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讓人產生遐想的作品,往往都有留白。而正是這種留白,讓富有真切感情的人能夠與巴赫的音樂產生巨大的共鳴。只是在節奏急速、略顯浮躁的時代,我們往往覺得這種留白,以及巨大的篇幅讓人感到厭煩。
兩年前,祖父以93歲高齡去世。在余下的那個禮拜,我唯一愿意聽進耳朵的音樂作品就是巴赫的《哥登堡變奏曲》。陪伴幾乎三十年的親人遠去,坦白說我沒有流下眼淚 ,卻認真地思考了這離別背后的意義。其過程中,巴赫的音樂就如同涓涓細流那樣,引領我梳理好自己的情感,帶著我從過往好與不好的回憶中走回真實的生活。
寫作這篇文章時正值清明,除了懷念祖父,我想起了曾經看過的英國電影《女王》,它講述了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在戴安娜王妃車禍過世后,迫于公眾壓力在媒體面前用更加直白的方式哀悼亡者。在二戰炮火中長大的伊麗莎白二世堅信家人的離去,應該用更加堅韌、內斂和安撫的方式面對,更何況這是一件家庭私事。然而,當下是一個感情要外溢和宣泄的時代,鎂光燈、狗仔隊、互聯網和社交媒體從來都需要表情豐富的大頭臉孔去吸引眼球,無論是哀傷還是喜悅,參與者都要用夸張煽情的手法獲取受眾的共鳴。戴安娜故居門口擠滿了哭泣的民眾,而保守內斂的女王被媒體叱責冷傲無情,直到女王迫于首相的壓力公開發表電視演講以作表態。

與其說電影是一部公共事件的回放,還不如說是一次關于如何抒發情感和面對生死抉擇的探討。吊詭的是,女王冷若冰霜的表面下并非沒有溫情,而那些涕泗滂沱的人也不一定真的感到悲傷。從鎂光燈下的公眾人物,到學會使用朋友圈和微博的普通老百姓,為了表現悲傷而作出的嚎啕大哭,或者為了表達喜悅而作出的眨眼蹦跳,恐怕越來越有走向臉譜化的趨勢。當下情感的表達方式似乎比以前更加外向,但是卻掩埋了我們復雜和難以一筆過概括的真實情感。
就像我更加傾向于認同影片中英女王的態度那樣,我認為個人感情的宣泄和對故人的追思,需是發自內心的,并且最后經歷升華,超越離世事件本身。身邊親朋好友的突然離開,在經歷過文化所需要營造的哭喊氛圍之后,還能不能留下一些真摯而長久的情感,讓我們與故人產生長久的紐帶?
我相信,巴赫的音樂能夠給我們這些現代人帶來一點啟發。
回顧古典音樂的歷史,可以發現以死亡和葬禮為主題的作品還真不少。貝多芬《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的葬禮進行曲莊重又肅穆,而馬勒的《第五交響曲》第一樂章葬禮進行曲則更加顯露出現代人的神經質和喧囂。然而,如果論到一生中經歷的親人離世打擊,生活在18世紀上半葉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可以說絕對能夠位列大部分作曲家的榜首。在孩提時代,巴赫就經歷了雙親的亡故,爾后就是妹妹的離去,中年時妻子的死亡和晚年數個子女的夭折。中國人俗語中最不幸的“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他都一一經歷了。
然而在那個巴洛克年代,作曲家甚少根據自己的個人情緒或者遭遇編寫作品,他們為了生存,多數為教堂或者貴族君王譜曲。包括那部給后世人帶來不少寧靜與和諧的《哥登堡變奏曲》,其創作源頭也是為了讓一個貴族在深夜失眠時候能夠有音樂相伴。在那位貴族的眼中,這部偉大作品的創作者只是一個為自己服務的下人,而這部變奏曲也只是一服具有分擔失眠痛苦的藥劑而已。300多年過去了,沒多少人記得那位高高在上的貴族是誰,《哥登堡變奏曲》卻成為不朽的作品。
