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周末,安亦沖了一杯咖啡,半躺在沙發上。剛剛搞完衛生,安亦有些乏了。最近,她總是特別容易乏。懶懶的,頹頹的,對什么人事都有點意興闌珊的意思。有時候,安亦突然就想,莫不是就這樣早更了吧。這樣想著,安亦更有點心灰意冷了。
正午,陽光像是烈酒,一切喧囂都微醉般,惺忪著眼,要睡去了。小區里寂寂的。安亦不太想睡,她半躺在沙發上,無端地,嘆了口氣。
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整潔有序,盡收眼底。這個家,住了快十年了。時間真是快啊,脫了韁似的,完全沒有一點停頓的意思。安亦記得,他們剛搬進來的那個日子。6月10日,她和丈夫定的日子。房子三月份就裝修好了,通敞了兩個多月,差不多就該入住了。當時,一家人在一起商定搬新房的日子,婆婆講究,說要不請人看個日子吧。就6月10號吧。她和丈夫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婆婆說,干嘛選10號,8號多好,怎么不提前兩天。她和丈夫不置可否,只是悄悄地,互望著,會心笑了。那個時候,他們總是那樣默契。搬新家的那天早晨,他們比陽光起得還早,像兩個歡喜的孩子。6點整,趕到了新家門前,然后,一身簇新的兩個人,十指相握,眼巴巴地守著時間,像等待除夕零點的鐘聲。安亦所在的小區在這個縣城算是高檔住宅區了。一色米白色的房子,清爽雅致,是安亦喜歡的樣子。房子西側是一個人造湖,湖水藍得有點刻意。雖然叫湖真是有那么點牽強,但安亦房子西邊的視野開闊了,臨窗而望,竟也有那么一點面朝大海的感覺。路邊的灌木剛剛睡醒,一片慵懶而又新鮮的綠。空氣里不時飄來似曾熟悉的清香,讓安亦想起外婆家的后院。陸續地有人從路邊經過,送孩子上學的,趕著做生意的,晨練的,似乎臉上都帶著善意,帶著一股子蓬勃的氣息。真好。安亦幾乎是以一種親人的眼光在打量著那一切了。6點10分,她和丈夫準時燃了鞭炮,清脆,歡快,像嬰兒的第一聲啼哭,他們那美好的新生活終于是哇哇落地了。滿地的紅色,芳香的硝煙,有一種鋪張的歡喜。那時候,真好。日子是往上揚的,像微笑的嘴角。而如今,真是不同了。雖然,也沒什么改變,到底是有些陳舊了。也寡淡了。
早上,安亦睡得正香,被衛生間的水流聲弄醒了。窗外,天還沒完全亮透。怎么起這么早。她朝衛生間嘟囔。今天農場有師傅來干活,得安排事。丈夫嘴里含著牙膏泡泡回她。出門時,丈夫說,你自己多睡會。安亦就“嗯”一聲。那聲“嗯”拖得長長的,尾音上揚著,從鼻腔出來,懶懶的黏黏的,帶著些許惆悵,些許期許,很是嬌憨了。然而丈夫似乎沒聽到,呯地合上了門。安亦很久沒有這樣“嗯”了。以前,這是她的某種暗號,丈夫每一次聽到,都會趴過來,捏她的鼻子,一臉的壞笑,嗯什么,嗯什么,有什么事要老公效勞。然后,兩個人,孩子似的,糾纏在一起。如今,這是怎么了呢?這日子過著過著,怎就越來越沒滋味了呢。安亦僵在被窩里,郁郁地,想起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她和丈夫同往常一樣,各自洗好澡上了床。然后,程序啟動般,各自拿著手機。屋里很靜,孩子早已睡著了,床頭燈下,只有兩張低頭凝神的臉。偶爾誰的手機突兀地發出一兩聲響,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卻悻悻地,未驚起半點漣漪。