繹了中國古代法源遠流長的另一面。
關鍵詞:古代法事制刑制成文法
中圖分類號:DF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330(2016)03-0129-12
在中國法律史研究中,用“刑起于兵”說明法的起源,以“鑄刑書于鼎”作為成文法產生與公布的標志,將“以刑為主”看做是古代法制的重要特征:這些觀點三位一體,形成了牢固的鐵三角結構,而其背后支撐的是一個頑固的觀念:法就是國家暴力統治的工具。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現實社會的法曾被看做只是刑法,只是鎮壓的工具。而法的主體也被視為是刑。歷史與現實遙相呼應,理論與實踐循環論證,成為解不開的死結。
近年來,法的核心是規則的觀點正在被法學界同仁廣泛接受,逐漸成為社會的共識。在現實生活中,法擺脫了鎮壓工具的可憎面目,成為規整人們的行為、調解糾紛、促進人際關系和諧的社會規則。由“議事以制”開始,到春秋的“制事典”,魏晉的“令以存事制”,事制在古代法制中的地位稱得上是半壁河山。而這一事實也為法是規則的觀點提供了佐證。從“議事以制”到“令以存事制”的歷史,就是中國古代法制發展的另一面。
一、“議事以制”與法的孕育
法律的核心是規則這一論斷不是異端邪說,而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人們很熟悉恩格斯下面這段話:“在社會發展某個很早的階段,產生了這樣的一種需要;把每天重復著生產、分配和交換產品的行為用一個共同規則概括起來,設法使個人服從生產和交換的一般條件。這個規則首先表現為習慣,后來便成了法律。”這就是說,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前提是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分配與交換,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要服從保證這一生產與交換順利進行的一般條件,這就是產品生產、分配與交換的“規則”。恩格斯告訴我們,研究法律的起源問題,應該從規則的產生入手,著眼于研究規則如何由習慣到法律的轉換。
按照恩格斯的觀點,規則分為習慣與法律。法律與習慣的區別何在呢?用黑格爾的話說就是:“法律是被設定的東西。”[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 1961 年版,序言第 15 頁。 即法律是由人設定出來的,是一種人定規則。這話初看起來似乎沒有實質的內容,但我們知道,與之相對的習慣并不是由人設定的,而是一種“非人定規則”。西方一些制度經濟學者對于習俗的生發機制進行的理論探索表明,習俗作為“非人定規則”,是一種“自發社會秩序”,形成于人們的社會活動和交往中的“演進博弈均衡”。相關論述參見韋森:《習俗的本質與生發機制探源》,載《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5期。從習慣過渡到法律,就是要研究什么樣的機制導致了人定規則的生成。“議事以制”恰恰在這個問題上給我們以啟示。
“議事以制”出自春秋時期叔向致子產的信,是對“昔先王”時期社會形態的描述。關于“議事以制”的意義,歷史上包括經學家、史學家等做出了形形色色的解釋,可謂治絲益棼,以至令人莫衷一是。 參見寧全紅:《春秋法制史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 2009年版,第62—71頁。 其實理解它的含義并不困難。據文獻記載,在我國少數民族中,苗族有“議榔”活動,以威信高的老人為榔頭,在“議榔坡”上討論“榔規”,經過大家同意成為規約。侗族制定“款約”也大體如此,充當款首的頭人寨老議事擬定款規,經過款眾通過。 張冠梓:《論法的成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359頁。 羌人則有“議話坪”,村寨的大事要在“議話坪”民主協商,規則在這里制定,各種糾紛在這里擺事講理,調和化解;犯罪者在這里接受公眾的懲戒、悔過自新。 李鳴:《碉樓與議話坪》,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它們可以被看做是人類早期社會“議事以制”的遺存。這些部族群落已經超越了習慣支配一切的歷史階段,開始進入設定社會規則的門檻。
習慣曾經有效地維護著人類早期的社會秩序。如前所述,習慣與習俗是人類自發形成的規則。習俗形成后,人們踩著前人的足跡走,無須去問為什么。人們不假思索地按照習慣行事,沒有自覺不自覺的區別,不存在道德不道德的考量,也不存在理性的功利計算。既不感到外在的約束,也不存在精神的負擔。
但是,習慣不是人類永恒的萬應妙方。即使是在穩定近乎于停滯的早期農業社會,人們仍然不可避免地面臨變化,會在實踐中遇到新問題。這種問題,或者是大自然帶來的難題,例如前所未有的洪水造成的災害;或者是社會發展引起的社會矛盾沖突,社會分工分層帶來的利益差異與意見分歧,糾紛爭端,乃至人們之間的相互傷害、攻伐。原有習慣的調整機制在這些問題面前失去了作用。面對新的問題,社會共同體成員需要通過某種方式形成新的共識。這一方式就是“議事以制”。“事”在這里不一定就是一個刑事案件、一項等待判決的犯罪行為,它有可能是指一個有待解決的爭端,也可能是每個人對之都有所主張卻不易找到共同答案的社會難題,甚至可能是人們處理公共領域事務的一系列組合規則。這里的事泛指各種各樣的事情、事件、事務、事項。總之,作為“議”的對象,“事”的一般意義應該是人類社會共同體所面對的問題。
