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ICANN新章程的關鍵設計師史蒂夫?戴爾比安科(Steve DelBianco)
采訪時間:2016年6月29日采訪地點:芬蘭赫爾辛基ICANN56

戴爾比安科(Steve DelBianco)美國互聯網行業協會NetChoice執行總裁,擁有19家會員公司。他代表美國產業界,先后21次在美國國會聽證會上作證;在ICANN召開的56次會議中他參加了32次,在針對移交問題所設的管理權和問責制工作組中,他代表商業力量具體設計ICANN的新章程,維護產業界的利益,并獲得顯著成效。程序員出身,技術專家,熟知互聯網治理。ICANN壓力測試機制的締造者和新章程的關鍵設計者。
徐培喜:您曾經寫道各國政府日益痛恨美國政府在IANA職能管理權方面扮演的特殊角色,并且認為斯諾登泄密事件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棵稻草……
戴爾比安科:我的確說過這些。但是,相信我,斯諾登泄密事件跟域名系統(DNS)沒有任何關系。許多國家都干監聽監控的事兒,都跟域名系統沒有關系。監控是通過截取通信來實現的。域名系統與此無關。這些事兒被人為地炒作起來,這樣,那些痛恨美國政府特殊角色的政府可以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關于IANA職能管理權的去留問題,本來包括中國在內的其他政府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巴西把斯諾登泄密事件拎了出來,宣稱這是他們的關切,這件事情才引起大家的注意。斯諾登泄密事件還為一些國家實施數據本土化提供了動機。對于NetChoice的成員公司來說,這些都是非常頭疼的問題。在這個語境下,有一種觀點認為,早點兒放棄IANA職能的管理權或許會軟化一些要求數據本土化的立場,還可避免聯合國接管美國政府的特殊角色。放棄美國對IANA職能的管理權,便具有吸引力。但是這個特殊角色并不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球多利益相關方社群。
徐培喜:美國政府放棄對IANA職能的監管,這是一個一直以來就持續的過程,還是說具有很大的突發性?
戴爾比安科:這是一個加速了的變化過程。本來,IANA職能合同在2018年會自然到期。按照這個邏輯,我可以想象,ICANN和美國政府那時會自問:我們是否還需要這種安排?我們是否應該移交給別人?斯諾登泄密事件影響的只是移交的時機,沒有斯諾登,這件事情最終也會被提起來。
徐培喜:那么,為什么諸如巴西、南非、印度、中國、俄羅斯等國家傾向于將其移交給聯合國體系?
戴爾比安科:他們喜歡聯合國及其旗下的國際電信聯盟(ITU),是因為他們適應了這個體系。在聯合國體系下,國家不論大小,都有一票。一些根本不關注某個ITU問題的國家有時會被說服選擇某種投票立場,用來換取好處或在本國的投資。這種政治交易讓產業界非常擔憂。按照ITU的投票模式,產業界、民間團體、技術社群,這些互聯網所有相關內容架構的締造者,卻在ITU沒有任何投票權利。所以,毫無疑問,NetChoice所有成員公司,都極力反對將ICANN納入聯合國或其下屬的ITU體系。
徐培喜:所以,不能讓政府間組織接管IANA職能,成為NTIA制訂的所有移交條件中的中心思想。
戴爾比安科:不完全是這樣。NTIA的確說,不能由政府間組織接管IANA的三項職能。NTIA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是IANA職能的移交。我們這些社群成員卻說,等一下,我們不僅僅要移交IANA職能,我們還要關注如何監督問責ICANN機構本身。一旦美國放棄監管IANA職能,美國政府就失去了對ICANN的控制。我們需要用別的東西來取代美國政府,這種別的東西不能是一家政府間機構,但同時又必須是一個實體。NTIA起初并沒有想到這一點,它沒有設計問責制流程。問責制流程是我們這些社群成員創立的。坦率地講,ICANN董事會起初抵制這個流程,抵制設立一個獨立的問責制流程。
