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清靜
花椒右腳解放鞋前端磨了一個洞,大腳拇指從洞里探出頭來好奇地四處張望,因為瘸腿使不上勁,走了大半天山路,右腳掌已經磨破了一層皮,地上的黃沙和野草從洞里鉆進來,故意把他的傷口硌得跳跳地疼。
狗日的莽娃!
花椒肚里傳來山呼海嘯的鳴鼓聲,他狠狠緊了一下褲腰帶,怪自己早晨出門慌張,只灌了一瓢涼水,現在餓得前胸貼后背。都是莽娃騙了他!拉走黃牛時,花言巧語說是買去犁地的,花椒媽清早割豬草,不知從哪得了消息,鬼攆似地小跑回來,一疊聲“不好了不好了”,原來莽娃黑了心,將黃牛賣給了屠宰場呢!
花椒個子小脾氣大,三寸丁的身高總像個小孩,這個老小孩和村人吵架時常常雙腳直跳,每每將對方祖先問候個遍,連親媽都懼他三分。這天花椒媽倒也膽肥,氣嚷嚷地沖著兒子罵殺千刀的莽娃,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捎帶著,還是罵花椒這個狠心狼!黃牛有什么錯?竟然鐵石心腸賣給莽娃,還以為人家是買勞動力,哪知莽娃眼里只有一堆牛肉一沓人民幣!
花椒媽罵著罵著,自己忍不住哭起來。花椒曉得她又想起死鬼爹了,心煩意亂,沖到廚房灌下一葫蘆瓢涼水,將昨天賣牛的錢往懷里一揣,一瘸一拐就上了路。他跨出院門時還不忘沖老娘發狠:今天不把黃牛給你牽回來,我就是狗娘養的!
天哪!老娘愣了一下,哭得更是凄凄慘慘,她又開始罵花椒短命的爹了:怨你,買頭黃?;貋?,還以為給兒子尋個兄弟,結果找了個夙世冤家!
說起來,花椒爹幾年前拉回黃牛時,那黃牛是個半大牛兒,花椒是個半大小伙,他還真把兒子和牛拉到一起,看了又看,瞅了又瞅,滿意地下結論:一對好哥倆!事實上他看走了眼,花椒爹活著時,黃牛尚算聽話,犁地干活都能使喚得動。爹一死,花椒發現麻煩來了,父親哪里是給他留下一個幫手,簡直是一個刺頭!
花椒讓黃牛往東,它偏往西;讓黃牛耕地,它偏啃草?;ń窔饧绷耍瑢χS牛屁股就是一皮鞭,黃牛也不含糊,牛角一拗,就把花椒拗進了冬水田。花椒一身泥巴地爬上來,嘴里罵罵咧咧,操遍了黃牛祖宗。黃牛大概聽不懂人類的罵人話,只一味驕傲地哞哞叫,將頂人的兇器昂得老高?;ń窔獾昧R道,總有一天,老子要把你殺了賣肉!
黃牛長期不待見花椒,平時喂草添料都是花椒媽在張羅。這天花椒媽割了嫩嫩的青草,親自喂到黃牛嘴里,想起亡夫,忍不住又滴下幾顆淚,絮絮叨叨說個不停?;ń烦弥S牛專心聽他娘嘮叨,往牛尾巴上拴了一串鞭炮,點燃,驚得黃牛一蹦老高,還把花椒媽頂倒在地上,那鞭炮噼里啪啦,炸得黃牛亂蹦亂跳,最后把自己的牛鼻子拉豁了,終于掙脫了繩索,沖出牛圈,那鞭炮還在屁股后面亂炸。
花椒笑得打跌,猶如看戲,黃牛逃命般沖出院門,驚天動地地不知跑了多遠鞭炮聲才停止,花椒笑鬧著去追趕,遠遠的,一人一牛在路上遇到了,豈知黃牛報復心這么重,它紅著眼,對著罪魁禍首就是埋頭一撞。黃牛那一彎,猶如千鈞,花椒重重撞倒在地,聽到左腿骨頭咔嚓一聲響,他臉上的笑容還來不及收斂,疼痛的黑云已經粗暴地覆過來,蓋了花椒一頭的汗,一臉的淚。你這個瘟殤,老子一定要把你殺了賣肉!
花椒要賣掉黃牛,簡直刻不容緩,這不,人出了院醫藥費還欠著呢!花椒瘸著腳,將牛繩交到莽娃手上。黃牛大概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從他撞斷花椒骨頭那天,就不怎么吃東西,十多天下來,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莽娃還嫌棄了老半天,花椒媽撩圍裙擦眼睛,反反復復只說一句話:好好喂喂,開春就壯實,能犁地啦。莽娃不耐煩地牽過繩子來,扯到門口,黃?;剡^頭,沖著花椒哞哞叫了幾聲?;ń防洳环赖刈采狭伺Q劬?,他驚呆了:黃牛竟然會哭,兩顆又圓又大的淚,像是珍珠滾出眼眶?;ń费鄣滓怀保瑡尩?,自己不是恨牛么?害自己斷了腿,還欠醫院一屁股債,別說賣了它,就是宰了它都天經地義,自己這是怎么了?心頭牽牽連連像娘們似的!
如果花椒預先得知自己一天之后要為黃牛生死奔波,他也許昨天會從莽娃手里搶過牛繩吧?也不用受現在的洋罪了。又翻了一座山,終于到了屠宰場,拖著瘸腿一進門,就看到黃牛正在“受刑”。
這黃牛哪里還是他家的牛?五花大綁著,嘴巴插了一根粗水管,身上也有好幾根,幾個小伙子正在往牛身子里拼命注水,黃牛的肚皮已經脹成了圓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受著這幫黑心屠夫擺布。他們忙得熱火朝天,還想多管一些水,增加牛肉水分,這樣殺出來的牛肉,看上去肉質更鮮嫩,價格也高。
住手!屠夫不知從哪空降一個小個子,像瘋子般揮舞著手中木棒給他們一通亂打?;ń纺樒っ浀猛t,他邊揮打邊威脅屠夫:我剛剛已經報警了,你們賣注水牛肉,黑心牛肉,看警察抓不抓!
屠夫也不是嚇大的,他們兇神惡煞將花椒圍住,眼看拳頭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了,花椒忽然咚地兩腿跪地,將手往懷里一掏,隨即一疊人民幣飛飛揚揚如蝴蝶,他哭著說我不賣牛了,你們放過我的牛吧,求你們了!
媽的,瘸子!
僵持片刻,一個屠夫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帶頭拾撿鈔票。他們開黑心屠場,內心也是虛的,不如撿了錢,在警車開來之前趕緊逃跑。
很快,四下寂寥,花椒眼淚縱橫了滿臉,他手忙腳亂去給牛松綁,牛身傷口流血,連跪下都艱難,小個子踮起腳,在腫大一圈的牛身上顫抖摸索,急得亂抖,牛竟然溫柔地望著他,眼含深情地望著花椒臟兮兮的臉,伸出舌頭,打了個水呃,搖了搖尾巴,艱難地舔了舔他臉上的淚。
許久,風吹過來,暮色合過來,星星亮起來,一牛一人都沒有動,他們化成了沉默的雕塑,暗暗的,倒真像是一對患難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