“議”是討論,是在不同主體之間通過話語進行協商,是相互之間交換看法克服分歧形成共識的過程。“議”意味著眾人的參與。《文心雕龍》的作者將“議事以制”的“議”解釋為咨詢謀劃:“周爰咨謀,是謂為議。議之言宜,審事宜也。”他還指出:“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則其來遠矣。”不過在其舉例中,除了“洪水之難,堯咨四岳,宅揆之舉,舜疇五人;三代所興,詢及芻蕘”,還包括了后來的“春秋釋宋,魯桓預議。及趙靈胡服,而季父爭論;商鞅變法,而甘龍交辯。”其中不僅有部族聯盟首領在嚴重自然災害(洪水)面前或者重大政治決策關頭在下屬共同參與下的咨詢謀議,也有諸侯問政引起的涉及變法改制的討論與爭論,以及相當激烈的辯論,這已經超越了我們的探討范圍,卻也表明了國家產生之后“議事以制”的決策方式仍然存在。
“制”是什么?從《文心雕龍》所舉實例中可以看出,“制”有的是就事論事做出一個具體決定;有的則是在處理一件具體事情的同時形成了一個規則;有時是討論確定一個規則,或者改變既定規則。所以,“議事以制”可以說是議事“以為”制,即從事實出發,做出一個決定,形成一個規則;也可以是以“制”議事,即將規則運用于具體的事,進行權衡,做出一個決定。 參見前引③,第89頁。也許把這兩個不同的解釋綜合起來更能全面地說明其意義。規則既可能是“議事以制”的結果,也可能是“議事以制”的出發點。
“議事以制”一語描述了一個社會群體是怎樣形成決定與確定規則的。它告訴我們,在昔先王時代,共同討論集體商議是形成決定與確定規則的方式。在這個意義上說,“議事以制”本身就是一個規則,是人類群體面對新問題如何確定規則的程序規則。就此而言,可以將之稱為元規則,即生成規則的規則,重言之,“議事以制”有三重意義:首先,它本身是一個規則;其次,通過它會產生新的規則;再次,它也包括了將既定規則適用于具體事務的處理。
“議事以制”是解釋古代法制生成的一個邏輯原點。它表述的是在超越了習慣秩序之后,人定規則的生成方式。習慣仍然會繼續發揮作用。但在習慣之外,出現了另外一種規則,人可以通過討論,生成規則,用來填補習慣規則的空白,以及對不太適用的習慣規則做出局部修改,以至徹底顛覆。譬如大禹治水由習慣于“水來土掩”,而改“塞”為“導”。需要說明的是,所謂的“昔先王”時代無論在古人那里還是今人那里,都不是一個時間確定不移的歷史時期。前文所列舉的軒轅氏“明臺之議”與“堯咨四岳”“舜疇五人”只是舉例。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必要論定一個準確的時點,也沒有必要爭論將“昔先王”具體定位于堯舜,還是延伸到三皇時代。
在歷史上,不僅叔向,還有其他人對早期人類社會的狀態進行過類似的描述。《通典》的作者杜佑使用“因事立制”表述相似的意思。他對《左傳》載叔向的話進行評論時指出:“夫有血氣,必有爭心。群居勝物之始,三皇無為之代,既有君長焉,則有刑罰焉。其俗至淳,其事至簡,人犯者至少,何必先定刑名,所以因事立制。” 《通典》卷一百六十六《刑法四》。 宋代思想家二程(程顥與程頤)則用“因事制法”來表示,說:“上古世淳而人樸,順事而為治耳。至堯,始為治道,因事制法。”(宋)程頤:《二程粹言》卷一“論道”。 “因事立制”與“因事制法”這兩種說法,都與“議事以制”相當近似。嚴格地說,“議事以制”所產生的制不一定都具有法的性質,所以,對于“因事制法”的說法我們不能不有所保留。但無論如何,這些對于形成“議事以制”的社會條件所做的解釋,卻為“議事以制,不為刑辟”的社會形態的合理性提供了佐證。俗淳事簡,世淳人樸,社會關系簡單,矛盾沖突稀少,人們和諧共處,有事大家商量,人人遵守承諾,集體的同心協力保證了所確定規則之效力,所以無需刑罰強制。少數民族的遺俗也告訴我們,在內部成員之間矛盾沖突不嚴重的部族,靠“議事”的方式制定規則,由于眾人都參與其中,而規則建立在眾人同意的基礎上,不需要特別的強制手段保障其實施。所以,“議事以制,不為刑辟”在人類早期社會的存在具有其合理性。
而“議事以制,不為刑辟”一語的寶貴意義就在于它顯示了古代早期社會秩序中事制獨存而刑制缺位的情況。在這里,“議事以制”與“不為刑辟”相互映照。“議事以制”表明社會群體超越了渾渾噩噩完全被習慣支配的階段,特定群體在習慣失效之際,集中集體智慧,制定規則,以規制自己的生活秩序;而“不為刑辟”則反映了在人定規則產生之后曾經有過不需要刑罰強制的時代。由于是靠“議事以制”的方式制定規則,規則的成立建立于同意的基礎上,而不是個人專斷獨行,故而不需要特別的強制手段。在這個意義上說,“議事以制”是“不為刑辟”的原因,“不為刑辟”是“議事以制”的結果。一言以蔽之,就是法在孕育過程中,事制領先于刑制。
叔向反對鄭子產鑄刑說:“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這里既說到“議事以制”,又說到“亂政作刑”。只是由于“法就是刑”這一濾鏡的作用,才使得我們將刑之從無到有,作為法律的起源。筆者曾經是“刑起于兵”的服膺者,并以“亂政作刑”之說證成其具有合理性。筆者將亂政釋為戰爭,而將禹刑、湯刑、九刑釋為夏商周三代之法,由此說明亂政作刑意味著法產生于戰爭之中。 劉篤才:《亂政作刑考釋》,載《遼寧大學學報》1986年第4期。 現在看來,對“亂政作刑”的釋義未必有錯,“刑起于兵”的說法也不妨略備一說。問題在于,“刑起于兵”能夠解釋的最多也僅是作為國家制裁手段的刑罰方式是如何出現的,不應該以之遮蔽我們對于法律起源問題的深入探索。殊不知先于夏商周三代“亂政作刑”的“昔先王”時代,其“議事以制”對于我們理解法的起源問題意義更加重大。
關于“議事以制”的產物“制”,有必要說明三點:
一是“議事以制”在國家產生之前與產生之后的性質不同。在國家形成之前,“議事以制”反映的是部落群體處理公共事務的規則及其方式。而在國家產生之后,國家部分地擔負起了管理公共事務的社會職能,有些公共事務管理具有了國家行政的性質。在公共事務之外,國家還增加了很多自身的行政事務。其管理規則可能已經不再需要協商一致。
二是在國家產生之后,“制”作為人定規則,并不完全屬于法的范疇。中國早期國家實行禮制。春秋戰國時期仍然禮法并稱。當時人云:“觀時而制法,因事而制禮。” 《戰國策》卷一九“趙二”。 或曰:“當時而立法,因事而制禮。”《商君書更法》,又見《史記趙世家》。這里,上下兩個半句中的禮與法皆為互文,實際是說禮法皆因事隨時而立。表明“制”至少包括了禮制與法制兩個方面。一個規則,究竟屬于禮制還是法制,則要具體分析。
