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離我很近

葉席

一

哲學家和道德學家們在談到人性和社會的問題時，常說人天性純然，本質淳樸，會本能地追求和平與友誼，但展現在我們眼前的現實卻是民族國家間的矛盾沖突不斷、爭斗戰亂頻仍。我很小的時候，在我的腦際間就有類似的“為什么”揮之不去，這并不是因為我免除了孩子般的童稚天真，而是那個戰火紛飛的沉重年代迫使我像個成年人一樣去思考，去發問。我很慶幸自己還活著，能在這里給大家講述過去的事，而我很多的親友卻已在不該走進歷史帷幕的年齡離我遠去，成了人們口中的英烈楷模，卻再也看不真切。

小的時候我生活在伊朗南部一個城市，那里被群山環繞，石油豐富，發展速度卻很緩慢。十歲那年，我剛上小學四年級，像每一個活潑淘氣的孩子，無憂無慮，對知識的追求和探索興趣正被點燃。雖然那時兩伊邊境上已現硝煙，但大家都覺得戰爭離我們的生活很遙遠。

有一天，我們在上歷史課，老師正給我們講述歷史上的征戰壓迫。他講得很吸引人，逼真生動地好像真實重現。他問我們：你們知道戰爭、殘忍和壓迫是什么意思嗎？你們見過殘暴、濫殺無辜的人嗎？雖然老師在講著殘酷的戰爭，但童年的我們考慮的卻是下課之后玩什么。我只以為老師是看了一部電影或者連續劇，那些離奇恐怖的故事，讓我想起奶奶曾講過的一些傳說——比如，那些魔鬼或者野蠻動物間的戰爭。老師正講著歷史故事，突然“嘣”的一聲巨響，我們全被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時，老師停下了講課。過了一會兒，他讓我們安靜地走出教室，大家緊張地去學校操場上集合。校長跟我們說：“別怕，沒事兒，你們慢慢出校門回家。”我當時心里很亂，一邊往家的方向跑，一邊不停回想著奶奶的傳說，還有老師剛講的歷史。我很怕，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知道那聲巨響是什么聲音？路上的人們也在議論紛紛，我從嘈雜的聲音中聽到可能是一個燃井或者石油井爆炸了。因為我的城市周圍有很多燃井和石油井，所以，我心想他們可能說得對，而且他們是大人，應該比小孩子知道得多。就這樣想著，我快跑到家門口了，看到媽媽正站在門口等我，看到她我就撲到媽媽的懷里，她也激動地用力摟抱著我，兩行熱淚從她的臉龐滑落。媽媽說好擔心我會害怕，我能回來真好。后又寬慰我說別擔心，沒事兒的，爸爸已經去外面打聽了，很快就會回來。

不久爸爸回來了，他痛苦地說：“那個聲音不是燃井爆炸，而是投擲的炸彈！有不少烈士都在戰火中犧牲了。”我當時還小，并不完全理解爸爸的意思，也不能理解到底誰說得才對。“爸爸，你說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是炸彈，從哪里來的，什么叫烈士？”我的問題一股腦拋向了爸爸，他擔心地看著我們說：“我也不確定，聽別人說好像戰爭打到我們這里了，烈士就是在戰爭中被殺的人。”媽媽聽完爸爸的話，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我想起校長和媽媽的話，他們都說沒什么，我不理解為什么死了這么多人，但他們卻說沒發生什么重要的事。難道人類的死亡不重要嗎？那么可怕的炸彈聲音不算什么嗎？我跑到奶奶身邊問她：“你所講的魔鬼和野蠻動物的故事是真實的嗎？你不是說人類都很好嗎，只有魔鬼是可怕的，那為什么現在有些人正被另一些人殺害？”

就這樣，我懷抱著兒時的美好愿望，卻一步步走進恐怖陰冷的戰爭的懷里。我們玩游戲的嬉鬧聲常跟連續爆炸的聲音混在一起，每天聽到死傷的消息，一直存在著緊張和擔憂，我對夢想王國的美好想象崩塌了。

隨著戰爭局勢擴大，學校停課了，有些小伙伴覺得有更多時間玩鬧挺開心，但我卻高興不起來。我很想去學校問問歷史老師我腦子里的很多問題，很多“為什么”，我想問他歷史上那些殘忍的故事是真實的嗎？如果是真實的，為什么今天還要延續這種殘忍呢？我想問老師大人為什么不能阻攔這種戰爭呢？我還想知道如果我長大的時候這種戰爭還存在嗎？我真的有很多的問題，但很可惜因為學校已經停課了，我不得不只是與伙伴們一起玩兒，玩的時候隨時害怕戰爭打來。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日子，每次我們聽到可怕的聲音，就問哪里又爆炸了，又有多少人死亡。

二

戰爭越來越激烈，為了安全起見，我們離開城市，搬到郊外的帳篷里居住。大家心中都很難受，我們不想離開從小生長的地方，但那時候我們明白國家民族都在一起承受戰爭的殘酷，我們的生命并不比其他受苦犧牲的人更金貴，就像歷史老師曾問過的：“我們的血是否比別人的血更紅？”幸存下來的人一起救濟幫助烈士家屬，讓他們不為生計發愁。當時，我也準備了一個儲蓄罐，把自己的零錢存著，希望能幫到他人。那段時光，我深刻地理解了戰爭與殘酷的含義。我也更能理解戰火中犧牲的烈士和正常死去的人有什么區別。目睹炸彈襲擊后的滿目瘡痍和傷亡慘重，所有人都愿意放下自己的一己私利，互幫互助，共度磨難。