安亦一般看看文學八卦類,刷刷微信朋友圈。丈夫要不看財經,要不看汽車,偶爾也打打游戲。安亦實在不理解,男人怎么那么癡迷汽車?竟似乎比對女人還癡迷。那樣的不厭其煩,從品牌到外觀到價格到結構到性能到座駕到輪胎,不放過任何一點細節。安亦有時候覺得男人活得真累。對安亦來說,一輛汽車,不就是價格外觀品牌嗎?女人,到底是要天真率性些。而且,他們家有汽車,兩部。三年前買的大眾高爾夫,現在是安亦的專用座駕。丈夫去年去鄉下做起了農場,便添了輛東風,拉貨的那種。丈夫說鄉下路不好,這車實用??墒撬€那樣瞎起勁地看個啥呢?安亦有一次搶過手機問他,有勁么?咱又買不起這樣的豪車。買不起還不興看啊,人總得有個目標吧。丈夫嘟囔一句。安亦便也無語了。這天晚上,安亦其實是有些想法的。怎么說呢,頭天晚上她是有些任性了,丈夫眼里的殷殷期待,她不是沒看到,可就是懶懶的,提不起興致,便顧左右而言他,哈欠連天的樣子,硬是把那團火給熄了。男人啊,就像孩子,打擊了一下還是要再把他順回來的。她拿著手機,卻不看,切切等著,偶爾咳嗽一聲,卻又不好言破。女人嘛,總是有些扭捏作態,尤其是在那方面,總是巴不得男人挑事的。可是那張臉卻定了似的,一雙眼睛在屏幕的反光里發著精神的賊光。安亦瞟了一眼,又是汽車!安亦搖搖頭,自顧關了手機,一個人躺下了。躺下,卻又睡不著,閉上眼睛也到處是手機的幽光。安亦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身上長了刺似的。然而,身邊那個人真是被定住了。真不知道這智能手機有什么好,絕對是個反人性的東西。安亦感嘆著。那幽幽的光拉著她,竟然睡去了。迷糊中,安亦感覺有一只手攬過來擁住她,她心里微微熱了一下,卻把那只手拉出去,身子往外挪了一點。又繼續睡去了。后來,她做了一個夢,她和一個男人,恩愛糾纏,前世今生般,狂熱,疼痛,喘息,她的身體像花一樣盛放,極盡妖嬈。一浪又一浪的潮水涌來,將她淹沒。醒來時,天已微亮,丈夫睡得正酣。安亦手心里全是汗。那個男人,看不清臉,但她知道,不是丈夫。安亦閉上眼睛,將整張臉埋進飄滿紫色花瓣的被子里,終是有點心虛,然而,卻又無限留戀與惆悵,恨不得再跌入夢里去。
安亦躺在沙發上,不禁又想起了昨晚的夢。那個男人,是誰呢?陌生,又似乎熟悉。他從未出現過,卻又好像一直在生命里。唉,那種驚心動魄,那種花好月圓,真是,久違了啊!安亦有些出竅了。
這時,來了電話。趕緊幫我從建行取五千塊錢存到工行信用卡上,信用卡到還款日期了。我昨天太忙耽擱了這事。丈夫在手機里開門見山。他們之間,不知何時起,要么無話可說,要么便開門見山了。今天下午必須辦嗎?安亦仍是懶懶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下午必須去存??ㄔ谖诣F皮柜左邊的第一個抽屜里。我有事,掛了。丈夫匆匆地擱了電話。安亦本來還想發幾句牢騷,這樣的事你怎么能忘呢?你一天到晚怎么就那么忙呢?安亦其實是性情還算溫順的女子,不知道為什么,對丈夫,卻總是容易發牢騷。她并不是真有牢騷,只是,似乎就習慣了。有時候安亦在家里,素面朝天,穿著不成形的家居服,對著丈夫忍不住地發牢騷,聲音里全然沒有一點水的質地,完全一副家常甚至是黃臉婆的做派。安亦便會悄悄地想,那些她在人前知書達理蘭心蕙質優雅地發著光的時候,那些人前贊美暗中仰慕她的人,能知道她在生活里的這個樣子么?
