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森林

文 查建中

懷念森林

文 查建中

Miss the Forest

春

第一次悸動源于一滴雨水的誘惑。從雪原和冰凍的封存中醒來，芽苞在高高的枝頭頂端聽到春的腳步，它知道一個新的輪回即將開始。生命的召喚來得如此地強烈，它努力地膨脹自己，要把第一點綠色綻放到陽光下。

它知道，誕生的過程是漫長而又痛苦的。唯其如此，誕生才能夠顯示其偉大和崇高。當它在第一縷陽光的眩暈中睜開眼睛時，積雪正在靜靜地消融。清洌的雪水滲入土地，土地打開滋潤的懷抱，撫慰條條根莖如母親擁抱著孩子。

雪水們并不孤單，早幾天從天而降的一場春雨還在等著它們呢。它們相遇了，相匯了，彼此融入對方，相擁著前行，隊伍越來越大。漸漸地，森林下面出現一條小溪，一路叮叮當當地越過草叢，跳過山石，鉆過落木，從容地卻又堅定不移地朝前走著。水聲驚擾了冬眠的山蛙，它從土中鉆出，在溪水中痛快地洗去滿身的疲憊，然后發出第一聲召喚。本能告訴它，繁殖的季節來啦。

森林頂端，新葉們把生存的競爭演繹得熱烈而輝煌。才短短幾天，星星點點的綠意已經綻放成闊大的綠色海洋。陽光在這一片海洋上巡禮，慷慨地施舍著生命的熱能，也毫不謙虛地接受著森林中植物們的歡呼和崇拜。每一片綠葉都努力地向上伸展自己，渴望沐浴到更多的陽光。一棵碗口粗的喬木在一株藤蘿的纏繞下已經奄奄一息，依然不忘把僅剩的幾片殘葉伸向太陽。

生存的殘酷并不能掩蓋生命的詩意。最能鬧騰的依然是鳥。這些森林中的精靈大概除了睡覺就一刻也沒有停頓過。它們把愛情，生育，打鬧，捕獵，喂養后代這些生存的全過程始終和跳躍、歌唱融合在一起。似乎從來沒有過煩惱和憂傷。在它們藍色的夢鄉里是不是也喧鬧不已呢？一只啄木鳥在林中敲響木鼓，急促的鼓點敲出死亡的節奏。遠處的草叢里杜鵑把一支唱了千萬年的古老歌謠低吟得如泣如訴。還有黃鶯、山雀、喜鵲、白頭翁，因為這些鳥們，森林才顯得生機盎然。

花信如期而至。先是桃紅李白主宰了花事的主流，等到映山紅盛開時，漫山遍野成了紅的世界。映山紅野，野的熱烈，奔放，野得不管不顧。只有這種花開時，人們才能用上山花爛漫、春暖花開這一類的形容詞。也只有這種花開時，那些在山坡上，田埂邊，小道旁和草叢中躲藏著的各種不知名的野花，才會放心地舒展開點點美麗。紅的黃的藍的紫的，色彩斑斕，萬紫千紅。只有一種花不會湊這樣的熱鬧，那就是——蘭。蘭只是悄悄地在森林的深處，大樹的縫隙中靜靜地生長。它不爭什么，葉隙間漏下一星兩星光來它就滿足了。它的花期要晚到清明時節，人家都熱鬧過了，它才獨捧一縷幽香美麗在林間的某個角落里。

春從什么時候開始，又在什么時候結束？只有森林知道，鳥和花知道。

夏

這是一棵巨大的馬尾松。在一片莽莽蒼蒼的林海里，這棵樹和它的伙伴們把生命站成了天長地久。十年過去了，五十年過去了，一百年過去了。一粒種子變成一棵大樹，它的枝葉伸展在藍色的天空下，任山風甚至白云拂過。無風的日子，大樹安靜地立在山坡上如沉思的哲人。

打開年輪中的記憶，一百年的風風雨雨中只有夏季總是最熱烈地鮮活在每一寸思緒中。

你的生命是從一只小松鼠的光顧開始的。那只褐色的松鼠拾到一只松球，當它吃到里面第九十九粒松子時就吃飽了，而你恰好是第一百粒。于是你被收藏到一個隱秘的洞穴里。粗心的小松鼠很快就忘記了這回事，卻成就了你一百年的記憶。

