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好的故事》最初發表在1925年2月9日《語絲》周刊第13期,但收入散文詩集《野草》時作者標注的創作日期為1925年2月24日。這有兩種可能,一是當年這期《語絲》周刊沒有能夠按預計的2月9日印行,而是延誤到了2月24日以后才出版的。這種情況在出版界時有發生。再一種可能是兩年多后魯迅在編輯《野草》時記憶有誤或是原稿出現了筆誤。孫玉石認為是作者的誤記。他根據魯迅1925年1月28日的日記中有“作《野草》一篇”的記載,查證這一天是舊歷年的正月初五,按習俗“破五”放鞭炮。詩作開頭有鞭爆繁響的描寫,二者吻合。由此他推斷“這篇作品的寫作時間應該是1925年1月28日0的夜里”。{1}閔抗生也認為是作者筆誤。但他不同意孫玉石的推斷。他認為:“推斷《好的故事》作于一月二十八日是證據不足的。因為:一、‘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八日與‘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年、月、日三項竟有兩項不符,而且將‘八誤寫為‘四也錯得太離奇。二、‘迎財神固然四近會有‘鞭爆的繁響,但是送灶、除夕、正月初一,都是‘鞭爆的繁響。”他推斷《好的故事》有可能與《風箏》寫于同一天。“《風箏》作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與《好的故事》文后所署日期整整相差一個月,會不會魯迅先生在為《好的故事》簽署日期時誤將‘一月寫成了‘二月呢?這樣的錯誤,似乎比把‘一月二十八日誤作‘二月二十四日更近情理。第三,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正是舊歷正月初一,四近有‘鞭爆的繁響也合情合理。”{2}兩位研究者的推斷都頗認真嚴謹,且看起來各有道理,一時難分誰對誰錯。好在文學欣賞不同于歷史考證,只要知道作品是寫于1925年春節期間就可以了,至于是1月24日還是28日抑或2月24日,對欣賞作品并沒有太大的影響。所以我們不必在確定作品的具體寫作日期上糾纏,還是把重點放到對作品的解讀上吧。
作品篇幅不長,共800余字。在藝術構思上,作品采取了由實入虛再由虛而實的虛實交織藝術手法,即把描繪自己現實狀態與情緒的寫實性描寫與夢幻的詩意想象性描寫完美地交融,構成一篇首尾呼應、虛實交織、美輪美奐、意蘊雋永的散文詩。具體說來,作品的前三個自然段是寫實的,可看為詩作的第一部分。“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這完全是實寫。交代詩人在夜間獨自看書工作已經很久了。聽著人們為慶祝節日燃放的鞭炮聲,自己面對“昏沉的夜”感到了孤獨和落寞。“我閉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踝上。”這仍然是寫實。即詩人工作到夜深困意襲來,不覺蒙蒙眬眬地睡著了。“我在蒙眬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這是在現實與夢幻之間搭起的跳板。自然而然地由寫實而進入寫夢。“捏著《初學記》的手擱在膝踝上”不僅僅是表現詩人蒙蒙入睡的狀態,更重要的是為后面所寫的夢幻的內容做邏輯上的鋪墊。《初學記》是唐代徐堅撰的一部綜合性類書。此書的編撰原為唐玄宗諸子作文時檢查事類之用,故名《初學記》。書中卷八《輿地志》記載:“山陰南湖,縈帶郊郭,白水翠巖,互相映發,若鏡若圖,故王逸少云:‘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山陰道是魯迅故鄉浙江紹興附近一條古代官道,沿途湖光水色,美不勝收。歷代文人墨客多有詠嘆。除上引王羲之詩句外,王徽之在《世說新語·言語》里也說:“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王獻之在《鏡湖帖》中寫道:“鏡湖澄澈,清流瀉注,山川之美,使人應接不暇。”沈佺期詩云:“人疑天上坐,魚似鏡中懸。”(《釣竿篇》)等。魯迅自小生活在這美麗的江南水鄉,對詩人們描寫的這些美景有切身經歷和體驗。周作人在《烏篷船》中對行船觀景怡然之情的細致而真實的描寫可以作為印證。此外,詩人在《故鄉》《社戲》《雪》等作品中也流露出這種美妙的故鄉情懷。可以說,童少年時期的生活美景成了魯迅珍藏在心底的美好記憶。詩作寫詩人閱讀《初學記》中有關對故鄉山陰道和鑒湖的記載,由此勾起思鄉之情,蒙眬中夢游江南,見到了一篇“好的故事”。所以,前三個寫實的自然段既交代了詩人真實的處境與心情,又自然而然地把情思引入了虛幻的夢境。
