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想肆無忌憚地活著

蔣志武

最后一棟房子

最后一棟房子的窗口打開

里面探出人頭，向外張望

秋天，幽暗的花園

動植物將預備一場寒冷中的喧響

一棟房子，在我的視線中

像一個人的行囊，把人裝進口袋

而我窗外的河流，向東

不知道它有多深，或者

暗藏有多少滾動的沙子

這些在流水中對抗寂寞的小石頭

會再次為一棟堅固的房子奠基

而我最終將抬起黃色的手指

將門鈴按響

最后，一棟房子

潔白的墻、窗子、噴火的廚房

燈光、圖片以及老調重彈的書籍

這些與命運相關的事物

它們所聯系的痛苦

是我此生要服務的臣

每個人都想肆無忌憚地活著

今夜的南方，有雨，傾注在屋頂

無人唱歌，矮小的磚頭蜷縮在角落

這么大的一個地方

沒有能讓我入眠的法器，包括禪

這些年，從湖南的小山村

輾轉于遼闊的南方，海面的泡沫

破沒，又一個個接著鼓起來

遠方，聽起來是低沉的

在我的胸前，有囚徒，也有病夫呻吟

爭辯，一個沒有具體姓氏的南方

我不想落草為寇

每一個人都想在自己的天地里

肆無忌憚地活著，不打欠條

修一條回家的路

因此，我必須從今天到明天，從生到死

從恨到愛，從痛苦到快樂，從絕望到自由

為這個富麗堂皇的南方寫下這個句子：

“當樹葉落光每一片葉子的時候，南方的天

便亮到了故鄉”

聽風樓

跟柱子握手，聽風從閣樓經過

風中，萬物的輪廓清晰，輕盈

站在樓宇的中間，光亮的塵世

我看見樓頂褪色的旗子

淡紅色，迎風而動

暗藏于樓宇周邊的敵意蓄謀已久

在風經過的時候，它們開始發力

我想在樓頂眺望潔白的教堂

風仇恨過什么？那些阻擋它的事物

接近尾聲，并緩慢地向我告白

手中，握住身體的心絞痛

聽風樓，在我眼前消失的物種

有自由和贊美，有血

穿過血管，嘗試生活中變冷的一切

因為自尊和名利，我們的身體

無可挽回地在風中衰老

風從耳邊呼嘯，像一次抒情的祈禱

體內的資江河

無法再次將自己置于一條河中

這一生中，我看到的河流不多

資江河，一直橫在我心里

十多年來，反復替我在他鄉翻身

彎曲的資江河，沿著故土的指針

游過蔣家溝，河水曾漫過發源地以南

在我的詩篇里跌宕

時間和樹葉就在那里對話和哭泣

而我，曾喝足了這里的水

去抵達另一個地方

雨過天晴，那些真實的過去

未來還會再次呈現最痛苦的部分

唯有資江河流蕩的聲音

是我迄今唯一可以擁有的財產

它日夜不停，讓我在現實垂死的夢境中

有了真實的虛構

時間是個睡美人

在一朵花的陰影下

時間試著從灰色中蔓延開來

鏡像抽出黑暗，一張紙燃透

火焰可以熄滅或者吐出泥球

誘人的時刻，時間會圍繞玻璃

將人隔在墻外

我說，時間是個睡美人

兇手藏在暗處發力

南方的劣馬，在高檔的養馬場

我贈給它三根馬鞭

時間會過得很快，傷病以外的空間

擠滿皺褶的口紅，世間玩物很多

但我無能為力

下午三點，舌頭壞在一次民事糾紛上

我可以為一次失敗轉身

凍結的泥土明年會生出嫩芽

這是時光的力量，雪覆蓋了草原

假使仇恨被我點燃

也會在寒冷中發出溫暖之光

隱身者

折斷，遮蔽

在母親子宮里的某一天

我學會了隱身，刺探

和對人類的反感

三十年以后

生活翻過刀鋒，島嶼沉淪

豐滿的駱駝在沙漠受難

我被生活刺穿了喉嚨

一盞被高舉在異鄉的燈

玻璃上的影子

不確定屬于哪一個人

但肯定是世界的共同形象

由楠木支撐，鐵器搭手

我的一生在履行一種職責

閃電快速擊打寫下的詩篇

隱身者，在暗處吸煙

在風中，我縮緊了骨頭

殘缺的事物再次密集起來

紙筆被審判者重用

悲歌行駛，光在孕育一種

更濃稠的黑暗

大風跨過圍欄

塵埃于落葉中凝結

一塊玻璃，在建筑物上舉起它的匕首

束縛的繩子并沒有松開

靜止不動，鋼筋嵌入大地深處

風中，生活所聯系到的面包

顏色變暖，錘擊它的鐵砧

包裹更精細的亞麻

誰會是風最終的歸宿？

大地、懸崖，或者河床

我可以從更遠的地方看見風

撞擊森林，大樹和石頭

風中，萬物變得沉重

如我在風中縮緊的骨頭

接受是我唯一的花瓣

熱愛

在一塊青色的石頭上練習沉默

晚風低伏，靈魂在別處

一個人的時候，才能扛得住自己

我面向山巒的頂尖，樹木泛光

陌生人依次消失

山下的洞穴幽暗，因為熱愛

深淵往往在深處讓時間思考

而我，透過遠處的燈火

熱愛著那些行走的人

更熱愛著生活中突然出現的小煩惱

躺在云雀的晨歌里

行走，我持續熱愛著遙遠的路程

看一季季的稻花怒放

有時，我們熱愛活著

在塵埃中分辨愛，化解恨

有時，我們熱愛死去

在那些痛苦和孤獨的地方

任何人都可以攻擊我

神諭

蔡勇

約定

春天，你已修煉的如此從容

二十四節氣的套路

一絲不茍

甲蟲琥珀恐龍化石了

我還是無法抑制內心的沖動

我把約定刻在腳踝

每當脛骨發芽 陸續

長出李花梨花櫻花桃花櫻桃花

我會急不可耐地挪到村頭

扶著民諺

張望一茬又一茬簇新的人類

誰的天書

山巖粗糙著，風化開裂

多像一冊泛黃的詩文

讀它的鷹說，這裂紋總有一天

可以抵達大地的內心

這鷹還是少昊時的面孔

抖動越來越硬的翅膀

巡視著整座山岡

和一樹一樹的桃花

對面的山坡，平滑且布滿陽光

伙伴們年復一年鑿出了

各自鐘情的圖形文字

任由鄰近的農戶樵夫

一一將它們命名

午后，我也該補上一顆兩顆星星

或是一株兩株禾苗

鷹抖動越來越硬的翅膀

這么想著

神諭

檐口的雨或疾或緩

敦促地球

旋轉如水車

時光的長廊 每一步

都踏中故人的背影

雨，滔滔不絕

我徹夜聆聽、梳理、摘要

奉之為神諭

神諭。我嘗試

背起七分昏睡三分絕望

用不偏不倚的緘默

泅渡這黃梅時節

把脈

聲音在夜里

深深地扎下了根

它們找到了許多密道

城市保持半蹲的姿勢

倚著朽木

膝蓋上長出新芽

一批一批的風

匯聚鷹游門

等待簽證

機車

時光，擰緊發條

蒸汽機車尖利的號子

包裹、扁擔、破窗而入

還有九月沸騰的喧囂

你一一記下

霉變的黑白膠片

機車，擰緊了發條

從初一準點出發

途徑清明、中秋、重陽……

第五十二輪環球之旅

時刻表洇了茶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