大約在你十歲的時候吧，突如其來的山洪給這面山坡造成一場浩劫。植物們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抗的準備，就被大水沖得一片狼藉，滿坡是裸露的根莖和倒地的樹木。那些草本植物和低矮的灌叢都隨著水流不知去向了何方。是一塊巨大的山巖為你擋住了傾瀉而下的洪流，使你得以幸存。那一天，劫難過后你看著滿山青翠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心里不由涌起陣陣悲涼。你突然體會到生命的珍貴和生存的意義，你發誓要好好地活著——為了那些死難的同胞，為了這一片蒼天厚土。你越發地枝繁葉茂，顯出青春期勃勃的活力。在強勁的山風中，有人常常聽見一棵樹高亢地歌唱。

你又看見那只小猴。小東西在林間跳躍騰挪，竄來竄去，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歇過。小猴才三個月大。你是親眼看著它出生的。你對這件事一點兒也沒有覺得難為情，這算什么，它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都是在你的注視下來到這個世界的，何況是這個小東西！你喜歡這些能夠在森林中來回穿梭的生命，它們為森林帶來動感，帶來喧鬧。有了它們，你不再感到孤獨和寂寞。你一支斜伸出去的長臂是猴王的寶座。猴王知道也只有你這樹王的身上才有資格安放它的寶座。每天，猴王坐在它的寶座俯視它的家族，獨享著統治者的威嚴。這棵樹在猴的世界里就像人間的金鑾寶座，除了小東西其他任何一只猴子都不敢上來。在你的記憶里，這是第幾代猴王呢，你已經記不清楚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三五年。滄桑的世事在你那滄桑的臉上已經不能留下清晰的印痕。

在你的身旁，簇擁著山栗、核桃、毛櫸、青岡、野柿，還有山楊、胡桃等闊葉樹種。雖然，你們針葉一族的近親們在這片山坡占據著主流地位，但你們并不排斥那些大葉子的鄰居。你知道這種和諧的共處才能一同構成穩定的生態環境。什么害蟲呀病毒呀再也不能對你們形成毀滅性的災害。據說，在更高的坡頂上最近發現了一片冷杉林，有許多年齡甚至比你還大。你對這個傳說懷著一種莫名的向往，可惜只能固守在這里，讓向往在心里生長成永遠的痛。

離秋天還遠著呢，桃和杏已經按捺不住成熟的喜悅，嘴角開始泛出誘人的桃紅。陣陣果香把夏的滋味變得更加濃烈，陽光的味道很甜很甜。柑橘和臍橙已經掛果，很青澀，羞怯地躲在茂密的綠葉叢中，憧憬著那個光彩照人的季節早點到來。至于柿子，則要等到第一場初雪飄落，方能在萬木蕭瑟中顯出它金色的燦爛。

夏季在一個個日出日落中匆匆走過，當又一個萬里流金的黃昏來臨，一棵樹站在夕陽里沉思。

秋

秋的口袋里裝著七彩，隨意地一灑，大地就變得斑斕起來。

野桔子站在枝葉間挺著碩大的身子，生命的汁液在迅速膨脹，曾經青綠的果皮正在漸漸泛黃。它為自己披上誘惑的顏色，讓自己在綠葉中顯得更加出彩。它在等待那些生命的傳播者。

野桔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這一片山坡的。這里并不是一片桔園，在野桔子周圍沒有一株它的同類，甚至連柑、柚之類的近親也沒有。我從哪里來，為什么在這里？野桔子不知道自己的這些疑問恰恰是人類的一個永恒的哲學命題。

而野桔子的答案顯然要簡單得多。是某個游人在游山玩水時一路品嘗著甜蜜時隨口吐出幾顆桔核，或者是某只小獸在囫圇吞吃后把無法消化的桔核排泄在這里。總之，是一粒種子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扎下了根，雖然這里沒有它適宜的生長環境，但是它仍然頑強地生存下來了。年復一年地開花結果，把色彩和甜蜜奉獻給這一片山野。

它隱隱約約還記得曾經有一個偉大的人給它的家族們寫過一篇叫《橘頌》的東西。它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東西，只知道它的先輩們為此感到無比的驕傲和自豪。那件事是誰告訴它的呢，它想了這么多年也沒有想清楚。也許是大地，只有大地才具有無所不知的博大。

金黃色的野桔子站在秋天的陽光里沉思的時候，野草也開始燦爛起來。當野草大片地連在一起時，就把秋天的主色調渲染得天下皆知。是的，金色就是秋天的主色調。當然，還有楓葉如丹，還有高粱如血，還有松柏常青，還有蘆花似雪。但是這些都不是秋色的主流，只有金色。金色才代表著收獲，雖然收獲只是人類的詞匯而不是植物的。金色在植物中代表著付出和繁衍。果實成熟了，種子也成熟了。于是人類有了糧食，小獸有了食物，鳥雀也有了食物。植物正是用這樣的付出來換取自身的繁衍，植物似乎比人類更加懂得付出與收獲的關系。