安亦站起來,去書房丈夫的鐵皮柜找銀行卡。那是丈夫的鐵皮柜。她從來都這樣覺得。書房里,有他們共有的書柜,電腦,沙發,盆景,但這鐵皮柜,是丈夫一個人的。他總是坐在書房里,寫寫算算,將那個鐵皮柜打開關上,關上打開,往里面放票據,放賬本,放各種與數字有關的東西。安亦最討厭數字。它們像密密麻麻千頭萬緒的線頭,讓安亦頭皮發麻。安亦不愿與它們為伍。安亦絕不是那種精明的女人,時刻要將家庭財產大權牢牢握在手里,像抱著金饃饃,仿佛抓住了經濟就抓住了一切。安亦才不屑。她從來不管她家的那一攤子賬。他們家幾乎所有的開銷,都是丈夫包攬,甚至包括安亦汽車的油費,她的手機費。有時候安亦幾乎忘了這些個玩意都要按時續費的,仿佛它們一直就是可以讓安亦平白使用似的。安亦只管她的工資,買買衣服零食什么的。安亦樂得自在。所以,安亦從來不關心他們家的這個鐵皮柜,它存放在這個家里,卻完全游離于安亦的生活之外。
鐵皮柜的第一個抽屜,擺放著一些本子,存折,卡,整整齊齊分門別類,和安亦想象中的一樣。安亦突然就想看看,這些每天讓丈夫掛心與忙碌的東西,到底有些什么。本子大多是記賬本,近幾年的,密密麻麻,卻不雜亂。大到房子裝修的花費,小到每個月的開銷零用。安亦有時候覺得丈夫簡直就是個異類,這個年頭,有幾個人還會記賬?并且,還這樣事無巨細,這樣堅持不懈。最底層的本子,是一本人情簿,記著他們家所有的人情往來。前面是收禮,他們結婚,搬新家,兒子滿月,甚至是兒子每年收的壓歲錢。后面是去禮,時間姓名類別事由記的一清二楚,從同事朋友到七大姑八大婆,有吃酒的,探病的,拜訪的,竟然還有,丈夫瞞著安亦在某階段某幾次給她的某領導送的禮。那一個個波瀾不驚的數字,卻是撲朔迷離,別有洞天。安亦這才發現她生活中的那些溫暖繽紛的人際關系原來也是需要一些數字去串聯的,她差點就自信地以為它們本該就理所當然地存在著。安亦自嘲地笑笑。
記賬本旁邊是一個卡包,一摞存折。卡包里是各種銀行卡,幾乎包攬了他們縣城的每家銀行,而且每種銀行還有不同的卡,儲蓄卡,信用卡,普通卡,金卡,銀卡。撲克牌似的,讓安亦為之嘡目。她從來不知道他們家居然有這么多銀行卡。安亦數了數,光是信用卡,就有十來張。安亦不用信用卡,她嫌麻煩。用了還得還,不是找折騰嗎?她曾向丈夫抱怨。你不管事,當然不知道,這個家這一攤子事,不用這個怎么周轉。丈夫回她。是呀,真是一攤子事呢,一家子的日常開銷不說,這兩邊的父母孝敬不說,這人情往來不說,還有房子還貸,汽車還貸。他們家,算是白手起家了,這么多年,買了房,置了車,還在丈夫老家蓋了他們村里最打眼的新樓,去年丈夫又投一大筆資金開了個農場。有時候,安亦也覺得奇怪,這錢像是變戲法似的呢。安亦一向沒心沒肺。
安亦抽出丈夫說的兩張卡,關了抽屜。突然地,又有了興致。便繼續打開下面的抽屜。第二個抽屜,全是票據。厚厚一摞汽車加油的票據,各種繳費單,所有的家電的發票,說明書,保修單,紛紛揚揚,無辜般嘲安亦張著血盆大口。第三個抽屜是所有的證件,結婚證,房產證,戶口本,甚至有她的畢業證書,獲獎證書。鮮紅的,烙印般,全是他們在這個世上存在的各種證據。最后一個抽屜打開,安亦驚了一下。居然全是醫院的各種病歷本,以及大大小小的單據,她每年的驗血單,兒子每一次的門診病歷,丈夫自己的體驗報告,婆婆去年住院的所有單據,媽去上海檢查腸道的各種單據……安亦不由地吸口氣。她真沒有想到,一個家的內容,竟然是這么的宏大。生活,全然不是她想象的,只有花好月圓,甚至不僅僅是柴米油鹽。它們擠擠挨挨地藏在這些抽屜里,變成這些數字,票據,極盡繁復,甚至蒼涼。生活。安亦心里的某個地方深深地疼了一下。
