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湄
記得那年二十三,她家門前長街上的春日白楊,樹影婆娑如盛妝新娘。同事滿臉堆笑前來道聲祝福,轉身朝著太陽走去,在她的視線里漸行漸遠。然而幾步之外,恍惚之中,那個陽光投射下的身影越走越高大,使她當即想起魯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所說的人力車夫的背影越來越高大的情形。
這樣的體驗只有那么一次。多年以后她想起這個場景,不禁懷疑自己當時是不是喝醉了。
“那時我還從來沒有喝過酒,”她馬上對自己說,“我其實生活在錯覺之中,想象出來的一切多半是錯覺,是失真的感覺。先生說的顯然是一種心理錯覺,正是因為我的主觀想象,那人才會變得越來越高大。”
因為喝酒,她發現了這樣一個深陷錯覺并且安于錯覺的自己。烈酒是一場歡聚的核心,而烈酒是想象的酵母。又圓又亮的酒杯,睜著又圓又亮的眼睛,它們好像無所不知卻一言不發。烈酒在杯子里旋轉,仿佛是想象與錯覺的糾纏與旋轉。文學與夢幻、生命與現實,兩者在一個人心上的感覺是不確定的,常常顯露出不可融合的痛苦的崢嶸。
在名山勝景之中,一定有人與她同時仰望這高遠的夜空。夜空無比高遠,把人的視線無限拉高,行道樹便也向著夜空無限伸展了。那些冠服美麗的樹就像長袖善舞的女子,涌出的種種幻像淹沒了準確辨識的欲望:到底是桉樹、樺樹還是香樟樹?夜色造成了視錯覺,但她同時切身感覺到烈酒改變了時空感和虛實感。路燈光看透了草地,窺視著樹林,對夜空卻鞭長莫及。那時節,在夜色播下的詭譎的錯覺中,她有些振奮地高聲說話。
“住在這樣的地方多好,我會記住自己的房間號,328。”
“還有這樣的夜晚,誰這時候在睡夢中錯過,就永遠錯過。”
她根本不看腳下,攀著一個男子的肩膀走—這個動作暴露了她的醉意。她被自己這個動作嚇住了,低頭看路,錯覺消失,時光倒流。她想起每到冬天就會大雪壓頂的高山下令人膽寒的風聲。那聲音又一次呼嘯著裹挾飛雪而至,使她心悸。這來自想象的飛雪一瞬間就覆蓋了草地上的波斯菊,改變了山間幽暗的夜色和恬然的草地。
亭亭如樺的樹,突兀地呈現于那夜的錯覺之中,一直在她的記憶里縈回繚繞。那夜所見的一切明與暗,應該都是舉起酒杯的結果。舉酒的原因,酒后的心情,都是令她回味不已的部分。她習慣了一種精神上的耗費—凡事喜歡追根究底。在別人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比如一杯酒一句話,在她這樣一個懷疑論者,也會顯出種種深意。
這時候才想起德國作家本雅明也有一句關于錯覺的話,大概是說生活中充滿了各種理性的錯覺。“當今世界充滿了各種生活理論和世界觀……”本雅明說,“當今世界也充滿了幻景,充滿了無論如何會一夜之間繁榮降臨的某種未來文化幻像,因為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會基于自己封閉的定位產生視錯覺。”
她這樣沉郁多慮,不只是因為反省到種種錯覺。一個愛上文學的人不可能不憂郁,因為文學的光榮似乎就是一種虛幻的光榮,文學的感覺有可能就是各種各樣的視錯覺。何況文學愛好者的普遍命運是:可以看到彼岸,抵達遙遙無期。她是文學海洋里眾多泅渡者中的一個。海邊觀水的時候,她可以看清自己。但是當她下海搏擊,往往模糊了自己。她努力劃動船槳,想在海上搏擊中還原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過去和未來背道而馳的矛盾的自己,一個耽于絕望而又深情盼望的自己。人生有多少無法消解的矛盾啊,那些曾經懸崖一樣壁立著不堪觸及的矛盾,都似乎隨著歲月風化了,化成了遺忘和冷漠的風沙,湮沒于社會學家種種人性論的洪水之中。
有人把語言比作永恒的鉆石和瞬間消逝的露珠,但她卻把語言看作救命稻草。她不是要展示將稻草變成金條的魔力—這一點那些江湖騙子的嘴巴會做得更好。她只是要讓自己看到希望。在深夜的文字篝火旁,她要像一個火中取栗的人,執著于溫暖的想象。她想象著在人間的秘密花園里,碰到許多熟識的種花者與賞花者。
“只要想象得足夠長久,就會由想象走進現實。”
她腦海深處永遠轟響著一個忽遠忽近的野性的聲音:“我要走出去。”她孜孜不倦地讀書,在心靈的激流中沖破日常,拋開一切常規和頑冥。但即使有人來附和,她也不想說出內心天真的虛妄:
“如果我不寫作,我不知道我將怎樣活著,又將怎樣死去。”
在青山綠水之中,在千年古木之下,一個人不會忘記自己過了兩天歡樂的日子。真正的生活只要一次。只要有過真正的靈魂生活,便能夠憑借想象,使之在靜寂里復現:她不應當如此傷感—仿佛到了生命中最后的時光—然而一切美好事物都讓人感傷,絕對的美好則帶著壓倒性的感傷。
只有大自然不在乎時間,不在乎處于任何人的時間之外。
她也可以學著不在乎時間。沒有昨天,沒有明天,像大自然一樣忘我,或者像醉酒者一樣忘我,沒有人之作為人的歷史與哲學的追問。
她并非真的不在乎。她在回憶中看清自己的靈魂,直到再次想起這一夜的錯覺,所有的錯覺。
在名山中的第一個晚上,令她心中悸動的想象變成了一個夢。夢里有一個類似檢閱的場景,有一個面目模糊的人開著車子從她面前過去了,用注目禮向她致意。這樣的夢,多年以前似乎出現過一次。
因為這個夢,或者什么也不為,只是不想變成一個沉悶的人,一個被動的人,她舉起酒杯……
她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奔跑,向朋友們指點著綻放的波斯菊。天空沒有旋轉,但是路邊的樹,像是高高地刺到天頂上去了。她想這是一種錯覺。夜晚容易產生錯覺,那些煽動想象的回憶一一來到身邊。
因為有些東西是失真的:她舉起酒杯。
因為天明就要別離:她舉起酒杯。
因為無法說一句令自己滿意的話,她舉起酒杯。
她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有點不自信:我多年以來如何建立起文學自信的,時間的那一面傳來的是不是使心靈得以生長的那種強有力的文字的呼吸?
她舉起酒杯!因為在這名山深處,她于眾人的交談中懂得了文學的維度。在專業作家的眼里,文章尤可寶貴的不是抒情,而是獨到的發現和厚重的表達,是文學與多種學科的思想資源的深度融合。
此刻無風,而她心動加速,只覺萬物皆動。一片海浪般顫動的八瓣花,送來詩人的聲音:
我渴望智慧的
化身,在這兒或這兒附近。
……
這兒確實有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