詩作的第二部分由第四至第九自然段組成,即細致描繪“好的故事”這一虛幻的夢境。這也是詩作的主體部分。“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云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于無窮。”這是對所見到的“好的故事”及自己的感受先做一個概括的說明。然后具體寫自己坐小船經過山陰道所見的充滿生活情趣而又和諧、優雅、富于詩情畫意的美麗的景致。“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于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云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這里詩人先是實寫河兩岸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等等靜態的景物,然后再寫這些景物倒映在河面的美麗的幻影及這些幻影在日光的照射和船槳的劃動中不斷變幻的美景。“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這種虛實交織,動靜結合的全景式掃描,已經把江南水鄉的美景寫得絢麗多姿,活靈活現。但詩人余興未消,在對水鄉美景做了全景式掃描之后,進而把特寫的鏡頭聚焦于更惹人眼的一丈紅。“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里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而后,詩人再把這一丈紅的特寫鏡頭融入到全景中去。“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了。”這就是詩人心中想的美麗、幽雅、有趣的“好的故事”。
詩作的后三個自然段是第三部分,即由美妙的夢幻跌回到現實。詩人夢中清楚地看到了“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但當詩人“要凝視他們”時,也就是詩人要一一確認他們時,卻“驟然一驚,睜開眼,云錦也已皺蹙,凌亂,仿佛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捏住幾乎墜地的《初學記》,眼前還剩著幾點虹霓色的碎影。”詩人是真愛這一篇理想中的“好的故事”,所以“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里了。”詩人的好夢徹底碎了,又獨自跌回到“昏沉的夜”。但詩人“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
魯迅幾乎沒有專致于寫景的散文。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曾自謙地說:“對于自然美,自恨并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也不甚感動。”{3}其實,魯迅并非不善于寫景,而是作為一個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的啟蒙思想先驅,時刻感到舊傳統文化和舊習慣勢力的威壓而處于一種緊張的戰斗狀態,所以他無法靜下來以閑適的心態來專注于寫景,只是在戰斗的間隙或為戰斗的需要而偶爾描繪出一些異常優美的景物片段。如《雪》對江南美麗雪景的描繪,《臘葉》對深秋楓葉的描繪等。而這篇《好的故事》,如果掐頭去尾,只看描寫夢幻中的江南水鄉的片段,那絕對就是一篇不遜于任何寫景名家作品的美輪美奐的寫景散文。當然,也像《雪》和《臘葉》一樣,在《好的故事》中,魯迅也絕不是單純地寫景抒情,而是把夢幻中的美妙意象與現實當中“昏沉的夜”的意象融于一起,以形象象征的方式表現詩人隱秘的情感、心態和對現實人生的體驗與思考,形成一篇結構完整、意蘊幽深的散文詩。
《好的故事》到底表現了詩人怎樣的思想情感和對社會人生的體驗與思考呢?以往研究者們的研究,從研究視角上看,大致可以分為從社會政治或啟蒙以及從婚戀情感兩種不同角度對詩作進行的解讀。對其提出的一些可資借鑒的觀點或看法,下面分而論之。