在倫敦會議上,我們這些社群成員不顧ICANN董事會的反對,創造了問責制流程。NTIA支持我們這樣做,國會也支持我們這樣做,表示不能只移交這些職能,卻不考慮加強問責機制。原先,美國政府有能力將IANA職能從ICANN機制中剝離出來,美國政府可以利用這種能力約束ICANN。一旦美國政府和ICANN之間的合同不再存在,便意味著沒有人能夠約束ICANN,因為ICANN跟行業協會不同,ICANN不是一家成員制機構,在成員制機構里,成員可以解雇領導,我所在的NetChoice成員就可以解雇我,但是在ICANN機制中,ICANN成員無法挑戰ICANN董事會的決定或解雇董事會。ICANN成立之時,成員就不擁有這種權力。于是,我們所做的,就是將這項權力加進ICANN機制中去,這樣可以確保ICANN機構服務于社群。后來,雖然我們并沒有成功地使用成員制來改造ICANN,但我們找到了加州法律中的另外一種機制安排,叫做指定者模式(designator model),通過這種方式,拿回了不少權力。我們本來想要推動成員制模式(membership model),但是ICANN董事會強烈反對。2015年10月,曾經進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僵局。要么,問責制工作組(CCWG)強推成員制模式,同時明知ICANN董事會將抵制,要么,我們轉變思路。后來,我們轉變了思路,選擇了指定者模式,既保住了成員制模式下的不少權力,也解決了ICANN董事會的一些擔憂,他們曾經擔心我們的個別成員具備突然發起法律行動的權力。
徐培喜:說到這里,我想重復一下您過去使用的那個特別生動的比喻,您利用汽車和司機的關系來比喻域名系統。您說我們可以通過汽車和司機的關系來理解這次移交。域名系統是一輛車,九十年代在美國設計和建造,汽車牌照上寫著IANA。1998年,ICANN得以創立,作為指定的司機。車鑰匙被交給了ICANN……
戴爾比安科:他們拿到了車鑰匙,但是他們沒有拿到車的所有權文件。通過IANA合同,美國政府持有所有權文件,文件包括名稱、號碼以及協議參數核心職能。18年以后,這輛車的司機展示出了足夠的成熟度和能力。是時候讓他們擁有這輛他們一直在開的車了。這就是IANA職能管理權移交所涉及的問題,就是交出所有權文件。在美國,我們管這些文件叫做title。當然,所有權并沒有交給ICANN這家公司。由于在問責制流程上所做的工作,所有權落到了社群,全球多利益相關方社群,具體名字叫做賦權社群(Empowered Community)。他們是這輛車的所有者,就像是股東是公司的所有者,成員是行業協會的所有者。賦權社群是ICANN的所有者。
徐培喜:往前追溯您提交給國會聽證會的文本,您在2014年4月聽證會上提交的文件,是不是就是您提出了那些場景和壓力測試(Stress Test)?
戴爾比安科:是的。在2014年新加坡會議上,我提出了壓力測試這種想法。我是一個程序員,在我編寫的軟件中,我經常使用壓力測試,來檢測異常使用狀況。一般而言,你編寫軟件的時候,都是針對目標使用狀況。但是,你必須針對異常的使用狀況進行測試,用戶可能繞過你設定的路徑,不按照正常路數出牌,你要預期,當這種情況發生時,應該如何處置?極端使用狀況是符合情理的,也是可能發生的。在軟件上,需要應對這些情理之中的場景。在ICANN層面,我想使用同樣的方法論。我創建了符合情理但不一定必然發生的場景,并測試新ICANN和舊ICANN會如何應對這些壓力,當ICANN針對這些壓力做出反應時,測試社群如何才能具備監督問責ICANN的能力,測試社群能否挑戰ICANN的決定。這里,請注意,我設計這些壓力測試,并不是為了防止壓力本身的發生,而是為了保障當ICANN在針對這些壓力做出反應時,對他所服務的社群負責任。有些人對這些壓力測試存在誤解,認為壓力測試以及針對壓力測試做出的反應,是為了防止壓力的發生。
其實不能這樣。壓力就像一場金融危機一樣,是會發生的。所以,要花心思思考ICANN會如何做出反應。比如,發生針對ICANN的黑客攻擊,你的個人數據被披露。這類事情都是可以假定發生的,這里要做的,倒不是努力避免這種事情發生,而是思考ICANN會做出何種反應?這種反應是否負責任?所有這些壓力測試嘗試評估兩件事情。今天的ICANN和明天配備了我們新的問責機制的ICANN如何對自身的行動負責任?跟當下的機制相比,新的機制是一樣好還是更好?新的機制能否確保社群有能力問責ICANN?并挑戰ICANN對場景的反應方式?