那一片草地現在成了鳥兒們歡聚的樂園。無數的鳥前來赴這一年一度的約會，它們在草叢里上下翻飛，快樂無比。動物們不像人類有那么多的欲望，填飽肚子就是最大的快樂。有什么東西能比看到這么多成熟的草籽更讓它們激動的呢。它們在填飽自己的同時也把草籽傳遞到四面八方。至于愛情，那是春天的故事，現在所有的鳥雀們都在為肚子歡唱。

在林中，在草下，還有一個物種在忙碌。昆蟲的種類在這個藍色的星球上可能是最多的。雖然它們的個體很小，是實實在在的螻蟻，蟲豸。但是它們絕對不會比其他任何一個物種的生存能力差。比如螞蟻，行軍蟻的蟻群可以把它們能夠遇到的一切動物變成食物，甚至猛獸，甚至人類。剪葉蟻甚至學會了飼養，它們用樹葉把一種昆蟲的幼蟲飼養在蟻巢中，像人類養豬養羊那樣把那些蟲子養得白白胖胖地然后吃肉。

蟬并不是只會一味吃飽了就唱歌的蠢物。在冬天即將來臨時它會鉆到某個地方把自己變成一只蛹以躲過寒冷的冰雪。直到春天來臨它再羽化為蟬，開始又一次的新生。

而金小蜂則把卵產到其他它昆蟲的蛹里，讓自己的下一代一孵化出來就有現成的食物而不必為成長煩惱。

的確，一萬種昆蟲就有一萬種生存的方法，它們各自在大自然的庇護下生生不息。面對昆蟲，我們必須滿懷敬畏地贊頌生命的偉大。贊頌自然對每一個生命的呵護和關照。

冬

雪花作為冬天的標志似乎并不顯得特別寒冷。無數雪花在山間紛紛揚揚地飄落時，我們常常以為那就是一串串詩句。“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劉長卿。“因為饑雪吟，至曉竟不平。”——孟郊。“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韓愈。

雪花卻不以為然。漫天漫地的大雪把森林包裹起來，只是想為它們穿上件冬裝。厚厚的雪層下面，種子正在冬眠，竹筍在悄悄地伸展自己，一只山蛙竟然毫無顧忌地酣然睡去。只有鼠們在窩里依然活躍無比，它們早就貯藏了足夠的食物，所以即便是大雪紛飛的日子，愛情依然不能中斷。嚙齒類動物必須用超強的繁殖能力來維系種族的延續。

雪依然下著，下個不停。雪層越積越厚，它暗暗高興。它在努力地盡量為這片土地貯存更多的水分。它認為自己有義務為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植物提供更多的保護。

于是森林開始有了白與綠的對比，色調上的鮮明反差不如萬紫千紅豐富，但是卻多了與冬季協調的冷峻。當然也有例外，那邊山坡上一棵柿子樹雖然已經沒留下一片綠葉，可是枝頭的幾只果實卻如燃燒的火焰在一片冷色調中喚醒了溫暖的記憶。

風還是來了。從遙遠的西伯利亞一路呼嘯著席卷而來，帶著冰與寒的威嚴，如一柄柄寒刃，鋒利地刺向敢于阻擋它前進的一切，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森林早已見怪不怪，坦然地迎向肆虐的北風。這有什么呢？你終將離去，而我們依然世世代代矗立在這里。

一群金絲猴蜷縮在樹叢中顯得有些茫然。這個冬季冷得有點反常，雪下個沒完沒了，食物越來越難找。風也凜冽，一陣大過一陣。雖然猴群早已換上厚厚的冬裝，仍然感覺到嚴寒的威力。一只小猴鉆進媽媽的懷里，被媽媽緊緊地摟著。小猴一動不動，只露出一張小臉，而兩只明亮的眼睛依然好奇地看著外面的世界。

有人來了。雖然我實在不想有人來打攪這片森林，但是這個人依然不可阻擋地來了，他是這片森林的護林員。二十年的風霜雨雪給那張曾經年輕的臉印上鮮明的滄桑，不變的是一顆熾熱的心。

他挑來一擔苞谷，這是給金絲猴的食物。十年前他開始在冬天給金絲猴喂食，為這些森林中珍貴的物種提供了基本的生存保障。

猴子們歡快地圍繞在他的身旁，為肅殺的冬景平添了一幅養眼的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