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等生緣何變“話癆”？

金建云

初一男生突然變得喋喋不休

在某中學的心理咨詢室，初一年級學生王明正喋喋不休地試圖跟劉老師證明他“沒有毛病”。王明是被父親帶到咨詢室的，原因是他一說起話來就停不住。

王明升入初中以前，學習成績中等偏上，升入初中之后，不知從哪天起突然變得特別愛說話，學習成績迅速下滑。他經常不分場合、不分時間地打擾身邊的同學，以至于多次被老師請出教室，但他越發變得愛說話。

王明生活在單親家庭，父親王偉得知兒子不守紀律、不停地講話打擾同學，曾斥責、打罵甚至對他關禁閉，但都沒效果。無奈之下，王偉向王明的班主任求助，班主任建議他去找學校負責學生心理健康工作的劉老師。

在正式咨詢之前，劉老師通過教室、操場、樓道的監控錄像觀察王明。劉老師發現，王明愛講話已經到了很不正常的程度。比如在課堂上，老師都不敢給他發言的機會，原因是他一講起來就停不住。在小組討論時，只要輪到他發言，他嘴巴一張開就再也不會停下，即使被老師強行制止，他仍舊囁嚅著嘴唇，用“唇語”輕輕地講。同學們對他的喋喋不休表示厭煩，甚至躲避他時，他依舊自顧自地講個不停，甚至把嘴巴埋在臂彎里小聲說，課間10分鐘他也站在窗口眺望著遠方自言自語……

從王偉那里劉老師了解到了他家的一些情況：王明3歲時，母親改嫁到另一個城市。王偉是一名汽車美容師，文化不高。與王明朝夕相處的爺爺奶奶是城鄉接合部的拆遷戶，家里經濟條件優越，但比較市儈。王明從小話不多，不愛說笑。據說，他在整個小學階段都是“沉默的中等生”。所以，家人對他突然變成話癆都感到奇怪。

他有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

在首次咨詢過程中，劉老師耐心傾聽王明的傾訴。可王明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劉老師提了幾個問題，鼓勵他“長話短說”，并在桌上放了一個鬧鐘提醒他時間有限。

看兒子說得完全不能自控，王偉尷尬地說：“他停不下來，一直要說到睡著才會閉嘴……”劉老師只好請一個實習老師先帶王明到另一間教室。

然后，劉老師問王偉：“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突然變得特別愛說話，一定存在某種誘因——或是受到了某種刺激，或是發生過什么事情……您不用急著回答我，我給您播放一段音樂，您安靜一會兒，回憶一下。”

接著，劉老師播放了一段治療音樂。大約10分鐘后，王偉說：“我想起來一件事，或許就是您所說的誘因。小升初那年暑假，王明去他媽那兒住了一個月。他媽已再婚，跟現在的丈夫又生了一個女兒。一家人都圍著那個寶貝女兒轉，估計會冷落王明。而且那個男的離過婚帶著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比王明大，可能會欺負王明……那段時間王明給我打電話說想早點回來，恰好我媽住院，我跟我爸都忙于照顧病人，顧不上管他，所以我就勸他再在他媽家玩一陣子……王明從他媽那里回來之后，情緒低落了很久，幾乎天天悶聲不響。后來，不知怎么地就突然變成這樣了……”

從王偉的描述中劉老師找到了癥結所在。她說：“在王明心里有種解決不了的壓力和情結。他可能受氣，可能被寄人籬下的感覺所傷害，可能在那段時間里感到被世界拋棄……總而言之，他的突變跟這段經歷有關。”

王偉問：“為什么他從來不講這件事呢？我們問過他，媽媽對他咋樣，他說很好。”

劉老師說：“孩子的心理是這樣的：內心越是痛苦、黑暗，越是波濤洶涌，他就越要掩蓋。但大人又不能故意戳穿或追問，只能智慧地來處理。具體到王明的情況，并不是嚴重的心理疾病，他只是在用一種病態的方式尋求發泄與安慰。所以，想要解開他的心結，需要通過傾聽他講話來了解他的情緒，并給他一個支持性的環境，然后再帶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

接下來，劉老師對王明進行了一對一輔導。

王明坦言：“說話的時候我感覺很舒服，很有安全感，無論老師還是同學、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不愿意聽我說完，他們越是不讓我說我就越想說，不過我好像有個毛病——說著說著就忘記自己想說什么了！”

劉老師用同理心回應他：“我理解你的感受，就是不說話的時候就感覺孤獨，感到很寂寞，對不？”

……

經劉老師耐心引導，王明終于敞開心扉，講到了自己在媽媽家時的絕望：“我媽根本不愛我，她只陪我出去玩了一次，其他時間都讓我跟那個壞蛋哥哥待在家里。那個叔叔對我倒是不錯，帶我出去玩了幾次，但他上班的時候那個哥哥就折磨我捉弄我，趁家里沒人，他把番茄醬涂在我鼻子上讓我裝小丑。我不愿意，他就撓我癢癢……他還威脅我不許告狀。我想回家，給爸爸打電話，爸爸卻不來接我……我快要死了……沒人在乎我……后來，我發現要在這個‘家里活下去，就必須像小丑一樣嘩眾取寵，會講笑話，能夠逗哥哥笑。于是，我逼著自己說他們想聽的話，說著說著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說到這里，王明已泣不成聲。劉老師一邊安撫他一邊讓他繼續一吐為快。

