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義陶
釜溪河寧靜,蜿蜒。一個人獨自走向河邊,他彎腰撿拾起一塊沾有泥土和草屑的瓦片拋向寂靜的河面。于是,一塊記憶的瓦片旋轉(zhuǎn)著,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波紋在無限地擴散,伸延,最后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瓦片沉入了河底,與水草與塵泥靜靜地躺在河床,任時光與流水在頭頂上一道淌流。當時間的刀片再一次切開河流,那塊瓦片又悄然重新浮現(xiàn),瓦片鋒利的梭角上依稀還沾著那個年代的跡痕,寂靜已久的河面又蕩起了漣漪一圈,二圈……
是在夢中。還是在現(xiàn)實。抑或在生命里。
有這么一塊極其普通的菜地。不大,有四十來平方。但就是這么一塊普通的菜地于母親來說卻是非常重要。它已成為母親生命的一部分。屬于母親的菜地,同樣也屬于我們。因為母親的菜地支撐過我們度過了艱難饑餓的歲月,改變了六孃大娘三娘四娘等人的命運。
所以,母親的菜地成為我們一輩子最難忘的記憶,成為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些嫩綠的菜葉那些粗厚的菜桿,以及翠色的汁液已融化在了血液里,伴隨著歲月流淌。
那是一九六〇年,春。這個春天為什么這么寒冷。這就是民間所謂的倒春寒嗎?外公常說;叫花子你不要夸,三月還要凍桐花。語言簡單,卻有一些道理。這一年,母親因為我和四妹無人帶被單位壓縮回了家。那年頭沒有什么勞動保障法,領導喊你回去就回去。領導的話就是法。回了家的母親背了我們幾姊妹,望著熟悉的鹽場,井灶,不知偷偷抹了好幾次傷心的眼淚。但眼淚改變不了命運,也沒有人相信眼淚。再艱難的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單靠父親一人的工資維系一家七囗人【那時爺爺還在我家逃荒,我們四姊妹】的生活其艱難可想而知。好在母親是橋頭鋪農(nóng)村出來的,與生具有農(nóng)民那種勤勞樸實,勤儉節(jié)約過日子的品質(zhì)。母親是一個勞動慣了的人,坐不慣,閑不住。就在我們住家的對面,有一眼廢棄了的鹽井。在鹽井的周邊是一塊荒蕪已久的鹽堿地。于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母親拿了鋤頭、撮箕,帶領我和四妹去那片鹽堿地上除雜草,把埋在泥土里的磚頭瓦塊,雜七雜八的垃圾清理干凈,堆積在一邊。鹽堿地荒蕪已久磚頭瓦塊特別多,還有一些廢鐵絲、碎玻璃。我一不小心被一塊鋒利的玻璃碴子劃破了手,鮮紅的血珠子一下冒了出來,我嚇得哇哇直叫。母親過來,一邊責備我不小心,一邊用眼睛在泥地里尋找什么。只見她從土邊的一個坎子上摳了一小砣白色略帶一點淡黃的泥巴敷在我的傷口上。我好奇怪地望著母親,母親說;這是白善泥,又稱仙米,能止血,可食,但吃多了屙不出屎來,現(xiàn)在榮縣老家許多人餓了就是吃這個仙米脹死的。我弄了一小點放在嘴里嚼,微甜,完后有點咸味。但聽母親說,你嚼嗎吃下去屙不出屎來,嚇得我呸呸直吐口水。一天的勞作,一塊平整,干凈得令人羨慕的菜地呈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
