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草堂寺靜靜地座落在秦嶺圭峰腳下,任那墻外南來北往的車流喧囂而過,卻依然不露半點聲色,就像那大法師眼觀世間萬象,心里一片空無的梵境。
這座古寺怎么會這般靜謐呢?似乎比那世外桃源更加的超凡脫俗。綠蔭遮日,波光閃爍,各色老樹新枝默默傳遞著佛經的體會,使人但進山門心靈就開始洗塵。寺院里沒有司空見慣的大雄寶殿,唯有一座三藏逍遙殿,似乎也不如別院雄偉。但里邊古柏參天,郁郁蔥蔥,據說有兩株柏木已有上千年了,當是看透了世間萬象和潮起潮落的,如今卻依然透著青翠將滄桑和佛理播撒出來,給人帶來一絲絲的禪意。那一片片竹林是最讓北方高原感到驚奇了,碧綠的翠竹循著小路,齊刷刷地從地里冒出來,一節一節地伸向天際,密茬茬地你牽我拉擁在一起,讓人恍惚到了南方什么熱帶庭院。古人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翠竹的魅力就在于可以帶來恬淡和幽密,也把古寺渲染得寧靜可人了。而且僧人們不知何時給竹林小路鋪滿斑駁的鵝卵石,慢慢地走在上面不管多亂的心緒都會漸漸靜下來。
靜下來是要去拜謁三藏逍遙殿里一位高僧的,那位生活在前后秦時代的一代大德,端端地結迦趺坐在蓮花座里,眉目間流露出無窮的智慧來,嘴角似乎還藏著一縷淡淡的幽默。大概在那個紛亂的時代可以與釋佛交流的,也就是這位來自龜茲國的鳩摩羅什了。而這座大殿名為“逍遙”似乎就隱含著什么寓意的。也許,這位高僧大概經歷了太多驚心動魄的坎坷和誘惑,很少有什么能引起他的糾結和煩惱,只是特別地喜歡幽靜,喜歡拙樸,所以他把自己修行的道場放在這座草苫結廬的寺廟里,真有躲進三界之外的感覺。
竹林旁邊有通樸素的石碑,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兒,字跡遒勁,自然靈秀,像一位老者在述說久遠的故事和艱深的佛理,細讀碑碣方知,鳩摩羅什應是古印度人,小小年紀就隨母親出家了。母親是龜茲國的一位公主,也受到過深厚的佛學滋養,使得小小年紀的出家人剛剛二十歲出頭,辯經論佛就聲震西域了。高僧的威望給他帶來了榮耀,卻也給他帶來了磨難。當他的英名穿云破霧降落到當時主政關中的前秦國主苻堅的耳畔,英明的君王竟然做出了一個決定,派遣驍將呂光率領七萬兵馬前往龜茲國強索鳩摩羅什,期望能借高僧的佛韻為他治國理政添些光彩。于是大兵壓境,幾乎沒經幾個回合,鳩摩羅什就成了北伐軍的刀下“貴客”,然后一路向東“護送”回長安。但是誰也沒料到,淝水一戰苻堅將辛辛苦苦二十余年的積累輸得精光。那呂光聽聞主子軍事頹敗,走到涼州便自立為后涼國王了,也恰好圓了自己縈繞心頭的帝王之夢。本來那位驍勇善戰的大將對鳩摩羅什是缺乏尊敬的,曾把大法師灌醉與龜茲公主關在一起,企圖奚落佛僧的戒規,但他一路相伴發現這位高僧果然學問了得,便軟禁涼州再不準出城一步,而這一住就是十七年。
古寺內的卵石路與寺外的柏油路如今是相連的,那大路會一直向西翻過一座座山巒,越過一條條溝壑,最后會毫不猶豫地抵達古涼州的。但這道天然屏障還是沒能抵擋住后秦國主姚興的馬蹄,終于在一個星光閃爍的夜晚攻進了涼州城。想想那前后秦時期戰爭頻仍,國家要料理的軍國大事堆積如山,但兩朝國主依然不減對鳩摩羅什的熱情,最終后秦姚興思賢心切,朝思暮想,索性出兵占領了涼州一國,只為能將一代高僧鳩摩羅什搶回長安。有人說這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宗教戰爭,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從此,姚興將鳩摩羅什視為國寶,尊為國師,每有大事便與之相商,雙方辯經論佛通宵達旦,若有閑暇更是促膝相談,從釋迦牟尼的苦修,到菩提樹下的覺悟,從佛經無常無我的深奧,到具足戒律的守成,無所不論矣,這可能讓今天的人們大為不解,堂堂國君有必要這樣寬待一位外來的和尚嗎?