三是即使屬于法制范疇的“制”,在形態上也未必是成文的。其確立的途徑可能包括言、行、作、為等方式。眾所周知,人類歷史上形形色色的社會制度,有的成文,有的不成文。有的國家例如英國,連其憲制都是不成文的。古代中國禮制時代大概也是如此。譬如周公制禮,就未必完全形諸文字。即使起到立“制”作用的“先王之命”,也可能只是一種口頭訓示。而且這種口頭約束并非制度確立的主要方式,重要的是行動及由此而形成的先例。譬如周公立嫡之制,通過周公攝政數年后將政權歸還于成王的行動,就為后世樹立了先例,改變了殷商兄終弟及的王位繼承制度。
二、“制事典”與成文法的形成
中國是一個成文法國家。法的產生必須以成文法的出現為標志。那么,成文法是何時誕生的呢?其標志是“鑄刑書”還是“制事典”,這是本節討論的問題。
關于“鑄刑書”,根據《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的記載:“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遂賦晉國一鼓鐵,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焉。”法律史書中以此作為成文法產生的標志性事件。我們不僅要問,范宣子所為的《刑書》被鑄于鼎之前,難道不是已經成文的法嗎?為什么不以范宣子制定的《刑書》作為成文法產生的標志呢?
對于此類問題給出的解釋涉及到成文法的定義。據說,只有公布了的才是成文法。所以,成文法的產生,成文只是前提條件,公布才是關鍵步驟。關于成文法概念的理解也許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姑且不論。但刑鼎所置放之處未必就是公共場所,為什么可以視為是公布成文法的形式?反過來說,又有什么證據證明范宣子的《刑書》寫成后是隱藏起來的秘密文件呢?
據左傳記載的孔子言論:“且夫宣子之刑,夷之搜,晉國之亂制也。”可知范宣子的《刑書》產生于晉國在夷地的一次軍事演習。而據《左傳文公六年》對這次軍事演習的記載:“六年春,晉蒐于夷,舍二軍。……宣子于是乎始為國政,制事典,正法罪,辟獄刑,董逋逃,由質要,治舊洿,本秩禮,續常職,出滯淹。既成,以授大傅陽子與大師賈佗,使行諸晉國,以為常法。” 《左傳》文公六年。文中的主角“宣子”,即趙盾,又名趙宣子。
孔子“宣子之刑”以及《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稱之為的“刑書”,筆者認為,也許稱為“制事典”更為恰當。對于上文的這段話,過去人們通常認為其中的“始為國政”是總綱,下面分別列出九事。筆者則認為“九事”之中“制事典,正法罪”更具綱領性。特別是可以將之和“議事以制,不為刑辟”進行聯系比照,“制事典”是“議事以制”的延續,而“正法罪”則與“不為刑辟”相聯系,只是向度不同,將無所作為的“不為刑辟”變成有所作為的“正法罪”了。
可以說,“制事典”既是“議事以制”的延續,同時又是“議事以制”的發展。前面已經說過,“議事以制”的“制”未必是法,亦未必成文;“制事典”則意味著出現了成文的法。“典”即典冊,它是一個象形字。其字體構造顯示,下面是一個幾案,上面擺放的是用繩子從中間串聯起來的一排竹簡。說文曰:“典,大冊也。”典與冊一樣是用來書寫文字的載體,但更莊重氣派。制即制作。這段話最后還說到:“既成,以授大傅陽子與大師賈佗,使行諸晉國,以為常法。”顯然,沒有絲毫秘藏起來的意思;而“以為常法”則明確了其“法”的性質,于是“制事典”便有了使“事制”成文化的意味,可以看做是成文法形成的標志。
成文法的形成是中國古代法發展過程中的重要里程碑。其產生方式有幾種可能的途徑。現在存世的“兮甲盤”表明,“鑄器”的方式可以將規則呈現為文字。青銅器銘文可能是最早的呈現形式。必須明確,在周代及其以前出現的誥、誓、命、令等,從其字的型構看,都屬于口頭的言辭約束,并非以文字的形式呈現。盡管通過存世的金文,我們知道周代的王命已經形諸文字,但是,鑄器者將王命節錄于青銅器上,是為了家族子孫世代相傳以作為權利的證明、尊榮的炫耀,因此在內容上也多半是王命中關于賞賜、任命與授權的部分,很少規則方面的內容。像“兮甲盤”那樣十分明確的命令規范可謂絕無僅有,而其作為“私器”在家族中收藏,其為后世人發現并且公諸于世是十分偶然的小概率事件。 “兮甲盤”之文曰:“淮夷舊我賄人,毋敢不出其、其進人。其賈毋敢不即次,即市。敢不用命,則即刑,撲伐;其唯我諸侯、百姓,厥賈毋敢不即市,毋敢或有入蠻賈,則亦刑。”(劉海年、楊一凡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甲編第一冊),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35頁。)胡留元認為,“這是周王室給諸侯方國公開發布的單項法令”。(馮卓慧、胡留元:《西周法制史》,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0頁。)但是兮甲盤作為“私器”在家族中世代相傳,說是成文法尚不完全合格。
在周代,除了青銅器銘文,王命還通過“作冊”的途徑得以保存。王國維指出,金文中的“作冊”為官名 ,“作冊”亦稱“作冊內史”,亦單稱“內史”。 王國維說:“《書·洛誥》:‘王命作冊逸祝冊,惟告周公其后。又:‘王命周公后作冊逸誥。‘作冊二字,孫氏詒讓《周禮正義》云:尹逸蓋為內史,以其所掌職事言之,則曰‘作冊。始以作冊為內史之異名,其說是也。”參見王國維:《書作冊詩尹氏說》,載《觀堂別集》卷一。 前人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漢)劉歆:《六藝略》; 又見(漢)班固:《漢書藝文志》。 作冊之官是史官,其職責是對于王的言行作成記錄,由此形成的記錄后來成為《尚書》與《春秋左傳》等史籍的素材,這也就是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的誥誓命令之由來。