從王明的講述中劉老師判斷，王明的媽媽和繼父對他其實都不算壞，那個哥哥沒有打罵過他，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虐待他，或許只是出于開玩笑的心理才以他為笑料“惡搞”他。

對一個心理健康的孩子來說，這都算不上大事兒。但王明的內心敏感而脆弱。他從小被爺爺奶奶和爸爸呵護備至，從沒受過這種“侮辱”。換一個新的環境之后，他看到媽媽對妹妹的偏愛，心中倍感受傷。此刻，別人的忽視、冷漠與捉弄，都會讓他感到被傷害。這種巨大的落差，讓他對世界的整個認知都顛覆了。

劉老師問：“既然他們對你不好，你為什么不告訴爸爸呢？或者告訴爺爺奶奶？”

王明想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想爸爸媽媽一直離婚，我想讓爺爺奶奶知道媽媽是好人，或許他們將來會把媽媽接回來。”

這話讓劉老師深感意外！原來，王明的爺爺奶奶一直告訴王明：“你媽是不負責任的壞女人，跟她一起生活不會幸福。”所以王明才會有這種“捍衛媽媽正面形象”的強烈意愿——即使他在媽媽那里受到了傷害，也不愿意讓爺爺奶奶和爸爸知道。

接下來，劉老師又對王偉進行了一對一輔導，其間她把王明內心深處希望“爸爸媽媽復婚”的想法告訴了王偉。王偉當場落淚。他為自己為了取悅父母而離婚感到后悔，為離婚給兒子帶來的傷害感到自責，更為父母多年來一直詆毀前兒媳進而對王明造成“二次傷害”感到內疚，他迫切地想知道如何才能幫助兒子。

劉老師說：“很簡單，你每天抽出專門的時間來聽兒子說話，讓他隨心所欲地說，語無倫次地說，一遍又一遍地說……這個過程中你一定要讓兒子感到你很關心他的感受，要充滿同理心地點頭、附和、回應。”

王偉問：“他總說‘我告訴你今天學校里一件好玩的事，但他講了一大通，我卻覺得一點都不好玩。難道這時候我也要笑嗎？”劉老師說：“你可以不笑，你不用偽裝，但你可以說：‘兒子，無論你說什么我都在聽，你不需要用很好玩的事情來吸引我的注意力，即使你說的事情一點都不好玩我也很想聽。……其實，你要學習的功課是通過孩子病態的行為看到孩子的內在需求——王明需要被無條件地接納，需要你的關注，更需要你對他的內在情緒有更多的覺察與呵護。”

“空椅子”技術與“字母密碼信”

在陸續對王明進行的五次輔導中，劉老師教會了王明一個被稱為“空椅子”的技術。

劉老師鼓勵王明：“將一把空椅子想象為你的媽媽正坐在上面，然后對著想象中的媽媽訴說你的心事。”這種方法讓王明釋放了壓抑多年的真實感受，他可以表達出對母親的不滿，可以聲討她、呼叫她，可以將那種對母愛的渴望毫無保留地宣泄出來！空椅子技術依據的是一種“先與心對話，再管住嘴”的理念，借此技術可以對王明的情感進行充分疏導，而不是打壓與控制。

劉老師還鼓勵王明用“字母密碼信”的方式來控制自己。比如在課堂等公眾場合，王明突然有說話的欲望，但環境不允許他發出聲音或唇語，他就可以將自己要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用漢語拼音的第一個字母表示出來，寫這些字母的過程中，他的注意力就會從喋喋不休的說話上轉移到思索漢語拼音上。這種注意力的轉移，能幫助王明分清場合，不打擾別人。

當王明逐漸能控制自己以后，劉老師便要求他一點一點縮短“字母密碼信”的長度，從最初不能超過30個字母，減少到10個字母、5個字母……這樣，漸漸地幫助王明在課堂上縮短“開小差”的時間，盡量不耽誤功課。

王偉積極與校方配合來幫助王明，他與父母積極溝通，不讓他們在孫子面前說那些不恰當的話。他還向前妻求助，讓她更多地給兒子打電話、發郵件來表達母愛。

經過一個學期的綜合治療，王明的“話癆現象”逐漸好轉，學習成績也漸漸提高。

王明在最后一次咨詢時說：“劉老師，今天我在公園里看到一個媽媽推著嬰兒車……我忽然覺得，其實我這么小的時候，媽媽也一樣愛我、照顧我，就像她現在照顧妹妹一樣。我心里就沒那么難受了！我覺得心里暢快了！”

劉老師知道，這個階段的治療已經圓滿結束了。

接下來，劉老師計劃與王明的體育老師溝通，希望老師關注王明的體育興趣并適當加以引導，讓他對某項運動產生興趣。相信未來的王明，在通過運動釋放壓力、發泄負面情緒后，會變得越來越陽光。

劉老師提醒家長們，單親家庭的孩子，很容易像王明一樣心理突然失衡，有的表現為話癆，有的表現為孤僻、自卑，形式不同，但他們都迫切需要一個“支持性環境”來幫助他們走出困境。劉老師建議單親家長們，包括祖輩家長們，要避免對孩子造成二次傷害。良好的親子關系與及時的親子溝通，能減輕父母離異給孩子帶來的傷害。假如當初王偉能夠在第一時間讀懂兒子“嘮叨”背后的信息，讓他傾訴在母親那里所受的委屈，或許王明就不會發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