當年的人肯定沒能想象到低三下四的宮廷樂師為貴族寫下的曲目能夠流芳百世,然而我們不能夠說,巴赫的創作純粹就是為了服務宮廷。無論是為教堂還是貴族創作,巴赫在很多作品中都注入了自己的符號,委婉地把自己的情感融入到作品的深處。

肯德里克作品里最觸動靈魂的詩意,將說唱音樂帶入一個全新的境界。
繁瑣的宮廷禮儀和不可逾越的等級層次,反而讓藝術中的情感有了一層更加內斂和拘謹的保護衣。早在18世紀早期英國的一本詞典里,人們就如此直白地論述“宮廷禮節”背后的涵義:“宮廷是人們爭相討好權貴的舞臺。要做到這點,人們必須極力展示自己要盡己所能為對方效勞。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這樣做,而宮廷禮儀則是替代品。通過宮廷禮儀,下人在表面上贏取對方起碼信任的途徑,就是作出隨時為對方效勞的姿態。”不論褒貶,這本在1736年編成的詞典還是道出了一層道理:有時候繁文縟節反而能夠逃脫權力對個人的擺布和控制。
在那個傾向于明快又色調誘人的巴洛克時代,不僅建筑和繪畫鮮艷奢華,很多同時期的音樂創作也讓人感到愉悅舒暢。科萊利、維瓦爾第和韓德爾等幾乎同時代的作曲家們都寫下了眾多無比暢快愉悅的作品,然而巴赫的諸多作品,無論世俗還是宗教,除了沿用當時的音樂語言之外,還有一種難以道出的真摯感情在里面。無論是《大提琴組曲》,還是《勃蘭登堡變奏曲》,或者《馬太受難曲》,細聽之時都會有一種溫煖的情感共鳴。
巴赫的權威專家,英國指揮家約翰·加德納爵士曾經撰寫過一本關于巴赫創作和生涯的書,其中他著力強調巴赫在面對至親生命的逐一凋零時,擁有一種音樂創作上的力量,能把人們難以表達的情感表達出來。在我看來,我更加相信這種能力正是由死往生的那種豁達情懷,以及這種情懷激勵下爆發的一種創造力。正如藝術史學家肯·克拉克爵士所言,18世紀是西方巴洛克藝術理念從建筑和繪畫傳入音樂創作領域的關鍵時期,而巴赫正是這股人文藝術創造力從建筑藝術注入音樂的一個最重要載體。只是這種滿腔的創作欲,必須在當時那種貴族和教會禮節捆綁下釋放而已。
且慢!創意和創造力,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概念。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英國文化理論家威廉·雷蒙斯曾經概嘆“創意”(creative)一詞古今截然不同的變化:“現在連寫個商業文案也可以自稱是創意了”。在巴赫甚至更早的年代,“創造力”和“創意”等概念只能留給宗教信仰中的神,儼然屬于形而上的概念。然而到了今時今日,“creative”一詞早已經搭上了各種形而下的商業行當:創意產業、創意部落、創意空間甚至創意地產……“創造力”和“創意”不斷放下身段,自我標榜具有創造力的人,還有把“創造力”當作飯碗謀生的人也越來越多。情感成為了人們兜售各種產品所使用的廉價調味劑。我們的情感聝值,就好像我們的味蕾那樣,越來越習慣辛辣和濃重的口味,濃艷的湯底完全遮蓋了食材的真正品質。一個名人的死,可以延續燃燒多年,從中就不乏公關廣告人精心策劃的情感氛圍操控。
正是我們今天24小時都被浸泡在這種味道濃郁、不斷翻滾的情感醬湯里,巴赫的音樂理念反而恰恰承載了跨時代和地域的文化精神。是的,巴赫在世時,作為宮廷樂師不得不面對貴族低三下四,然而繁文縟節表面下的拘謹,卻在今天花花綠綠的世界中反襯出一種和諧。實際上,巴赫的音樂作品在過去100年中,越來越顯示出重要的地位。
如何演繹巴赫?