《尚書》與《左傳》等書記載的王命有周成王的“齊魯之命”:“女股肱周室,以夾輔先王。賜女土地,質之以犧牲,世世子孫,無相害也。” 《國語·魯語上》:“展禽使乙喜犒師曰:‘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齊先君太公。” 周平王命晉文侯:“與鄭夾輔周室,毋廢王命。” 《左傳》宣公十二年。 周襄王策命晉文公:“王謂叔父: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周靈王賜齊靈公命:“昔伯舅太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師保萬民,世胙太師,以表東海。王室之不壞,翳伯舅是賴。今予命汝環,茲率舅氏之典,纂乃祖考,無忝乃舊。敬之哉!無廢朕命。”《左傳》襄公十四年。 燕召公命齊太公:“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 《左傳》僖公四年。 這些王命的片段顯示了其比青銅器銘文具有更高的規范性。
這些王命在一定的場合具有法律的效力。首先是用以證明某些行為得到了周王的正式授權因此具有合法性。如《春秋左傳》載,僖公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 前引B20。這里,管仲面對楚國使者何以伐楚的詰問,以“燕召公命”中的“五侯九伯,女實征之”證明自己有專征之權。
其次是證明自己的權利地位受到王權的保障而具有正當存在的理由。如《國語》載齊國伐魯之事。齊侯見使者曰:“魯國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公曰:“室如懸磬,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二先君之所職業。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齊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夾輔先王。賜女土地,質之以犧牲,世世子孫無相害也。君今來討弊邑之罪,其亦使聽從而釋之,必不泯其社稷;豈其貪壤地,而棄先王之命?其何以鎮撫諸侯?恃此以不恐。”齊侯乃許為平而還。 《國語》卷四《魯語上》。 這里,魯國使者以周成王曾經同時對魯國先君周公及齊國先君太公有“世世子孫無相害也”之命,解釋魯國面對強大的齊國有恃無恐的原因。
但是,內史“作冊”形成的記錄內容龐雜,言行故事無所不包。這些檔冊作成后便藏于禁中。那些為數不多的規范性文字夾雜其中,雖然可供后世史家尋章摘句,找到當時有關制度的片段文字,但從根本上說并不具備法的形式。據說,周代有“諸侯五年再相朝,以修王命”的制度。 《左傳》文公十五年三月。 大概只有這時候,他們會通過某種方式或者途徑得知王命的具體內容。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趙宣子“制事典”的意義。“制事典”是專門把具有法律性質的規則作成書面文字,而且授于大臣使之行于晉國。 陳顧遠認為,“成文法典之始當在此際,惟仍非公布者耳。”(參見陳顧遠:《中國法制史》,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99頁。)不過,與本文不同的是,他把正法罪而不是把“制事典”看做是成文法開始出現的標志。從中也可以看出“法就是刑”這一觀念的影響由來遠矣。 與史官們記錄王者言行的“作冊”加固以金滕保存于石匱大不相同。特別是《左傳》的同條把“制事典”與“常法”聯系到了一起。“常法”意味著法具有穩定性,從而能夠長期有效,反復適用。“制事典”以為“常法”,清楚地顯示了趙盾“制事典”時存在著“普遍適用的意圖”,而“普遍適用的意圖”是著名的法人類學家波斯皮士爾提出的法的四個屬性之一。波斯皮士爾提出的法的四屬性,即權威(Authority)、普遍適用的意圖(Intention of Universal Application)、當事人雙方間的權利義務關系(Obligation)、制裁(Sanctions)。轉引自張冠梓:《法人類學的理論、方法及其流變》,載《國外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
趙宣子“制事典”的內容是什么,文獻缺乏詳細記載。按照《左傳》記載的“辟獄刑,董逋逃,由質要,治舊洿,本秩禮,續常職,出滯淹”進行分析,“辟獄刑”是對于刑事案件進行處理,“董逋逃”是對于逃跑的犯罪者加以追捕,“由質要”是以契約卷證處理民事訴訟。“治舊洿”舊注為“國之舊政洿穢不絜,理治改正之也”,但也可能是修整水利設施之事。據《史記》卷二十九《河渠書》記載,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可見晉國水利的重要。 “本秩禮”、“續常職”、“出滯淹”則是吏治之事。這是一組規則,所列只是綱目,但其為國家行政事務管理的屬性明顯,可以大體反映“事典”的內容。
法律史學界以往將鑄刑書于鼎作為成文法產生標志,筆者認為,這是一個需要重新審視的問題。
在以往的法制史敘事中,趙簡子鑄刑書被看做是與鄭子產鑄刑鼎同等重要的大事:(昭公二十九年)冬,晉趙鞅、荀寅帥師城汝濱,遂賦晉國一鼓鐵,以鑄刑鼎,著范宣子所為刑書焉。仲尼曰:“晉其亡乎?失其度矣。……且夫宣子之刑,夷之蒐也,晉國之亂制也,若之何以為法?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文中“刑書”的作者是誰?春秋時期,有兩個宣子:一個是趙宣子,即前述“制事典”的趙盾。另一個是范宣子,即前述主持亳之盟的晉國大夫。《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明文記載的是“著范宣子所為刑書”,即《宣子之刑》為范宣子所作。但是,孔子的批評卻指向“夷之蒐”:“宣子之刑,夷之蒐也,晉國之亂制也。”而“夷之蒐”中的主角則是趙盾。可能由于這一緣故,陳顧遠的《中國法制史》認為宣子之刑為“趙盾”所作:“最初公布成文法典者為鄭子產,次即晉趙鞅鑄刑鼎,著趙盾所為刑書焉。”前引B24陳顧遠書,第99頁。 雖然有論者作文駁之,但筆者仍從陳顧遠說。蓋因范宣子雖然也在成文法制作方面不無建樹,史書中卻沒有其作“刑書”的記載。而趙盾在“夷之蒐”中“制事典,正法罪”則于史有征。其中的“正法罪”一語,究竟內容是什么已經無法考證,但是,它緊接在“制事典”之后,說它是有關定罪量刑的法,當無大錯。而且趙盾為趙鞅之先祖,趙鞅鑄刑鼎,載其先祖所作刑書,以光耀其門楣,應該比較符合邏輯。鑄之于鼎也更加體現了“以為常法”的精神,即“普遍適用的意圖”。其時趙盾“制事典正法罪”之舉已近百年,依然存在,證明了它確實無愧于“常法”之名。