從社會政治或啟蒙的視角解讀詩作的研究者,認為詩作表現的是詩人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認為詩人追憶的如詩如畫的故鄉美景象征的是詩人心中向往的美好的社會理想,而“昏沉的夜”則象征的是冷酷的現實,面對美好的理想被冷酷的現實撞碎,詩人雖然感到了孤寂與失望,但還是執著地追求理想而與現實的黑暗搏斗。這些研究者的觀點細分起來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把魯迅的社會理想解釋得比較籠統和寬泛。如李何林解釋說:“作者憧憬于‘美的人和美的事,但現實是‘昏沉的夜,沒有‘美的人和美的事,所以只能在夢中看見;醒來卻‘只見昏沉的燈光,‘何嘗有一絲碎影。表現了作者的悵惘和失望,也表現了作者的理想和現實的矛盾。但作者最后還是堅信他看見了一篇好的故事(‘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雖然‘在昏沉的夜。”{4}孫玉石也持類似的觀點。他說:“在這篇《好的故事》中,……展示了作者所向往的理想與黑暗現實的對立,從而使人們進一步認識到,魯迅內心存在的希望與失望矛盾產生的現實基礎,啟示人們為毀掉這‘昏沉的夜,實現那充滿‘好的故事的生活而斗爭。更可貴的是,這篇散文詩不僅傾訴了魯迅這種戰斗激情,而且表現了他摯著追求的精神。”{5}俊衛秀也認為:“如果這篇詩的主題,只限于寫作者的理想被現實沖破的迷惘的話,那么,詩中所潛伏著的志念,不正有著像《影的告別》、《過客》的那種向黑暗搏斗的精神嗎?”{6}這種認為詩作表現的是詩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的解釋在大的原則上是毫無問題的,但卻顯得有些空泛。因為表現理想與抨擊黑暗可以說是魯迅所有作品的總主題,而本篇詩作詩人表現了怎樣獨特的思想情感卻被忽略了。
第二種情況是把詩作放到啟蒙的文化場中來考量,認為詩作表現的是詩人用理想來抵抗自己心中的“黑暗”與“虛無”的心態與情緒。如片山智行認為詩作中夢幻的描寫“決不是泡影的夢,而是如同黑暗中打出的影像一般,是艷麗‘美好的景色。作者確認道:‘但我總記得見過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這里有努力跨越‘虛無、‘寂寞、‘頹唐的精神運作。”{7}丸尾常喜也說:“這個‘好的故事,‘我確切無疑地見過,而且真是喜愛,‘我決心把它留住,永不忘懷。由此確信,要在黑夜中燃起一點燈火。這就是‘我對于‘黑暗與‘虛無的抵抗,是‘我之‘寂寞的形象。”{8}李玉明也是從啟蒙的視角來解讀和分析詩人理想與現實的內心矛盾。雖然他沒用以理想抵抗“黑暗”與“虛無”這樣的說法,而是強調詩人追求理想的困苦與心跡。他說:“理想世界原本就飄飄渺渺,還無法觸摸它,它本身還不能轉化為一種與現實相對抗的巨大力量,其基本形態是升騰于魯迅心中的一種朦朧感覺;更主要的是,魯迅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現實的強大勢力,它正以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的巨爪殘酷地揉搓著人們心中哪怕是極其微茫的希望和信念,哪里還有理想世界的蹤影呢?因此,如毒蛇般糾纏咬噬著魯迅的依然是那種悲哀而疲憊的念頭,他只能背負著內心凄愴悲涼的包袱在人生道路上躑躅盤桓,踽踽而行。雖如是,詩人卻并不愿放棄這個理想世界,現實愈陰暗,道路愈艱難,魯迅追求人生理想的拳拳之心愈堅毅。一篇《好的故事》言近旨遠地傾吐出的就是這種追求理想的困苦與心跡。”{9}此外,孫玉石也修正了自己早年的觀點,而從魯迅這一啟蒙先驅反抗絕望的生命存在角度來解讀詩作中表現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他認為:“昏沉的現實給予他的只有絕望和虛無,孤獨和寂寞;美的東西只存在于短暫的夢境中。這是20世紀20年代一個先覺的知識者所不能不感受到的生命存在的痛苦。……他用《好的故事》中的美麗夢境,與‘昏暗的夜象征的社會現實的對立,寫出自己當時存在于意識深處的‘作絕望的抗戰的心境。”{10}這種以啟蒙視角解讀詩作所得出的觀點或看法盡管在揭示詩作具體表現的獨特思想情感上還不夠明確,但顯然比寬泛地說詩作表現的是詩人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要深入得多而更為接近詩人當時的情感和心態了。
第三種情況則是把詩作的寫作與具體的政治革命相聯系。如閔抗生認為:“寫作《好的故事》的時候,北伐已開始醞釀。后來魯迅先生自己說,他是抱著夢幻到革命策源地廣州去的。可以設想,《好的故事》中‘一一看見,‘一一知道的‘美的人和美的事,是有著對第一次大革命的預見的影子的。……詩中對‘好的故事的憧憬和同年三月寫的《過客》中‘前面的聲音對客的召喚,都透露了革命高潮日漸切近的消息。……作品通過理想與現實的比較,揭露了現實的沉重、冷酷、反動,表達了詩人對這樣的現實的極度的憎惡,及他的清醒的現實主義精神。”{11}這種以政治革命的視角對詩作的解讀,把魯迅這一啟蒙思想家“拔高”為政治革命家和革命預言家,帶有強烈的特殊政治時代的“左”的思想烙印。