鐵皮柜抽屜下面是一個大柜子,被一個兩人座的布沙發遮擋著,兩扇青白的門緊緊閉合,掛了一把鎖。剛搬進這個房子的時候,前期衛生是丈夫找人打掃的,所有家具,物品的搬遷擺放都由丈夫一個人操持,安亦只負責在已經歸置好的新家,添上屬于她的色彩。比如,墻上的壁畫,桌布,吊燈,那些個小裝飾小植物。安亦可不是黃臉婆,只管柴米油鹽吃喝拉撒,她得彰顯她作為一個文藝女青年一個優雅女子的審美與情趣。一個家的色調或者說情調,才是她最為關心的。至于他們家那些有礙觀瞻的陳年舊物,她是不愿去歸置的了。再說,丈夫,從來都是歸置的好手。這個被布沙發遮擋著的上了鎖的柜子,從搬進家門到現在,安亦從未打開過。無非是丈夫一些私人的寶貝家什,軍功章,紀念幣之類的,也沒什么好稀奇的。
然而,今天,安亦動了念頭。重新打開抽屜,果然,找到了鑰匙。安亦挪開沙發,蹲下身子,把鑰匙插進鎖孔。兩扇門一打開,安亦的心被什么擊中了似的,變成了一種液體,甜而酸,熱乎,濃稠,癱了一地。那里全是她和丈夫曾經共有的歲月。日記本,相冊,以及,信件,讓人瞠目的信件。所有都按年份捆扎好,一摞一摞。那些,差點就被她所遺忘的青春,與愛情,躲在這個柜子里,無聲,又浩蕩。陳舊,又鮮活。
該有數百封吧。那些信件。每一個信封都完好著,連撕下來的口子,也一并隨信紙存放在里面,有種孩子般的執拗。安亦隨便抽出一封來,那種甜蜜膩歪,那種直白火辣,那種絮絮叨叨,讓安亦現在都臉紅心跳不好意思了。信的底層,有一個鐵盒子,竟存著數十張電話IC卡。那個差不多被安亦忘了的年代,隨著那些物件,如迷蒙的春雨般豐沛地打開了。那個時候。安亦一回想起來,心里便濕潤了。那些等待的日子。等待,或許是這個世上最美好的感覺吧。那些被等待拉長的日子,緩慢,溫潤,像被薄薄的日頭照著。那個時候,打電話是件挺奢侈的事了,但無論如何,丈夫每個星期都要給她打一通電話。校園傳達室那個好脾氣的老伯,每次朝安亦她們宿舍仰著脖子笑瞇瞇地喊,安亦,你的電話!安亦,你的信件!像天籟般,安亦飛奔著下來,差點就要給老人家一個吻了。每一次拿到電話,安亦便像是被粘住了,白癡似的,傻話,胡話,廢話,腦子里全是甜蜜的糨糊。那個時候,整個宿舍,甚至整個校園,安亦的信件與電話,是最多的吧。記得有一次,因為期中考,安亦忙于復習,便跟他約定一個月不要寫信??纪甑膸滋?,她正在宿舍看書,同宿舍的小云從樓下就喊她,安亦,你的信。她迎出來,看到小云一臉夸張的神秘。給,小云把信遞過來,然后手又藏到身后。給。小云又遞過一封信。小云變成了一個魔術師,竟從身后源源不斷變出整整三十封信來。安亦呆住了。這傻小子。那個時候,怎么就有那么多說不完的話呢。安亦的心,不由地有點酸了。
安亦抽出一本相冊,翻開來,是丈夫剛入伍的一張集體照。那個小伙站在前排,雖然是一色的藍白?;晟?,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藍天一樣,青草一樣,俊朗逼人。那個時候,他真年輕啊。那樣年輕的他,安亦都有些模糊了。那個時候的他,就是與眾不同,她在人群之中,就一眼,便看到了,就,心動了。十六歲啊,那個夜,她坐在煤油燈下,悄悄地寫著日記,今天我遇到一個男孩……夜靜得撩人,燈芯上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一跳一跳,像安亦那顆小小的心房。房間里只有外婆輕微的讓人安心的鼾聲,月光從窗戶里探進來,嬉笑似地看著她,直看到她心里去,她突然就臉紅了,拿手去把那行字遮住,想想,便拿起筆使勁地去劃,紙都被她劃穿了,卻仍是沒有蓋住似的,她捧著一張發燙的臉有些惱了。那個夜,薄荷糖似的,帶著一種新鮮的刺激的甜蜜與清涼,真是美好。