應該承認,鑄刑書于“鼎”比較其他的青銅器銘文更有意義。其他的青銅器銘文是家藏的“私器”,而鼎是國家的象征,屬于“公器”的范疇。然而,說鑄刑書于鼎意在公布成文法卻值得研究。漢字的形態是方塊字,其書寫識讀都比較困難。而春秋時代“學在官府”之局尚在突破之中,即使將刑鼎擺在街頭,民眾是否能夠辨識其中內容可想而知。故叔向、孔丘擔心“民在鼎矣”“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何以尊貴”云云,實為智者的過慮。在成文法的形成過程中,由于方塊字成為成文法傳播的自然的屏障,并不需要統治者另外采取人為手段保守法的秘密,倒是尋求適合的書寫材料克服制作的困難成為關鍵問題。甲骨文、金文、碑刻上的文字只是由于不易朽爛而保存了下來,并不表明龜甲、獸骨以及金石等是適合于書寫文字的載體。鼎固然有象征國家政權的意義,卻未必是成文法的最佳載體。其制作并非易事,且鐵質亦易在空氣中銹蝕。紙張發明之前,只有絲帛、竹簡、木牘這些材料最適于書寫漢字,所以后來有《竹刑》,有《法經》。鄧析造《竹刑》,其名稱之由來蓋在將刑法條文“書之於竹”。《法經》之“經”也沒有后來儒家經典的含義,其名曰經當指將寫著法律的竹簡串聯起來的繩子。據史載:“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晉書》卷三十《刑法志》。 可見李悝是將當時各國的刑法條文搜集在一起編輯成書的。可能鄧析作《竹刑》也是如此,其內容并非個人杜撰,故“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左傳》定公九年。 前人曾經總結說:“子產鑄《刑書》,趙鞅、荀寅鑄“刑鼎”,至鄧析‘竹刑,則書于竹簡矣。”(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六。 可見,以竹簡為最適合的材料是歷史不斷選擇的結果。
無論鑄刑書還是鑄刑鼎,與“議事以制”及“制事典”相比,都反映了刑法之晚出。如果以趙宣子“制事典”之舉作為中國古代成文法的形成標志,它比鑄刑書于鼎差不多早了一百年。這不僅由于存在著“昔先王不為刑辟”的傳統,而且“刑罰世輕世重”見于《呂刑》,表明刑罰的使用強度因時而不同;在禮制盛行的時代又有“刑不上大夫”的觀念占主導地位。可以想象,按照等級身份原則制作一部將犯罪刑罰輕重一一相互對應的刑法典何等困難。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刑罰與刑法都是壞東西的觀念作祟,《呂刑》將刑罰稱之為“五虐之刑”,說其來源于“弗用靈”的苗民,就是這種觀念的反映。
戰國以降,出現了法家學派,其學說的重要作用之一是促進了人們在刑法觀念上的轉變。刑法被賦予使“吏不敢以非法遇民”的正面效用;加上法家鼓吹的“刑無等級”,使得對于同一犯罪制定同一處罰標準方便多了,才推動了刑法的發展。至此,筆者不能不指出,說“以刑為主”是中國古代法制的特征并不符合戰國前法制的實際;至少說,“以刑為主”不是中國古代法制娘胎里帶來的毛病。
其實,中國古代的法律產生之初是以事為主的。古人曰因事立法,議事以制,制事典,存事制,以及事例之繁都昭示了這一點。今人堅持以刑為主的根源在于,以歷代史書的《刑法志》作為依據,而將《刑法志》作為法律專志,又緣于現代中國一度將法律作為鎮壓之法。換言之,由于現代人的眼中法就是刑法,才將歷代《刑法志》《刑罰志》誤認為法史之資料淵藪,從而得出以刑為主的結論。
中國古代以公法為主毫無疑義是其缺陷,但以公法為主不等于以刑法為主。進一步說以刑法為主也不意味著以鎮壓為主,規制刑罰的制裁規范實為刑法的積極功能,正是它將鎮壓之權納入了法制的軌道,而不是任意濫用。
三、令以存事制,律以正罪名
從“議事以制”到“制事典”,再到“令以存事制”,是中國古代史合乎規律的發展。
“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四《刑法部》。 出自晉代杜預之口。本意是對律與令的功能進行區分。客觀上則是對魏晉立法所取得的成就的肯定。如前文所述,“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一語與“議事以制,不為刑辟”及“制事典,正法罪”三者有著一脈相承的聯系。可以說,事制與刑制是經過了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至此終于修成正果。事制也好,刑制也好,分別都形成了法典的模式,并且以律、令分立的形式成功打破了古代“諸法合體”之格局。
律,最早可能出自《周易》的“師出以律”。曾憲義、馬小紅:《中國傳統法的結構與基本概念辨正——兼論古代禮與法的關系》,載《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 如果把“師出以律”的“師出”詞序調整成為“出師”,則其與“議事以制”對仗工整。而且從內容上說兩者也旗鼓相當:“議事以制”是說在和平的日子里人們以集體智慧協商制定處理各種事務的規則;而“師出以律”,則是說在戰爭當中,為了保證軍隊步調一致,大家必須聽從統一的號令。
據學者考證,律字起源甚早。其意義既是以戰鼓之音為軍令,故有“師出以律”之說。律又與筆有不解之緣。武樹臣:《甲骨文所見法律形式及其起源》,載楊一凡主編:《中國古代法律形式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20、27、32頁。 蓋其字根“聿”字,加上雙立人便成為律,加上竹字頭便成為筆(筆)。可見律成為成文法的名稱其來有自。