但是,音樂演奏中一個比較重要的議題,是選取什么樣的樂器和什么樣的音樂語言去演奏巴赫的音樂。就好像莎士比亞和其他文化巨匠的作品那樣,每個時期對這些“核心作品”的解讀都有所不同。
在19世紀,門德爾松等德國浪漫主義作曲家和指揮家用非常具有浪漫主義特色的語言去演繹巴赫。在1950年代之后,西方有一股回歸巴赫同時代樂器演繹的思潮,也就是所謂的“本真主義”演奏。好像尼克勞斯·哈農庫特這種帶有強烈歷史觀感的著名指揮家,試圖挖出巴赫當年的同時期樂器,以巴赫同時期的方式挖掘屬于巴赫的精神世界。對于哈農庫特來說,現代樂器演奏巴赫固然毫不費力,但是正是與巴赫同時期的樂器演奏同樣的作品,演奏的難度加大了,音樂的涵義卻更加豐富了。
在吸收本真主義演繹方式后,東方音樂家對巴赫音樂也有非常值得參考的觀點。比如中央音樂學院教授盛源,就被認為是演繹巴赫音樂最好的中國鋼琴家之一,他曾經把多部巴赫的專著翻譯成漢語引進國內出版。在前不久一次公開課上,他擺出一臺羽管鍵琴和一臺現代鋼琴,向聽眾展示兩種樂器演奏巴赫的《法國組曲》片段。所謂羽管鍵琴,是與巴赫同時代的樂器,從類似吉他的彈撥樂器魯特琴發展而來,也算是最早期的鍵盤樂器。
與羽管鍵琴相比,19世紀以來發展成型的現代鋼琴不僅擁有更加巨大的音量,音階也更加寬廣。兩者根本性不同的一點,是現代鋼琴是一種敲擊發生的樂器,因此能夠顯示出力度的對比;而羽管鍵琴無論演奏時力度變化如何,不管是輕輕一摁,還是用力猛壓,由于其音響是通過撥弦產生,因此出來的音量總是不變。
我當時也在盛源的公開課上,看到他在羽管鍵琴上演奏一段旋律,又在現代鋼琴上演奏出同樣一段旋律。羽管鍵琴上的音符力度均衡,撥弦發出的聲音清脆精致;現代鋼琴上發出的聲音更加渾厚圓潤,音色更加飽滿。如果說前者是一臺精巧的巴洛克音樂盒的話,那么后者就如同一臺富有歌唱性的鋼鐵機器。一臺鋼琴可以瞬間變成一頭張牙舞爪的猛獸,又能夠化為一汪靜水,而羽管鍵琴卻像一個行走站立都循規蹈矩的淑女,踱著同樣節奏的腳步,貌似閑庭若步,永遠安安靜靜地發出那種細微的顆粒音符。
現代鋼琴的巴赫演奏是20世紀初曲目移植的結果,而要真正了解巴赫所處的時空,則需要認真傾聽羽管鍵琴的演奏。“巴洛克時期的人并不是沒有情感,而是巴洛克時期的感情表達方式是內斂的。”盛源這樣認為。就好像中國古代水墨畫那樣,無論是山水畫還是駿馬圖,其畫面無需完全填滿,卻往往在最精彩的地方著墨,傳達出獨特的神韻。
最讓人產生遐想的作品,往往都有留白。而正是這種留白,讓富有真切感情的人能夠與巴赫的音樂產生巨大的共鳴。只是在節奏急速、略顯浮躁的時代,我們往往覺得這種留白,以及巨大的篇幅讓人感到厭煩。當然,以我們今天的標準衡量,我們在發揮自己“創造力”的時候,無需再好像巴赫那樣要面對教廷和貴族畢恭畢敬;然而,這并不代表我們今天的創作并不面臨霸權。
實際上,商業成為了我們今天創作不得不考慮、甚至最終必須屈服的一種主導勢力。只是在巴赫時期,要發揮自己的作曲天賦又要顧及柴米油鹽,作曲家不得不在貴族和宮廷等機構中擔當一定職能,而好像羽管鍵琴那樣中規中矩的音樂語言,往往是個人情感自由的最好掩護色;恰恰相反,到了今天,為了在商業上獲得生存的機會,我們不得不用盡全力展示自己的情緒,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樂。但是,那些哭哭啼啼所營造的氣氛始終有一天煙消云散,只有恬靜中的熱烈,讓人覺得永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