再翻開一張,是安亦和丈夫的一張合影。那是第一次去部隊看他的時候吧,照片右下角定住了那個日子,6月10日。一想到那個日子,安亦便不由地臉紅了。那個時候,相思真像只猛獸,怎么都按捺不住,便從牙縫里摳出一張火車票,全然不顧了女孩家的矜持,決絕著,直奔著愛情去了。安亦看著照片中的自己,不禁笑了,真是年輕有勇氣哦,那個肥嘟嘟的女孩,大紅的裙子,花團錦簇,傻乎乎的樣子,卻揚著一張不諳世事的笑臉,滿臉的世界是我的愛情是我的。那時候真是自信啊,簡直就自信得過頭了。而身旁的那個男孩,笑得有些靦腆,卻又篤定,清俊得像棵白楊樹。剛戀愛的時候安亦也像一顆豆芽菜兒,瘦小清秀。他總說,要多吃點!多吃點!每一次在一起,那樣年輕的他,竟像個慈父般,縱容的,寵溺的,慣著她和她的胃。也就是和他在一起,安亦才學會了撒嬌。在父母面前,安亦是從來不撒嬌的。她從前看到別的戀愛中的姑娘撒嬌,都會不適,怎么那樣?作吧。安亦看得皮膚起粒子。后來才知道,撒嬌也可以那么自然,那么,情不自禁。是的,情不自禁。只是也有了副作用,身形開始發酵般不聽使喚了。有一次,他從部隊打來電話,問她的身高體重,大約是為她買衣服吧。她在電話里,一點也不羞怯與遮掩。113斤呢。他便笑了。傻姑娘終于是長胖了呀。我114斤,只比你重一斤??磥砦乙驳门α恕0惨嗪髞砻棵肯肫饋?,都忍不住笑。那時候,咋就那么不知羞呢。113斤也好意思說出口哦,現在的安亦是從來不讓自己超出100斤的。好女不過百嘛。體型也是素養。年輕的時候,安亦其實并不太好看的,圓臉,再配上嬰兒肥,五官便也模糊了,一團和氣的樣子。丈夫是俊的,俊到有些打眼,那個時候,婆婆說起她的兒子,都能得意出一朵花來。我兒子一回來,我是讓他盡待家里不出去的,不然這四方里的姑娘都沒了心思了。那個時候,安亦,在外貌上,那可是蹭了人家的。不像現在,走出去,人都覺得安亦漂亮,顯年輕,氣質,才學,要什么有什么,而丈夫站在她旁邊,再怎樣都有些滄桑平庸了。別人便感嘆一聲,仿佛她丈夫攤上了大便宜似了。
安亦不得不承認,歲月于她,是一湖波瀾不驚又充滿養分的水,她在那湖安逸的水里,漸漸滋潤開來,風輕云淡,硬是沒留下什么褶皺。而丈夫,卻像是湖邊的那些雜草灌木,為了給湖水遮風擋雨,便自顧添了風霜的顏色。
有什么東西飛到了安亦的眼睛里,一層薄薄的霧氣擋了視野。揉了揉眼睛,安亦嘆口氣。看了看表,四點半。小半日過去了。安亦回過神來,得趕緊去銀行幫丈夫把事辦了。
快到下班時間,銀行里仍是一片繁復。一沓沓鈔票在點鈔機上嘩嘩翻動,飛快,機械,像日子的流逝。取號,排隊。輪到自己時,安亦才發現忘了問丈夫的密碼。請您輸密碼。銀行里年輕得像露珠般的姑娘微笑著再次提醒。她便試探著輸了下去,一切順暢。果然還是與那個日子有關。取了錢,安亦便又奔走另一個銀行。再一次取號,排隊,存錢。生活還真是挺不簡單。安亦想。
安亦的白色高爾夫從銀行的停車場出來,劃了一個流暢的弧線,匯入了車水馬龍的街道。車外,人行道上一雙年輕男女,女孩背著雙肩包,男孩拖著一個皮箱,一路竊竊私語。女孩不時歪頭看著男孩,格格笑著,肆無忌憚的,旁若無人的,一雙彎彎的眼睛里落滿了陽光。特別美。
安亦有些恍惚了??戳丝幢恚炝c了,丈夫該要回家了。得去菜場買點菜,買點西紅柿,丈夫愛吃西紅柿炒雞蛋了,再買點青椒,做個青椒炒肉,紅綠相間,生機盎然,看著就歡喜。對了,還得悶點紅燒排骨。那是她為丈夫學會的第一個菜呢。剛結婚時他們圍在出租房的小餐桌上一起吃她用心烹制出來的紅燒排骨,那生活,便蜜里調油芳香四溢了。那個菜,配料繁瑣,用火講究,關鍵得耐心守。像這日子。有日子沒弄過了,這個點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安亦有點急迫了。
暮色漸漸上來了,路燈依次亮起來,有點流光溢彩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