春秋時期的法律形式主要有誓、誥、命、令、盟、典、常、制、則、法、禮、刑等12種。徐祥民:《春秋時期法律形式的特點及其成文化趨勢》,載《中國法學》2000年第1期。 其中并沒有律這種形式。史載,商鞅變法時,挾《法經》入秦,而改法為律。根據商鞅的經歷推測,或許是其由魏國去秦國之前向趙國借鑒而來。韓非說:“當趙之方明國律,從大軍之時,人眾兵強,辟地齊、燕。”《韓非子·飾邪》。 趙國有“國律”之事又見于晉張斐的《律序》,曰:“鄭鑄刑書,晉作執秩,趙制國律,楚造仆區,并述法律之名。”前引B32。 趙國曾制定有《國律》,亦并非事出偶然。從晉國分出來的趙國,是個具有深厚法律傳統的諸侯國。前文所述晉國制事典的趙盾即趙宣子,是趙國統治者的先祖。還有鑄刑書于鼎的趙簡子,名趙鞅,其在晉國執政期間的作為,為韓趙魏三家分晉奠定了基礎。他不僅以鑄刑書于鼎聞名,還曾將賞罰手段用于戰事,作《鐵誓》,曰:“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左傳》哀公二年。 其中,由于有解放奴隸的內容,屢為史家稱引。《國律》不知是否出于其手,或許與鑄于鼎上的刑書是同一回事。商鞅赴秦之前曾居魏,“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而此前李悝曾在魏為魏文侯師,故商鞅得見李悝所作的《法經》。魏又是趙的鄰國,學習趙國有著天然的方便條件。故而后來也以“律”為法,現在還有《戶律》與《奔命律》存世。參見《云夢睡虎地秦簡》附載的《魏戶律》及《魏奔命律》。 所以,商鞅挾《法經》入秦及改法為律,應該說都是順理成章的。
《法經》由盜、賊、囚、捕、雜、具六篇組成。《晉書刑法志》說“法經六篇皆罪名之制”,未必確切。如果按照刑制與事制的分類,《法經》六篇中,盜法、賊法、雜法三篇屬于刑制,即定罪量刑之法。囚法、捕法兩篇,一是囚禁罪人,一是捉捕逃犯,與趙盾制事典以下的“董逋逃”類似,應屬于“事制”:這里的“事”指刑“事”。在古代,刑事與軍事、政事、民事都是國家行政管理活動的一種,即今天的司法行政。“具法”則是關于加減刑罰的規定,屬于刑法總則。這樣看,《法經》也可以說是一部綜合性法典。問題是除了有關犯罪刑罰的刑事規定外,其他各種行政事務都付諸闕如,因此還稱不上是一部統一、系統的法典。
商鞅改法為律挾之入秦后,律在秦成為占主導地位的法律形式。秦代統治者制定的法令,幾乎都以“律”為名。統一六國前后,面對國家管理的各項行政事務,秦代統治者企圖做到“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以國家的名義制定并發布了大量法令,由于缺乏統一的規劃,法令與日俱增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造成了諸律分立的局面。在出土的云夢秦簡中,有考古專家定名為《秦律十八種》的一組法規,律名有《田律》《廄苑律》《倉律》《金布律》《工律》《徭律》《置吏律》《軍爵律》《傳食律》等;有定名為《秦律雜抄》的一組法規,標有律名的有《除吏律》《游士律》《除弟子律》《中勞律》《藏律》《捕盜律》等,都是單行法規,由此看來,因事立制的遺風仍在。
凱爾森認為:“法律是人的行為的一種秩序,一種秩序是許多規則的一個體系。法并不是像有時所說的一個規則,它是具有那種我們理解為統一性的一系列規則。”[奧]凱爾森:《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沈宗靈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法作為一種秩序,是具有統一性的系統的規范體系。可見編定系統的統一的法典是法律發展的重要標志。
秦代由于統一六國后存續時間短暫,沒有完成制定統一法典的任務。作為繼起的統一帝國,面對秦代留下的“諸律分立”格局,制定一部統一的法典就成了漢代統治者面臨的課題。在歷史上,蕭何作“九章律”是一次嘗試。《晉書刑法志》載:“悝撰次諸國法,著《法經》,……所著六篇而已,然皆罪名之制也。商君受之以相秦。漢承秦制,蕭何作律,……益事律興、廄、戶三篇,合為九篇。”此處提出了一個“事律”的概念,律于是分為“刑律”與“事律”兩種,頗值得玩味。“刑”與“事”居然成為劃分律的目的標準,也反映了兩者長期以來平行并列的關系。
如果按照“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的觀點,“事”是“令”的領地,何來“事律”之名?然而,若按《晉書刑法志》之說,《法經》六篇“皆罪名之制”,即屬于刑律;蕭何增加的戶律、興律、廄律則屬于“事律”。比起《法經》六篇,“九章律”則更具統一法典的性質。
可惜的是蕭何作律缺乏整體設計,只是在《法經》基礎上增加他認為比較重要的三篇事律,對其他事律則置之度外。所以,“九章律”的制定并沒有改變律外有律的局面,反而使律外生律的現象愈演愈烈,漢代并沒有真正實現法典的統一。僅張家山出土的漢二年律就有27種之多,證明了秦代諸律分立的局面不僅延續下來而且更加嚴重。由此而言,“九章律”不是成功的范例。
直到魏晉時期的《魏律》與《晉律》出現,統一法典才告成功。同秦律、漢律不同,《魏律》《晉律》分別是魏朝與晉朝唯一以“律”為名的法典。從諸律分立過渡到諸律合一,解決了律外有律的問題,使律成為統一的法典,并成為整個法律體系的主體。在編纂體例上,刑名是刑法的總則,魏律“集罪例以為《刑名》,冠于律首。”晉律則在此基礎上“改舊律為《刑名》《法例》”,這樣以兩篇總則分別統率各個分則,形成了諸律間的有機聯系。
