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貞虎
前些年回到故鄉,十二月的天空有著老鼠灰的顏色。
坐在老屋檐下,茫然于那一片單調的空闊,心里頭有著一種歸來后莫名的倦怠。懶于思考或觸碰任何事物,只想任由那一片天自主地灰著。可是,看久了那種晦澀的色調,啞伯的影像卻陡然鮮明起來。
記不清有多長的一段時間沒見到啞伯了。沒有人通知我回來參加他的葬禮,但是,也沒有人說他還活著。恒如往昔,他一直被擱置在一邊,甚至,有被完全遺忘的可能。每次在腦海中浮現他的身影,總會連帶地感到一種莫名的愧疚,仿佛負欠他一些什么,而我偏偏又無法給予他任何東西。
一想到啞伯,就有著去看看他的沖動。意念剛動,便脫去將雙足纏束多年的鞋襪,赤足走向田野。腳掌輕輕貼印在灰褐陰涼的田埂上,剎那間,便喚醒了一種古老的、親切而植根的感覺。
走過遙遙的三里路,才走到數代耕鋤的祖產地。田地里,除了一小畦的甘藍菜外,并沒有種著什么,任由泥土裸裎著,享受難得的松散。在田地的一角,則仍站立著從前那一幢涂著石灰的小屋子。茅草的屋頂依舊盤纏著終年不去的絲瓜藤,只是葉片已成枯黃一片了。遠遠的,就看見啞伯蹲在屋旁水井邊的青石上。只是一個背影,可是,那一身黑衣,卻再熟悉不過了。
那一身黑衣,遠遠的,立刻教人聯想到歐洲中世紀教會的修士,一輩子罩著黑袍子,在沙漠地獨居苦修,在沼澤區汲水耕耘,印證己身與上帝的存在。那一身黑衣,也教人聯想到軍營看守所里的囚犯,為著種種不同的罪名而穿上一致的黑色囚衣。只是,我懷疑,啞伯的心中可曾有上帝的圖像或罪惡的概念?
遠遠的,我站在一棵木麻黃樹下,視他的背影,不敢貿然向前,怕驚擾周遭的靜寂和啞伯的靜寂。
啞伯的靜寂,若以他的年齡來算,已是很深很遠的了。根據他身份證上的記載,他的年紀恰恰與這個國家等壽。他的出生與這個國家的初誕,也同樣是苦難的一個開端??墒牵麄儽舜藚s是難以關連的。因為一個在風雨飄搖中掙扎成長的國家,一時怎么可能注意到遙遠邊鄙的小村里這樣一個殘缺的生命體呢?沒有人單獨而真摯地面對過他的生命內涵,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妻和子也沒有過。對一個天生的喑啞者而言,什么樣的語言都是無聲的,都一樣是唇與舌無謂的歙動。存在于啞伯的世界中的,或許只有善意或不善意的,能溝通與不能溝通的。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當時,啞伯突然轉過身子,朝我站立的樹下望來?;蛟S他是在看一只剛停落在我附近的白頭翁,或許是在辨視我這個陌生又復熟悉的訪客,我們遠遠的,互相望著,有好一會兒工夫。而終于是我忍不住地走向他,懷著補充些什么的希望,走向啞伯。
走到了他的跟前,他一下子就認出我了,猛然站了起來,像一根枯干的樹枝從地面上豎直一般,教人心酸于他外表的單薄和脆弱。他咧著嘴,無聲地笑著,灰蒙的眼底閃爍著珠光,我可以感知他的喜悅。他的眼睛,在童年的印象中,曾經跟星星一樣:明亮、清澈,而且最富變化。他的喜悅、悲傷和苦痛,都是藉著無聲的眼神來傳達。我看見他哭過,同樣是咧著嘴巴,無聲地牽動著臉部的肌肉,分不清是哭是笑,可是眼窩里,卻滾出珍珠大的淚來。那是在他的妻一大串的詛咒與詬罵后所顯現的場景。那時,童稚的我卻興奮地高喊著:“啞仔伯在哭!啞仔伯在哭!”一個啞巴也會哭,對一個孩子來說,是新鮮的事,那時,我不懂伯母做一個啞巴妻子的怨切,也不懂啞伯心里的歉意和難過。長大,才了然夫妻間互相負欠的情仇。
記憶中,啞伯最悲傷的一次,大概是二堂哥娶新娘這天早上。那天早上,啞伯穿上一套不知從何而來的西裝,焦灼而興奮地忙著找尋他該在的位置,想做他該做的事,可是,沒有人在意他的急迫,只偶爾有人戲謔地夸了他的衣服和兒子。迎親的轎車啟動了,親戚里有頭有臉的也上了車,卻單單把啞伯拋擲在賓客熙攘的家門口。在回頭的一瞥中,我看見他的雙眼一下子空洞了起來,仿佛什么都喪失了,仿佛陽光也都黑了。第一次,我深深地感染了他的悲哀。
而啞伯似乎不懂得憤怒。在一次調皮的舉動中,我用石頭砸死了他飼養的一只雞,他也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我,沒有制止,也沒有其他舉動,只從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些許譴責的味道。也從他的眼中,我漸漸能進入他的世界。
除了眼睛,我們的交談,只能借助于手勢和肢體的簡單動作,雖然我們必須費心地揣測對方的意思,但是,見了面,我們仍然親切地交談著。他以兩只手比著我童年的高度,然后一截一截地加高到我現在的身長,比完之后,眼里洋溢著燦然的笑意,仿佛在那簡短的比劃里,道盡了我的成長、他的欣慰。他又用兩根食指,彼此勾搭著,做出火車開動的模樣,然后以征詢的眼光,問我是否帶回來一位披著紗、婀娜多姿的女子?還以兩手拱抱搖動的姿勢問我是否有了孩子?在他的世界里,家鄉的土地上所鋪植的運載甘蔗用的鐵軌,正代表著通往的是一座大城市,是繁華所在。或許他曾沿著鐵軌偷偷去過,或許那只是他幻想中一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總之,他知道我到遠遠的一個地方去念書了,火車象征著快速、知識和對成功的憧憬。如今我歸來了,他便試探地問我娶妻生子的消息。對啞伯來說,“娶妻生子”似乎便是人生的偉業了。而探問這樣的一件事,自然也是大關懷了。
是的,在啞伯的理解中,我們可能都是,也只是能孕育子孫的生物。繁殖,是印證生命存在的唯一途徑,也是生命存在的唯一任務。面對他的詢問,我默然,沉思他植物一樣活著的生命:莫名而不由自主地被培育在大地上,卻在生命的起始就注定了他的不完整。他活得并不順遂,也不美麗,但卻執拗而堅韌有力,甚至繁衍了比他自身健全的另一些生命個體,藉以抗爭。
看著啞伯,看著這樣一位仿佛不曾參與歷史的老人,我有愈來愈濃重的惶惑,因為,我行將是一名歷史學家。所以,我只能向他揮別,沿著來時路走回。天空仍然無言地灰著,我的心底卻有股強烈的孤兀之感,而那一條枯枝一樣的人影,怎么也揮趕不去,伴著我,如黃昏的顏色和風。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