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撐生活的那些事物

苗煒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中文版近日出版，這本口述歷史著作記錄了蘇聯(lián)解體后，蘇聯(lián)人是怎么生活的。打開書，我們似乎聽到有人直接和我們說話——我們班上有一個貧窮的女孩，她的父母在一次車禍中身亡，留下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她長年只有一件衣服穿，但是沒有一個人同情她。怎么這么快，貧窮成了一種恥辱？在《二手時間》的訪談中，一位曾經的黨支部書記發(fā)問：金錢是否就是自由？一個普通的小人物是不是就等于零？今天還會有誰聽普通人講話？誰還需要普通人？在她的記憶中，蘇聯(lián)時期的街道都如此命名——工廠大街、無產階級大街、冶金街，那時候小人物是受重視的，現(xiàn)在一切都不必遮遮掩掩，沒有錢就走開。她曾經熱愛的祖國變得非常陌生，她居住在那里，卻再也無法認同那里。

那個遼闊的國家，肯定有各式各樣的故事，在1991年和1993年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有一位中年人說——“我試著告訴孩子們那時候發(fā)生的一切，但他們沒有興趣。他們只有一個問題：爸爸，你怎么沒在90年代發(fā)財，那時候發(fā)財不是很容易嗎？在他們眼里，只有殘疾和蠢貨才沒有發(fā)財。”每一個敘述者都展現(xiàn)出巨大的迷茫，他們在經歷一種痛苦，卻不知道承受這樣的痛苦有什么意義。他們與時代緊密相聯(lián)，如同膠水上的飛蛾。

在讀《二手時間》時，我也在讀另一本書，叫《列寧墓》，作者大衛(wèi)·雷姆尼克，1990年代擔任《華盛頓郵報》駐莫斯科記者，他記錄下蘇聯(lián)劇變時發(fā)生的諸多事件。在《列寧墓》一書中，許多人都有堅定的信念，比如歷史系的學生基馬，17歲時開始在歷史文物研究所半工半讀，他做文書工作，整理成箱的檔案，等他有時間獨處時，他就梳理那些秘密檔案，并盡可能把資料復印下來，添加到自己的資料卡上。1935年的內務部檔案記錄著一次又一次的槍決，讓基馬感到恐懼。基馬后來在最高法院的檔案庫工作，他試著給那些大清洗中失蹤的人建立一份清單，這是個浩大的工程，有標準格式——姓名、出生年份、死亡年份、政黨中的地位、最后工作地點、被捕時間、被迫害或被恢復名譽的過程，基馬在18個月內整理出10萬人的名單，隨后他被發(fā)現(xiàn)了，遭到了解雇。而一位正統(tǒng)的歷史學家?guī)鞄焓步饘v史有另一番看法——“現(xiàn)在的氣氛就像把一堆污水倒在列寧頭上，我不曉得這個國家能否治愈這個現(xiàn)象。如果人們不再相信未來，如果他們在歷史中只看見黑暗，就很容易進入心智失衡的狀態(tài)。我們不能只是揭露歷史里的骯臟、犯罪和鮮血，也要讓人民看到值得驕傲的事情，蘇聯(lián)是一個偉大而堅強的國家，我確信蘇聯(lián)不能在精神上自我毀滅。”

大衛(wèi)·雷姆尼克的祖輩是俄羅斯人，他們在十月革命之后逃往美國，大衛(wèi)·雷姆尼克大學時學的是俄語，而后一直想去蘇聯(lián)工作，他的爺爺不理解：為什么我們當年拼死要逃離的地方，你這樣想回去。大衛(wèi)·雷姆尼克以歷史學家的嚴謹記錄下1990年代的前蘇聯(lián)——土庫曼斯坦的集體農場、少數(shù)民族的生存狀況、知識分子，阿列克謝耶維奇用文學的復調記錄下后來20年——似乎每個人都生活在一種悲憤之中，那悲傷從何而來，那憤怒如何平息？

《二手時間》和《列寧墓》都是恢宏巨著，《列寧墓》講述人們如何從歷史中蘇醒，繼而埋葬了一個烏托邦。《二手時間》講述的故事沒有那么強烈的戲劇性，卻在慣常的生活中有更深刻的拷問，阿列克謝耶維奇說——我猜，人們渴望幸福，面向自身的幸福，在自己的生活中，他學習思考自身，講述自己。我想和他們聊一聊支撐生活的那些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