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銘
【摘要】與非認罪案件相比,認罪案件證明模式的構成中證明程序、證明方式得到簡化,證明側重前移,然而,在證明對象、證明責任等基本框架內容中證明模式要素并沒有發生改變。受憲法、刑事法律基本原則以及訴訟模式的約束,認罪案件證明模式中作為限度的因素要比轉變的因素更為根本,限定的內容要多于轉變的內容。
【關鍵詞】認罪案件 證明模式 訴訟模式
【中圖分類號】D92 【文獻標識碼】A
2012年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引入了當事人特別是被告人的程序處分內容,簡易程序和公訴案件當事人和解程序中都體現了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簡易程序要求被告人對適用簡易程序無異議;公訴案件和解程序要求被害人、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自愿和解。同時,兩種程序也以被告人或犯罪嫌疑人認罪為條件。從證明的角度觀之,被告人認罪后簡化了法庭證明程序,嚴格證明原則在此受到限縮。如果可以將此稱為證明模式的轉變,那么此種轉變會對認罪案件的證明帶來哪些影響,在目前刑事法律體系中,其轉變的限度又是什么,這些內容是本文討論的核心問題。
認罪案件證明模式的轉變
認罪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采取了與控方合作的態度,與非認罪案件相比,對抗因素的消失使得證明模式中出現證明程序簡化、證明時間縮短、證明側重前移等諸多變化。
首先,認罪案件中證明程序的簡化。通常來說,嚴格證明是刑事案件證明中對犯罪事實和從重處罰情節的證明要求。嚴格證明要求:第一,作為證明基礎的證據是法律上適格的證據;第二,該證據應經法庭調查程序方可作為認定事實的依據。在認罪案件中,特別是簡易程序中,最明顯的變化在于,法庭審理不受訊問、詢問、出示證據等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的程序限制,某些法庭質證環節可以簡省,證明程序簡化了。另一潛在因素是,認罪案件中的被告人很可能對瑕疵證據的證據適格問題也一律采取認可的態度,即在非認罪程序中依法律和司法解釋的規定需要進行補正或合理解釋的證據,可能由于認罪案件中被告人的證據資格處分權的行使或對證據資格的不爭辯而直接作為定案的根據。
其次,認罪案件中證明方式的變化。近現代以來,刑事訴訟的證明方式強調證據裁判原則基礎上的庭審聽證直接化、言詞化。認罪案件中,直接言詞原則悄然變化。法庭更為注重的是認罪案件中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即被告人是否在明知認罪法律后果的基礎上,依自由意志且理智的認罪并放棄一些訴訟權利,如普通程序審理等。而對于案件事實的調查,則更多的是對被告人供述的審查、其他證據是否能夠與供述相印證的衡量。在此過程中,證人證言、物證等只要不與被告人供述矛盾,就可以簡化言詞調查和質證,更多地依賴卷宗傳遞的信息而非直接庭審聽證、感知證據。
最后,認罪案件中證明側重向審前階段前移。既然認罪案件審判證明程序可以簡化,證明方式也從直接言詞的控辯爭辯轉化為主要是法官的供述審查和卷宗閱覽,審判階段的證明由此變得輕描淡寫了。而真正的控辯對立,實質上發生在審前階段,較早的是在偵查階段,更多的發生于審查起訴階段。基于趨利避害的本性,通常犯罪嫌疑人是要逃避刑事追責的,但是,當審前的有罪證據收集達到一定程度時,合作認罪就轉換為更為明智的選擇,對抗式的不認罪成為徒勞甚至不利的選擇。因而,在認罪案件中,與審判階段相比,證明在審前環節更為重要。此時,偵查人員或者檢察人員不是向法官證明(狹義的證明),而是在庭審訴訟證明準備過程(廣義的證明)中,通過與辯方的信息交流和證據提示,實現勸導犯罪嫌疑人選擇認罪。
認罪案件證明模式轉變的限度
證明模式是以訴訟構造為依托的,同時,證明模式不是純粹理論的建構,必然要受一國現行法律搭建的制度空間和法律運行現狀的形塑。法律不僅為認罪案件證明模式的轉變提供了依據,而且刑事法律的基本原則和明示規定也為證明模式轉變劃定了界限。證明的框架性概念包括:證明對象、證明責任和證明標準等。盡管前述內容中認罪案件的證明不同于非認罪案件,但是,證明對象等框架性概念是否也發生了變化呢?如果這些內容沒變就構成了認罪案件證明模式轉變的根本限度。
認罪案件中刑事證明對象并未因被告人的認罪而發生改變。關于證明對象的理論通說是,證明對象主要包括實體法事實和程序法事實。在民事訴訟中,基于當事人處分原則,一方當事人自認,構成對方證明負擔的解除。然而,刑事訴訟中,由于關涉到被告人的財產、自由、名譽等重大利益和國家、社會的基本司法正義,被告人的認罪并不帶來證明負擔的解除。即使在采當事人主義的英美法系國家,辯訴交易案件中,法院也要調查被告人所認之罪是否有事實基礎。大陸法系國家基于職權探知主義,對認罪案件的證明更為謹慎,我國刑事簡易程序適用條件之一是“案件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庭審過程的簡化只是簡略了證明程序和證明方式,因而,并沒有因被告人認罪而使刑事證明對象發生變化,定罪和量刑事實皆需證明。