戰爭太可怕了，它在一瞬之間扭轉了我們對于整個世界的認知。有些良善的人變成了魔鬼，而有些惡人卻被喚醒了良知。我漸漸明白奶奶和歷史老師講的故事并不是假的，有些時候人真的可能變得比魔鬼還可怕。我相信人的本性并不壞，但有時候社會的塑造和一些不好的浸染會對人產生深刻的影響，讓他們改變了態度與性情。小時的我看慣了戰爭的驚險場面，嘗過觸摸死亡感覺，那個時候我想要去寫詩，寫關于人類的痛苦的詩歌，想弄清楚為什么以前人們相互壓迫、殺戮，而歷史卻還在不停重復，有人為了滿足私心和欲望，爭奪霸權想一再重復歷史中的痛苦。

三

這個戰爭持續了很多年，一直伴隨我到九年級，這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兒童時代，對我中斷的學業也產生了很大影響。那個時候我在生活的輪轉里學到了很多經驗，現在長大了再讀書，發現這次戰爭已經過了三十年，我的孩子已像我那時一樣大了。然而，現在世界上還有戰爭，好像這件事情與人類的生活不分開，為什么？為什么現代人類科技發展很快，但人類的道德卻沒隨之有長足的提升，反而因欲望更勝愈加墮落？這里面真是充滿了令人遺憾的悖論和悲劇性。

二十歲的時候，我真正開始寫詩，詩歌的內容正是關于人類面對的同一種痛苦和品格。雖然那時我仍很年輕，不太懂得文辭的技巧，但我卻很能理解人類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苦，那是通過我身體所有的細胞血液感受到的。這些詩歌都是發自我心的聲音：

1.烈士

上帝，所有的守護者都走了

純凈的人，善良的人

有愛的人

像一個個寄旅

他們帶著真愛走向有你的旅途

他們只留下無瑕的石板

他們深愛世人

沒有比你更好的戀人

你的膝下美妙絕倫

你呼喚他們

行在真理路上的烈士啊，我最親愛的朋友

行在真理路上的烈士啊，我最親愛的朋友

2.為戰爭

我想為戰爭寫一首詩

但我發現下不了筆

因為我的筆和我的心不一致

我說

放下筆吧

言辭的武器沒有效果

需要的是真實的武器

為了戰爭

從槍管說

用子彈的語言

我想為戰爭寫一首詩

為自己的城市

但我發現要用炸彈這個殘酷的詞

炸彈會毀了我的詩

我的一段詩比不上城市的街區

我讓它們像人們炸毀的房子似的

我應該要寫血腥味道的詩

應該要寫殘酷的詩

應該要寫號啕大哭的詩

在我們的城市

墻上貼了很多郁金香

危險的情況一直在

紅色的警報一直在

只有在安靜的夜里

敵機像蝙蝠一樣瘋狂地撲來

它們不喜歡光明

我們藏匿著燈光

墻不會保護我們的生命

它們像陵墓

我不能相信星星

它們像敵機

在這里的每個晚上

我會思考

可能明天我不在了

在這里缺乏氧氣

這里噩耗紛飛

每天聽到小孩子的心被灰煙湮滅

這些消息讓我傷心

墻也難以承受

墻也會哭泣

你能承受嗎？

3.烈士的愿望

有一天

我會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那里安寧平靜不起波浪

沒有刀光劍影

我想問人們

怎么不思考那里！

為什么你們的心像石頭

我想離開這個世界

回到那里

我的心會安

在那里

人們的臉上是同一種顏色

在那里

不會看到貧窮、疾病

在那里

坐下來看遠方

會理解風的感覺

在那里

看到天空中的飛鳥

我想說出自己的感受

但

那么深入這樣的清風

已忘記了自己

4.愛上

在這里，愛上你的人很多

愛上你的心是清醒的

美麗的朋友離開我們

但他們與上帝同在

5.在城市里

城市里很亂

所有的街道都憂傷

還有人們

比以前可憐茫然

人們臉上的歌已經死了

人們的行為自相矛盾

可是別人說上帝是這樣安排的

但我不相信

凡是在這里的人

容易說謊

但很遺憾，他們并不知曉

這是罪惡和殘酷的來源

凡是在這里的人

跟隨清晨的響動

謀劃惡毒之計

出門，遠離自己心中的上帝

汲汲營營，惶然不安

我很遺憾，卻要說

希望人們有點考慮

上帝恩慈依舊

但我們對自己要

明察如鏡

6.感謝上帝

我會感謝上帝

我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很多

我沒有家，但我有上帝

仁慈的上帝

他很純潔

讓我們存在、創造

給我們無盡的恩賜與慈悲

但

我不知怎么感謝他

我有罪惡感

而上帝是慷慨大方的

所以

他會赦免我的罪

那我怎么感謝他

我沒有這個能力

只能祈禱

我請求他

讓我健康，開心喜樂

給我像上帝的愛的光

我想記錄的歷史是與人類的生活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而不僅僅是現代的歷史學家抄寫仿照古代的歷史學家。我感謝安拉讓我有機會來中國讀書，而且跟隨好的導師讓我能就自己關于道德和完善人格的思考書寫文章也成就自身。在殘酷的戰爭中，我卻看到了至善至美的人，為了更多的人和生命，舍己捐軀。“完人”的內容并不好寫，因為這個詞語遠遠超越了它在紙面上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