竹林的幽靜可以過濾掉很多塵世的煩惱,也讓人的內心強大起來。這后秦國主對高僧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能夠做此安排也是善心驅使,后來鳩摩羅什開始去草堂寺主持佛經翻譯,姚興給他提供了無與倫比的條件,稍有空閑還會跑到草苫棚下噓寒問暖。從此那草堂寺便算得上國字一號譯場了,最多時更有三千人苫下聽講。這譯場流程可謂嚴格,有譯主、復語、證芃、筆受、潤文、證義、???,從此佛國傳來的經典便有漢文版的流傳開來了。那部被凈土宗的佛門弟子奉為明燈的《金剛經》,史上屢有高僧譯著,如今看到的就達六部之多,但公認外來的和尚鳩摩羅什編譯的最為漂亮,已成為佛門各宗的必修經典。如此看來大法師在涼州十七年的羈押也有裨益的,使得他通曉了漢文,從而在梵音與漢文間架起了一座美麗的橋梁。
這小道上的鵝卵石不知道是從哪條河淘上來的,已經沒有一點點棱角了,踏在上邊心緒也會圓融起來。那后秦國主對待大法師的確太過熱情,不但御批國庫供養,柴米油鹽當然不愁,還匪夷所思地給鳩摩羅什送去十位侍女,專門料理高僧的起居生活。后人便編出一個大法師口吞鋼針從四肢鉆出的神話,想為破戒找點依據,但對錯與否至今議論還未止息,以致鳩摩羅什羽化之前曾告誡弟子只學他的慧果,直呼:“蓮花生于臭淤中,只摘蓮花不取泥”。這讓人不由地想起鳩摩羅什年輕時就有印度高僧斷言,如果他到三十七歲還能守持戒規,必會成為第二個釋迦牟尼的。
然而,這就是天意。
竹林深處竟珍藏一座精美的八角亭,里邊罩著一尊古風石塔。塔雖不高,卻稱是由七彩玉石砌成,上有歇山圓頂,下有蓮花寶座,卻是難以分辨赤橙黃綠青藍紫了。原來這就是鳩摩羅什圓寂后的永生之地。細看那塔身刻滿蓮花纏枝,遍布飛天祥云,還有斷斷續續的碑文讓人琢磨。那大法師是在七十歲的時候駕鶴歸天的,傳說他曾留下遺囑,如果他的肉身煉化后舌頭不爛,譯著定會成為經典。果然炭火之后那舍利子里真有一肉舌狀的,這便驚得幾百位僧人匍倒在地,不斷地喃喃“阿彌陀佛”。果然,鳩摩羅什譯著《中論》《百論》《十二門論》成為了漢傳佛教三論宗的經典,后來大法師的文采與中國的哲學和文學相融通,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世人方方面面的生活。我特別佩服大法師對中國文化的領悟,他一生把精力都放在譯解佛陀的精髓上了,在這個過程中大量吸收了儒教道教之說,使得佛教與漢地百姓日益親融,而沒有自以為外來文化而孤芳自賞,這絕對是一個值得欽佩的卓越壯舉,以至于他的學說日后影響了漢傳佛教的發展路徑。
卵石路拐過一個小彎,那與舍利塔相伴而生的“草堂古井”,早已被贊為關中八景之一了。走到近前只見一口石砌的六角水井,影影綽綽可窺井底水波晃動,卻是不見有霧溢出。唯有石棱刻有歌頌古寺煙嵐的詩作,人們搜腸刮肚把古井的優美與神奇夸耀得奇妙無比。如今有人武斷這口古井可能恰好與地熱相通,便有紫嵐霧氣由下涌出,懸浮在古寺上空,使得寺廟洋溢著朦朧的仙韻。我想,當年古寺有一代高僧在此坐堂,已吸引了三千釋僧在此修行,前來敬佛的百姓也一定絡繹不絕的,所以那煙霧可能就是香火旺盛所致,那在農耕時代也算是個夢幻般的妙象呢。
我徜徉在翠綠之間,耳聽竹林颯颯風吟,心想腳下鵝卵小道也許就印有高僧的足印,在這里禪修是一定要天天在這小道上行走誦經的,也許就會感應到大法師的神韻,提筆作文也會多點仙氣?如此看來那供奉大法師的佛堂喚名“逍遙”也是恰如其分的。這條卵石小道最后是通往竹林西邊的,西邊本來還有一片塔林,卻在“文革”中被毀埋入地下了。不過稍感安慰的是當時有位和尚擔心寺院珍藏的鳩摩羅什譯著的《大藏經》被人發現,先是埋到山上,又怕雨泡成湯,深夜又刨出來交給了當地的圖書館,才算僥幸躲過一場劫難,現在那經書封面斑痕點點直看得人揪心呢。試想那些遺毀的古塔若能有貴人相助存留一二,使得這片竹林能與塔林遙相呼應,經書也能喚作朗朗誦語縈繞上空,正好給安息在七彩塔里的高僧創造一些禪意,那該是一幅多么令人感動的梵景啊??上?,竹林嘩嘩有言,塔林默然不見。
但草堂寺迷人的故事已然在逍遙堂里經久傳誦,大法師的學問也在那片煙嵐中愈發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