徐培喜:整個壓力測試機制都是您的主意嗎?在聽證會上,您為什么把自己設計的“壓力測試18”(Stress Test #18)單獨挑出來說?并開玩笑稱之為“臭名昭著的壓力測試18”?
戴爾比安科:答案可以分成兩個層次。我提出了壓力測試的概念,并且寫了最初的幾個壓力測試,先向國會提交了建議,然后又提交給ICANN。接下來,CCWG-問責制工作組流程啟動了,許多其他人提出了新的壓力測試建議。最終,我們得到大約40個。其中,有幾個是NTIA建議的,有幾個是ICANN董事會建議的。GNSO被內部人士獨占怎么辦?ccNSO排斥一些人加入怎么辦?所以,壓力測試的名單越來越長。通過這些壓力測試,我們想要檢測我們設計的那些跟問責有關的機制,比如,抵制某條章程條款的能力,批準根本章程的能力,挑戰ICANN預算的能力,獲取社群支持挑戰ICANN決策的能力,解散某個ICANN董事會成員或整個董事會的能力。因此,我們研究了這些機制,也考察了已有的問責機制。我們對這些機制進行壓力測試,來檢驗它們是否賦予了社群足夠的可以挑戰ICANN決策的能力。
“臭名昭著”是因為各國政府的抵制,他們不愿意做這個壓力測試。我覺得這具有諷刺意味。你不能蒙上眼睛,假裝壓力測試并不存在。我早就注意到政府咨詢委員會(GAC)具有修改決策規則的能力,如果絕大多數政府投票修改,就可以實現這一點。所以,他們有能力將全體共識原則,改為大多數共識原則,或者絕大多數共識原則。這意味著政府能夠擴大自身對ICANN決策的影響力。所以,我就設計了壓力測試18,應對政府改變決策方式的可能性。起初政府說,我們不會改的。但是,壓力測試可不管這些,壓力測試只考慮情理中這件事情是否會發生。政府無法否認這些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我并沒有宣稱這件事情必然發生,我甚至沒有說政府有這樣做的動機。但是,這件事得到了討論。政府咨詢委員會對更改決策方法進行了討論,一些政府試圖擁抱絕大多數或大多數投票模式,因為他們覺得政府咨詢委員會內部很難產生全部共識通過的建議。
徐培喜:全體共識已經被寫入章程。分離政策(Carve-out Policy)是什么意思?
戴爾比安科:讓我們轉向賦權社群,CCWG-問責制工作組認為,政府是互聯網社群的一部分。政府擁有自己的網站,使用互聯網溝通商業和公民主體,同時為公民提供公共政策保護。所以,政府自然應該成為賦權社群多利益相關方的一部分,我們熱烈歡迎政府加入我們,我們也邀請其他咨詢和支持組織加入我們。這件事跟政府咨詢委員會(GAC)針對董事會的咨詢角色沒有關系。賦權社群是一個新的群體,既然GAC是其中的一員,那么他們當然會參與那里的決策。GAC擁有通過全體共識向董事會提建議的權力,這本來跟賦權社群里的事情沒有任何關系,但是讓我們假設一個場景,ICANN收到GAC關于某個政策的建議,董事會決定接納這條建議,賦權社群可以挑戰董事會,要求他不執行GAC的建議,如果賦權社群這樣做了,那么在這種情況下,GAC作為賦權社群的成員,就不能阻撓賦權社群行使自己的權力。所以,分離政策就是考慮到了GAC建議被董事會采納時,GAC不能同時在賦權社群阻撓其他社群成員展開針對這條建議的行動。
徐培喜:在摩洛哥召開的ICANN第55屆會議上,針對GAC在ICANN的權力受到限制,法國政府為什么表達了巨大的不滿?