另外,就是全篇以刑事制裁作為各個法律規范的必備要素,從而增強了整個律典的協調性。從張家山出土的《漢二年律令》看,漢代的事律與刑律在形制方面差別很大。例如戶律中規定:“宅之大方卅步。徹侯受百五宅,關內侯九十五宅,大庶長九十宅,駟車庶長八十八宅,大上造八十六宅,少上造八十四宅,右更八十二宅,中更八十宅,左更七十八宅,右庶長七十六宅,左庶長七十四宅,五大夫廿五宅,公乘廿宅,公大夫九宅,官大夫七宅,大夫五宅,不更四宅,簪裊三宅,上造二宅,公士一宅半宅,公卒、士伍、庶人一宅,司寇、隱官半宅。欲為戶者,許之。”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 如果與賊律中的下列規定比較:“賊殺人、斗而殺人,棄市。其過失及戲而殺人,贖死;傷人,除。謀賊殺、傷人,未殺,黥為城旦舂。賊殺人,及與謀者,皆棄市。未殺,黥為城旦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賊律》。 在規范形式上完全兩樣,將兩者放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魏晉定律將事律中的事制進行了刪減,而增加了有關制裁的規定,經過改造的事律增加制裁內容后,與刑律規范近乎一致,從而協調了兩者的關系,使得律典全部條文趨于規范化。
而從律典中被刪減的“事制”,則通過“令以存事制”的方式,編纂為令典的方式保存了下來。魏在魏律十八篇之外另編定州郡令四十五篇,尚書官令、軍中令合一百八十余篇。在晉代,令的作用是“施行制度,以此設教”。前引B29。 顯然,“令以存事制”并不是事制編成令典后就束之高閣,而是繼續在社會生活中特別是國家行政事務管理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總之,“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以功能作為標準將事制與刑制完全分開的結果,不僅使諸律合體,律外不再有律,而且將“事制”部分編成令典,與律典分立:在“律外無律”的同時,又形成了“法外有法”,從而突破了所謂“諸法合體”的格局。
說到“諸法合體”,我們不得不再次回到法律史學界有關中華法系特征的討論。在圍繞“諸法合體”等問題的爭論中,有人主張“諸法合體”是所有國家古代法的特征。在中華法系研究中,它也被看做是中華法系的特征,或者說是歷代主要法典的結構特點。反對的意見則認為,即使在律典層次上,以唐律為代表的古代法典也是刑法典,并不是“諸法合體”。參見楊一凡:《中華法系研究中的一個重大誤區——“諸法合體、民刑不分”說質疑》,載《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兩派意見對立,但所說的“諸法合體”中的“法”,都是指部門法即刑法、民法、行政法等等。筆者認為,關于“諸法合體”的爭論經久不息,已經充分證明運用現代部門法劃分理論來概括中國古代法制的某一特征是不智之舉。蓋因在如何劃分部門法問題上,法理學界本來就有兩種意見,有主張按照調整對象進行劃分者,也有主張按照調整方法進行劃分者,還有主張采取折中辦法將兩者結合起來者。按照調整對象劃分部門法的理論,唐律對于國家管理的各種事務囊括無遺,其調整對象包括政治、經濟、行政、以及懲治犯罪等多個方面,當然是“諸法合體”;而如果按照調整方式劃分部門法,唐律完全以刑事制裁手段作為調整方式,連不能按時清償債務的民事違約行為也處之以笞杖之刑,當然是專門的刑法典。只要現代部門法劃分理論不突破這一死結,關于古代法制及某些法典是否具有“諸法合體”的爭論將無從休止。
筆者認為,不應該以現代部門法劃分理論衡量古代法律。如果一定要分析古代法制的存在形態,保留“諸法合體”與否的論題,則應該以律、令等古代法律形式為分析單元。縱觀古代法制的演變,假如破除以唐律作為古代法典唯一代表的成見,將其前的秦律、漢律、魏律、晉律,以及其后的宋元明清各代法典都納入觀照的視界,則可以看出,古代法律的結構形態各異,在歷史各個不同時期,“諸法”即律、令等各種法律形式有分有合,時分時合,其分合關系處于不斷變化中。而以“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為分際,在完成統一法典編制的同時,也突破了所謂“諸法合體”的格局。在魏晉以后,這種律令分開的方式仍然得到延續,唐代還進一步建立了由律、令、格、式四種法律形式組成的完整體系。“令者,尊貴卑賤之等數,國家之制度也;格者,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式者,其所常守之法也。”《新唐書》卷五十六《刑法志》。 不僅律有律典,令有令典,格與式也分別編輯成書。從這個角度看,說唐代是“諸法分立”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當然這一論斷只有在以法律形式而不是以現代部門法為要素定義“諸法”的情況下才能成立。
四、古代法制的生成邏輯
古代法制的發展過程及其規律是中國法制史研究的核心內容。全面科學地認識中國古代法制及其發展規律,是學科體系建設的基礎工作。古代法制存在一個推陳出新不斷提高的發展變化過程,而且在變化中不斷“演進”,即前進上升的運動。探討并闡明其間的規律,是法律史研究的重要任務,是全面正確科學地認識中國古代法制的關鍵所在。
不可否認,以古代法制的發展規律為對象的研究取得成績,但也要承認存在不足。主要表現是法制發展規律的主題淹沒在了關于法制演變過程的敘事之中。我們知道,事物發展的規律不會在其發展過程中自然地顯露出來,只有依靠人的思維通過概念與邏輯進行把握,必須把對法制歷史過程的考察與對法制內部邏輯的分析有機地結合起來。只有從尋求法制發展的內在邏輯出發,找到法制生成發展的邏輯原點以及法制發展的主要關鍵節點,才能揭示法制的本質及其發展規律。
國古代法制生成的邏輯原點是“議事以制”一語顯示的“人定規則”形成機制。這種人定規則產生于國家形成之前。“不為刑辟”,是因為它建立在共同協商眾人同意的基礎上,所以無需強制。它為國家產生后法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在王權統治下的夏商周時期,“議事以制”的制,包括了禮制與法制。王命成為先王之制的來源。不過,體現王命的誓、誥與命、令,都不是成文的,只能說是“以言語為約束”。今天我們能夠看到它們只是由于作冊的史官將其記錄了下來。