母親從街頭菜市壩上買回牛皮菜秧秧,然后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栽插于菜地。
牛皮菜在家鄉(xiāng)一帶特別濫賤了,后來,長大讀書才知道;牛皮菜又稱厚皮菜,根達菜,光菜。它屬藜科,甜菜類,綠葉菜蔬,以肥厚的葉、梗或嫩苗食用。它鮮嫩多汁,適口性強,菜葉片富含原糖、粗蛋白,纖維素多。由于好栽易活,長勢好,所以多拿來喂豬。
喂豬也好,喂人也好。災荒年頭誰還顧及那么多。手拿菜秧秧的母親說;下雨天栽的菜秧秧不怕被太陽曬死。并且在菜地的周圍也栽上一些時鮮蔬菜豇豆茄子海椒血皮菜。這些菜中惟有牛皮菜的長勢出奇的好,幾天太陽幾潑雨之后,一窩窩牛皮菜就變得又高又大綠油油的一片。母親說;因為這是一片鹽堿地,鹽堿地堿就重,牛皮菜屬堿性,正好相生相投,長勢才會如此旺盛。
六〇年,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最兇猛的一年。五八、五九還是聽人說,哪里哪里餓死了好多的人。街上也只是出現(xiàn)面黃饑瘦、走路打偏偏的餓夫。后來就是水腫病的蔓延,全身腫得透亮,用手一按就是一個很深的凹凹,半年都爬不起來。在街頭走著走著一頭栽下去就再也起不來,就倒在那里呻吟,那聲音叫人聽了恐怖。至今思起渾身還起雞皮疙瘩。
在那十分艱難困苦的日子,我們家好得了母親的那一塊菜地。
母親過日子非常勤儉持家精打細算,糧食欠一點時就用瓜菜替代,正喜我家牛皮菜長得好,母親就把牛皮菜掰了來,用清水洗干凈,然后放在鍋里煮熟,在上面撒一些米粉粉抑或包谷粉粉。就湊合一頓飯。我們管這叫牛皮菜糊糊。有時又和米粉粉和了做牛皮菜粑粑。看起好看,綠油油的,吃起來卻滿口鉆。
牛皮菜長勢好時,我們一家還吃不完。于是母親就掰了來送給鄰居周三娘袁二娘。有時甚至她們只消打一聲招呼就自己掰了去。鄰居都夸獎母親是一個好人,稱贊母親的菜地,母親的臉上現(xiàn)出了難得的笑容。
牛皮菜糊糊偶爾吃一、二頓還行,經(jīng)常吃就要吃夠,吃傷。
沒多久,我榮縣五寶鎮(zhèn)老家的親戚六孃大娘三娘四娘幾個齊齊仆仆下來了。榮曇本是四川的一個農(nóng)業(yè)大縣,可是在三年自然災害餓死的人最多,據(jù)后來官方自已統(tǒng)計的資料就達十萬之眾,有的一家一家的餓死。六孃她們四人是邀約來城里看一下,看一看羅灣的火車有多長,好多節(jié)箱子;城里的街道有多寬;看一看傳說中的天車有多高,看一看電燈有多亮,電話里是不是有小人;看一看人民公園的猴子怎樣模仿人走路,一個個面色蠟黃,愁眉苦臉,哀聲嘆氣。準備看一下城市回去就等死。不然連城市是啥模樣都不曉得,豈不活得太冤,白來人世一趟。人的生命有時就是賤,賤如螻蟻。
母親煮了一盆半清半干的稀飯,又煮了一大鍋牛皮菜糊糊。我從來沒見過像她們吃飯吃得那么快那么香的人,剛煮好的稀飯滾燙,她們仿佛等不及一邊呼呼地吹一邊呼呼地刨,不一會就風卷殘云般一大盆稀飯和一鍋牛皮菜糊糊就吃得一干二凈。她們不好意思的看看母親和我們。母親這才說她們;你們好糊涂,病人都要醫(yī)好來活,好好的就想死。她們四人默默無語,眼里淌下無聲的淚水。六孃低聲喃喃地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家家都沒得吃,山坡上的樹皮草根都吃光了……然后長長地嘆一口氣,淚如泉涌。母親也只能搖了搖頭,無奈何,陪伴著她們說話,陪伴著她們流淚。