戴爾比安科:讓法國人生氣的原因不僅僅只有分離政策這件事。我覺得跟壓力測試18和分離政策都有關系。
我在眾議院委員會的證詞中引述了法國人說的話,是因為一些參議員認為這次移交給了政府太多的權力。我不贊成這種說法,所以我在證詞中用整個第五部分解釋為什么我們并沒有給予政府更多的權力。我們創建了賦權社群,政府是賦權社群的一部分,但是,不僅政府如此,所有咨詢組織(AC)和支持組織(SO)都是賦權社群的一部分。我們削弱了政府提出建議的能力,如果賦權社群內部要對GAC向ICANN董事會提出并被接納的建議采取行動,GAC不能從內部進行阻撓。所以,我們在賦權社群中給了GAC相對應的地位,但同時削弱了GAC提建議的權力。所以,總體而言,我認為我們限制了而非提高了政府的權力。
徐培喜:我個人覺得政府在ICANN機制里的權力應該是被邊緣化了。
戴爾比安科:我不贊成這種說法。我們并沒有邊緣化政府的權力。我們只是限制了他們的權力。他們的權力并沒有被減少,也沒有被增加,只是被限制得很緊。他們是多利益相關方社群中的平等成員。但是,在向董事會提建議這個特殊角色上,我們確實要求政府不能魚和熊掌兼得,如果他們要降低共識原則的門檻,那就不能同時擁有這種特殊權力。
補充說一下管轄權問題。ICANN位于哪里,管轄權在哪里,這兩個問題是相互獨立的。管轄權是一種當ICANN的行為影響到別人時所產生的問題。例如,ICANN要求注冊商在WHOIS系統上呈現完整信息。但是,諸如愛爾蘭等國家的隱私法較為嚴格。愛爾蘭便擁有針對跟ICANN簽合同的這些注冊商的管轄權。在這種情況下,愛爾蘭法律凌駕于ICANN合同之上。如果一個國家覺得本國公民或自身利益受到了影響,便可以確立自身的管轄權,ICANN受此約束。
徐培喜:您認為這次移交會順利進行,還是說會出現延遲?
戴爾比安科:現在章程已經就位了,我覺得在執行層面還有一些沒有完成的工作。眼下,美國處于一個政治上比較敏感的時刻。美國總統候選人和國會表達了新的關切。在我證詞的第五部分,我回應了這些關切。但是,考慮到當下的政治現實,延遲幾個月也有可能,放在大選以后、下一任總統上任之前。如果出現這種延遲,那并不會傷害這次移交,同時還可以避免一些政治上的炒作,能夠降低政治溫度。
如果短期暫緩移交的話,也不會帶來問題。短期暫緩移交最多是延期三個月。這不會危害這次移交計劃,反而會保護其免受一些政治輻射。當然,我不是決策者,我只是當別人問起的時候捎帶解釋一下。這個方案可以承受嗎?當然可以,不僅多利益相關方社群可以承受,美國政府和ICANN皆可承受。
徐培喜:那些希望長期擱置移交的人包括傳統基金會的研究人員。
戴爾比安科:是的。不過,稱他們為研究人員可能不夠準確,他們是政策分析人員。他們希望延遲兩年移交,我完全不贊成。如果國會或者美國政府做出延期兩年的決定,會向世界傳達不好的信號,說明美國不信任多利益相關方社群所提出的解決方案,說明美國并沒有放棄IANA合同的意圖。這會喚醒聯合國和ITU的興趣,邁進美國政府穿的鞋子里(指接替美國政府當前所扮演的角色)。所以,我建議美國應該趕緊甩掉這雙鞋,將IANA職能移交給全球多利益相關方。合同沒了,聯合國也就沒有了任何抓手。記住,這三個層面:名稱、號碼以及協議參數社群。如果ICANN脫軌了,被政府或聯合國俘獲,名稱社群能夠拿回根目錄(the root)自行公布。根目錄是一個兩列、無數行的表格。這些人既然能夠將它們編輯到一起,也能輕易地公布出來。互聯網服務提供商(ISP)可以選擇從他們那里拷貝根目錄,也可以選擇從ICANN那里進行拷貝。這件事非常容易做。第二是協議參數,互聯網工程任務組(IETF),他們可以自行公布參數。他們不需要ICANN的幫助。第三是號碼。地區互聯網注冊機構向各國的互聯網服務提供商分配號碼。ICANN實際上并不扮演特別重要的作用。所以,如果激發了不滿,這三項IANA職能的客戶社群具有單干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