從婚戀情感視角解讀詩作的研究者們,認為《好的故事》在表面的思鄉之情背后隱含的是詩人內心深處對愛情的渴望與憧憬。這種愛情說的始作俑者是又央。他抓住詩作中一些特殊的詞語和意象,用訓詁的方法和傳統文化中的所謂陰陽相合觀考證分析說:“關于‘好,許慎《說文》云:‘好,美也,從女、子。徐鍇《說文系傳》云:‘好,……子者,男子之美稱也,會意。男女相悅,是為美事,《詩經·衛風·木瓜》的‘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中的‘好即用此意。另,朱熹《楚辭辯證·離騷經》云:‘美人,直謂美好之人,以男悅女之號也。《好的故事》中的‘好及‘美的人、美的事亦當作如是解。”此外,他就詩作中船行河中和一切景物在“青天的底子”的河中交錯的兩個意象分析說:“兩個意象卻突出地描寫了那種融合交織、周而復始、萬物同體、心蕩神搖的大和諧、大歡愉的美妙境界,充滿了蓬勃的生機和高雅的情趣。看得出,作者在這里是借用我國古代文化中的陰陽觀念來象征和諧理想的愛情:其一,在中國古代文化觀念中,天為乾,為陽;地為坤,為陰;而以陰陽和洽作為事物存在的理想境界,是立合的哲學。兩意象都寫了藍天白云和地上的諸景諸物一同倒影水中,搖蕩錯綜,交織融合的景象,其中的天地同體,陰陽合璧的象征意向,是十分明顯的。其二,作品以‘水作為傳達的鏡子,值得考究。在《周易》的八卦中,‘水為‘坎。《周易說卦》云:‘坎,陷也。……李鼎祚注:‘陽陷陰中。……可以幫助理解作品中‘夾帶了閃爍的陽光,‘鑲著日光等具體描寫的意蘊。”由此,他認為詩作“表現了作者在不幸婚姻的暗夜對理想愛情的憧憬中的一剎那的激動和迷醉”。{12}李天明與胡尹強均贊成又央的觀點。李天明認為:“散文詩淺表層次的思鄉和潛隱層次的渴望情愛的兩個主旋律交奏回響,一顯一隱,一明一暗,最終完成這一抒情的輝煌樂章。”{13}胡尹強則聯系魯迅的另一篇散文詩《希望》而聯想發揮說:“在昏暗的夜——地獄般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中,詩人的生命意志和欲望覺醒了,憧憬情愛生活的美好,在幻想中看見這一篇好的故事,又突然消失,真有說不盡的惆悵。然而,畢竟看見了,又帶著說不盡的迷醉……也許,正是對這幻想中的‘好的故事的迷醉,推動著詩人下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的決心的吧”。{14}從婚戀視角解讀詩作的研究者們撇開魯迅這一啟蒙思想先驅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不談,卻專注于考證和推測其隱秘的私人情感,不免有索引猜謎式的偏執與獵奇之嫌。
解讀《野草》系列的散文詩,我以為,一是不要脫離開五四啟蒙的文化場。因為這些詩作是魯迅這一啟蒙思想先驅當時心態的表露,表現的是對現實社會文化生態的認識和體驗,抒發的是這一啟蒙文化戰場上的“精神界之戰士”,由于感到封建文化和舊習慣勢力的強大和個人戰斗的無力而產生的孤獨、寂寞、虛無甚至憤激的思想情感。二是解讀這些象征意蘊豐厚的散文詩,既不能坐實到具體的人和事而遮蔽或窄化詩作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涵,又不能概括而抽象地把諸如“表現理想、抨擊黑暗”這樣可以用到魯迅許多作品上的話來評價一篇具體的作品,這樣就顯得太空泛,不能幫助讀者理解這篇作品表現了詩人怎樣獨特的思想、情感或心態。有研究者認為把《好的故事》中的“故事”“理解成‘往事可能更為貼切,往事,是已經過去的一切,不必有具體的事件和情節”。{15}筆者認同這種看法。詩作從總體上看,大致表現的是詩人對一段已經過去了的激動人心的美妙往事的追憶與惋惜。但是,究竟是怎樣一段往事使詩人那樣心潮澎湃、難以忘懷呢?我們知道,辛亥革命后魯迅曾度過了一段由興奮而失望進而苦悶的消沉時期。他自己描述當時的心境說:“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16}每天以輯錄金石碑帖,抄寫和校訂古書消磨時光。是新文化運動的蓬勃開展,五四文學革命的爆發才又重新燃起了他的戰斗激情。經錢玄同的“勸駕”,魯迅開始積極投身于批判封建文化和舊習慣勢力的戰斗中,并很快以小說蜚聲文壇,成為文化界萬眾矚目的反封建文化戰場上叱咤風云的英雄。當時正是五四文化運動的高潮期,一大批文化精英如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錢玄同、劉半農、周作人、陳大齊、吳虞等,他們都以批判舊文化、建構新文化為己任。那是怎樣一個令人激情迸發的輝煌歷史時代呀!然而很快,“《新青年》的團體解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并且落得一個‘作家的頭銜,依然在沙漠中走來走去。”