成文法的出現是法制發展的重要關鍵節點。文字賦予規則以確定性與穩定性的形式,從而有效地拓展了古代法的時空。這是規則成為常法,能夠在實踐中反復適用的關鍵。由于在成文法形成過程中,文字的形制以及書寫的材料,對于法的制定與傳播的成本是相當重要的因素:方塊字文言文難以識讀,竹簡木牘粗糙笨重,這些都制約著中國古代法制的發展。漢代的律令煩苛,表現為“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其實是方塊字書于竹簡造成的特殊現象。晉律號稱“簡約”,史志特別標明其字數是“二萬七千六百五十七言”,也是因為印刷術尚未出現才凸顯出來的“優點”。
具有整體性、系統性、規范性的統一法典的編制是法制發展更重要的關鍵節點。從戰國開始,一直到魏晉,經歷了一個從諸法分立到“諸法合體”、再到律令分立的過程,才真正完成了這一任務,并且突破了所謂“諸法合體”的格局。這就是“律以正罪名,令以存事制”的意義。
至此,古代法制邁出了三大步:第一步,超越習慣秩序而生成人定規則;第二步,擺脫“以言語為約束”而形成成文法;第三步,改變“諸律分立”的局面,突破“諸法合體”的格局,編成律、令分置的法典。可以說,“議事以制”凝練了中國古代法之“魂”,漢字竹簡賦予了中國古代法之“形”,統一法典編制則成就了中國古代法之“體”。
在“議事以制”的集體智慧里,值得重視的是蘊涵其中的理性以及討論協商的精神。習慣中自發形成的規則,禁忌也好習俗也好,都基于人對事物的性質與規律的無知無識,而在“議事以制”中,彼此之間的意見交流與觀念沖撞,使人們不能不多問幾個為什么。而且,討論協商,多元共識,蘊涵其中的民主共和精神,雖然隨著國家產生而在表面上逐漸耗盡,但同時它也深潛于法律的底層。就其性質而言,規則乃是個人任性的對立物。
如果說“議事以制”是規則之“魂”,制作事典就是為法賦“形”。漢字的發明助推了中國古代法的發展,使古代法超越了“以言語為約束”的層次。但是,方塊字的難讀,文言文的難解,簡牘的難寫,都成為古代法制健康發展的障礙。中國古代法發展中的一些特殊問題,例如法的繁簡之爭就是由此而引起的。
統一法典的形成則是法的成“體”。張斐曾經將法典作這樣的比喻:“告訊為之心舌,捕系為之手足。”前引B29。 看來,在古代律學家那里,法不是一般的“體”,而是具有生命的“體”。魏晉以來的法典編制還表明,法典編制不是個人能夠成就的。《魏律》與《晉律》改變了此前個人作律的傳統,而采取了專責數人集體編纂的方式。《晉律》由賈充 、鄭沖、司徒荀顗、中書監荀勖、中軍將軍羊祜、中護軍王業、廷尉杜友、守河南尹杜預等十四人典其事,可以說是集思廣益取得的成績,前引B29。 這里浮現的正是潛在于歷史深處的“議事以制”傳統。
總之,古代法制在其長期發展過程中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事制與刑制并駕齊驅的圖景。一方面是通過“議事以制”——“制事典”——“令以存事制”,編成令典;一方面是歷經“不為刑辟”——“正法罪”——“律以正罪名”,編成律典。就生成的先后而論,事制在前,刑制在后。只是在法制的進一步發展中,由刑事制裁規范構成的律典逐漸成為歷代法律體系的核心與骨干。而自遠古開始的“議事以制”,到春秋的“制事典”,一直到魏晉的“令以存事制”,事制不僅長期存在,而且其后也綿延不絕。
Generation and Evolvement Logic of Ancient Legal Systems
——focusing on Formulation of Civil Rules
LIU Du-cai
Abstract:In fact, during development of Chinas ancient legal systems, formulation of civil rules and criminal rules coexisted, for on one hand, codes of civil rules are generated by three phases of “resolution by rules”, “formulation of rules”, and “legislation of civil rules”; on the other hand, code of criminal rules are generates also by three phases of “avoidance of penalization”, “punishment by criminal prosecution” and “legislation of criminal rules”. The codes of civil rules and criminal rules have constituted two major parts of Chinas ancient laws. With regard to the evolvement of Chinas ancient legal systems, there are also three key phases of generation of civic rules, formation of statutes and achievement of codification as well as breakthrough of “combination of all laws”. Furthermore, from the “formulation of statutory rules” in ancient Qin Dynasty, to “separated formulation of civil rules” and “codification of civil rules” in medieval times,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tradition of resolution by rules has constantly developed, which has well proved the long history of ancient law evolvement in China.
Key words:ancient lawcivil rulescriminal rulesstatut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