六孃她們只在我家住了二天,市區(qū)去耍了一天就執(zhí)意要回去。市區(qū)耍了回來,令灺們失望。心目中美好的東西,原來就是那么普通的樣子。只有火車使她們激動不已。有的說十四節(jié),有的說十五節(jié)。六孃說,這輩子坐下火車死了都值得。可惜,六孃直到死都沒坐過火車。她們雖然人在我家耍著,心卻巴心巴腸惦記著家里面的人。怎么勸,她們第二天都要回去。晚上,母親破例煮了一頓白米干飯,但六孃她們個個都心事重重,再也沒有了剛來時的味口,她們內(nèi)心深處深埋著一種恐懼,明天回去后的日子,說不好這就是最后的晚餐。母親仿佛看穿了她們的心事。她不知從哪里找來四個稀眼子背篼,我們用來打兔草的那種。每人為她們掰了滿滿的一大背篼牛皮菜,然后又將家里的米粉子苞谷粉粉包成了四份一家一份。六孃她們也推辭了一番:牛皮菜我們背走,糧食給娃兒留下。母親說;再隔十來天就要發(fā)供應糧了,城市再惱火畢竟比農(nóng)村好一些。六孃她們相互看看也沒再推辭。那晚,母親和六孃她們擺龍門陣到深夜,半夜醒來還見她們敘著家常。母親的聲音;回去后多在屋前屋后田邊地角種些牛皮菜,牛皮菜爛賤長得快。六孃說;生產(chǎn)隊不讓種。上面說,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大家彼此間沉默了好一陣,朦朧中只聽到母親她們相擁而啜泣的聲音。我隔了蚊帳在淡淡的月光下依稀看見她們?nèi)鋭拥谋秤埃峭淼脑卵纼赫姘祝窦艏堃话阗N在窗玻璃上,似月亮公公探進的半邊臉來窺視人間悲劇。
我好久不能入睡,但又不敢作聲,怕驚動了母親她們。侍我醒來六孃她們已經(jīng)回老家五寶鎮(zhèn)了。雖然能乘一段車,四毛錢,長土到龍?zhí)丁K齻儏s沒車費只能步行,所以走得早,天不見亮就走了。我的爺爺也就是這個時候跟她們一起回去的。誰也沒想到爺爺這一回去就成了永別,從此之后再也沒見到爺爺了。
六孃她們這一走,實實在在苦了我們。我們整整吃了一個多星期的牛皮菜糊糊,有時還盡牛皮菜,吃得澇腸寡肚,吃得來一見牛皮菜就直冒清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吃得來屙屎都是綠的。人一天到晚軟綿綿的,有氣無力。一天中午,又見母親做的還是牛皮菜糊糊,兩個姐子懂事些,埋著頭吃不吭聲,我實在忍受不住了把碗一罷,牛皮菜糊糊濺了一桌子,母親愣了一下,隨即用家里的雞毛撣顛轉(zhuǎn)來,狠狠地抽打了我一頓。賭氣之下,我爬起來就跑了。野雞打得滿天飛,家雞打得團團轉(zhuǎn)。黃昏時,我被兩個姐姐找了回去。半夜,我從夢中驚酲見母親用白布蘸了燒酒輕輕為我擦洗傷痕:三娃子,你咋不懂事,你難道不知道你們的糧食救了你六孃她們幾個人的命。母親說話時眼里噙滿了淚水,她扭轉(zhuǎn)身去,強忍住不讓它流下。
三年自然災害是怎么熬過的,只有親身經(jīng)歷的人才明白個中酸甜苦辣!至今的我一見牛皮菜胃里還直涌酸水。
三年自然災害過后,那一塊不大的菜地依然存在,但母親從此再也不種牛皮菜了,只種一些諸如茄子海椒江豆四季豆等時鮮萊。
光陰荏苒。時間是痛苦的最好繃帶。如今,那一片菜地早已不復存在,菜地的位置建立起了一幢七層高的樓房。匆匆忙忙的人們也許已忘記了那段歷史,但母親的那片菜地依然存在。在我的記憶之中,永遠無法抹去;在我的生命里,耀眼的陽光下茂盛的牛皮菜泛著綠色的光芒,把我們的生命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