{17}原來充滿戰斗硝煙的反封建文化和文學革命的戰場,現在卻成了“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魯迅自己感到的是“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18}可以說,五四文化運動高潮期與五四文化精英們同仇敵愾的歲月給魯迅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在魯迅的心中,五四文化運動高潮期這一短暫的令人激情迸發的歷史時段就是一篇“美麗,幽雅,有趣”,有“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的“好的故事”,其中“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然而,隨著時間 的流逝,這一切都成了夢幻般的回憶,五四文化運動落潮后的社會現實卻是“昏沉的夜”。盡管詩人是“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但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卻是不可能的。詩人也只能在“昏沉的夜”,回味著總記得見過的這一篇“好的故事”,獨自嘆惋與惆悵了。
總之,《好的故事》寫詩人夢中回到如詩如畫的故鄉,看到了“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組成的“一篇好的故事”,當詩人要確認這些“美的人和美的事”時,美麗的夢幻破滅而跌回到現實的“昏沉的夜”,以此表現魯迅這一啟蒙文化戰場上的“精神界之戰士”,對與五四文化精英們一起向封建舊文化宣戰的五四文化運動高潮期激情澎湃的戰斗歲月的懷戀與惋惜,同時也表現了五四落潮后,詩人找不到戰友,獨自在“昏沉的夜”“荷戟獨彷徨”的孤獨、寂寞而又堅定地與黑暗現實及舊文化和舊習慣勢力頑強抗爭的無奈與悲壯的心境。
注釋:
{1}{10}孫玉石:《現實的與哲學的——魯迅?骉野草?骍重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頁、第128頁。
{2}{11}閔抗生:《地獄邊沿的小花——魯迅散文詩初探》,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3—104頁、第102頁。
{3}《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69頁。
{4}李何林:《魯迅?骉野草?骍注釋》,見《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頁。
{5}孫玉石:《?骉野草?骍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61頁。
{6}俊衛秀:《魯迅?骉野草?骍探索》,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97頁。
{7}【日】片山智行著,李冬木譯:《魯迅?骉野草?骍全釋》,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3頁。
{8}【日】丸尾常喜著,秦弓、孫麗華編譯:《恥辱與恢復——?骉吶喊?骍與?骉野草?骍》,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頁。
{9}李玉明:《拷問靈魂——魯迅?骉野草?骍新釋》,濟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73—74頁。
{12}又央:《?骉野草?骍:一個特殊序列》,《魯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第21—22頁。
{13}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骉野草?骍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頁。
{14}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骉野草?骍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頁。
{15}汪衛東:《探尋“詩心”:?骉野草?骍整體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8—79頁。
{16}《魯迅全集》第1巻,第415頁。
{17}《魯迅全集》第四卷,第456頁。
{18}《魯迅全集》第七卷,第150頁。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