認罪案件中刑事證明責任并未發生變化。《刑事訴訟法》第二次修訂以法律明示的方式規定證明被告人有罪的證明責任由控方承擔,且沒有但書或例外規定,在其他制度和程序內容中也沒有對證明責任分擔發生特例式規定。無論是簡易程序還是公訴案件刑事和解,控方的證明責任只因達到定罪的證明標準才能卸除,被告人認罪只是使得控方證明責任卸除更為容易和簡捷。被告人認罪所形成的供述屬于直接證據,認罪案件中被告人采取合作態度,這些都為有罪證明提供了方便,但是并不移轉法定證明責任。
認罪案件中證明標準也未發生變化。首先,法律沒有在認罪案件中規定適用寬緩的證明標準,因而,有學者建議的在該類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或以“基本事實清楚”為證明標準并無法律依據。其次,在認罪案件中,供述是證據法定種類之一,也是證據分類中的直接證據,對其審查判斷側重于審查其自愿性、真實性,并結合其他證據認定案件事實。因而,在此證明標準相較非認罪案件確實容易達到,而不是證明標準降低。此外,因為我國簡易程序擴大了適用范圍,所有基層法院管轄的案件只要符合適用條件均可適用,最終可能判處的刑罰包括除無期徒刑、死刑之外所有刑罰,最高可以達到25年有期徒刑,在如此廣泛的范圍內對認罪案件降低證明標準是不合適的。
結語:認罪案件證明模式轉變和限制的深層原因
協商性司法在世界范圍內的興起,促進了對認罪案件適用程序的研究。從更廣泛的意義來說,協商性司法包括美國的辯訴交易、我國的刑事和解、被告人做出有罪供述(陳瑞華教授稱此為“最低限度的合作”)①等多種合作方式。從辯訴交易到僅是有罪的供述,不同合作方式合作的程度是不同的,對現有刑事法律框架的依賴度也是不同的。典型的恢復性司法理念或格里菲斯所稱的“家庭模式”②在目前僅能在很小的范圍內實現,大多數情況下還是“爭斗模式”下的合作形式。因而,無論是受現有憲法和刑事法律基本原則的框架約束,還是受基本訴訟模式的約束,認罪案件的證明模式中對證明對象、證明責任、證明標準等基本問題不會發生變化,而只能對證明方式、證明程序進行非原則性的簡化。
認罪案件證明模式的轉變和限度問題與對當事人處分權的認可內容息息相關。對當事人處分權問題,職權主義和當事人主義的親和度和認可度是不同的。采用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國家,如美國,承認當事人的程序處分和實體處分,認罪協商程序中控辯雙方可以就刑期、罪之輕重、罪數等進行協商交換③,認罪協商達成交易的被告人可以無需經過法庭審理直接進入量刑程序。采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的國家,則要審慎得多,通常不承認當事人實體處分,只有限承認當事人程序處分和證據資格處分。例如,德國只承認實務中的量刑協商而且判例設置了諸多限制。日本學者中,即使是對于認罪案件適用程序持比較開放態度的學者也對當事人處分內容的認可比較謹慎,通常不承認當事人訴訟物的處分或者只是試圖嘗試對當事人訴訟物處分的有限論證。④職權主義基于職權探知案件真實要求,會在認罪案件的證明模式中堅持法官基礎事實或真實性審查、內心確信等證明基本問題底線。我國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一次修訂時,審判程序在職權主義模式的基礎上吸納了當事人主義的因素,盡管如此在法官職責上依舊注重法官的真實探知義務,2012年第二次修訂繼續維持了此種立法態度。因而,對當事人處分權涵蓋內容也應采取審慎態度,在認罪案件中,只能有限承認被告人程序處分權和證據資格處分權,但是不能認可實體處分權,進而對認罪案件中證明模式的基本問題也不應有過多調整。
(作者為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法律部副教授;本文系遼寧省教育廳高等學校人文社科一般項目“控方證據合法性證明機制研究”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刑事訴訟證明模式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W2014226、11BFX111)
【注釋】
①陳瑞華:《刑事訴訟的中國模式》,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60頁。
②John Griffiths, Ideology in Criminal Procedure or a "Third Model" of the Criminal Process, 79 Yale Law Journal 359 (1970).
③王兆鵬:《美國刑事訴訟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36~537頁。
④[日]田口守一:《刑事訴訟的目的》,張凌、于秀峰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18~219頁。
責編 /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