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幼
水使我變化,水在各處描繪
孤獨的顏色,它無法使我固定
我是無止境的女人
我的眼神一度成為琥珀
——翟永明《女人》
一個看著怎么也不老去的女人,不是妖精就是女神,妖精美貌卻禍患人間,女神則用她持久的美好感染人心,讓人仰慕,翟永明顯然屬于后者。雖然她現已年滿六十,但在她身上幾乎看不到年老色衰的婦女痕跡,有的只是時間附著其表面像古董一般地高貴與端莊,加之她舉止優雅,生命力超乎尋常地旺盛,實在無法把她同普通六十歲跳廣場舞的大媽相提并論。這里并非說跳廣場舞的大媽有什么不好,她們是生活中的大多數人,但像翟永明這樣的少數者,必定是更稀有且引人注目的。
在成都,幾乎所有人都稱呼翟永明為“翟姐”,就像某個行業團體的老大,走到哪兒都受到無比的尊敬。她的文學成就造就了她現在的地位,我認為僅僅只是一方面,還有另一方面在于她大氣而不失溫婉,體面而不失友善的性格,她待人隨和,從來沒有所謂文化名人的架子,相處起來真就像一位大姐。
巧合的是,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先后遇見了與翟永明有著重要聯系的兩個男人,他們不稱翟永明為“翟姐”而是親切地喚她為“小翟”。兩個男人運用自己的專長,把這個女人化為了經典。他們一個是肖全,一個是何多苓。
記得肖全在他《我們這一代》的影集里形容翟永明:“到今天,她依然是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
翟永明在照片里散發著她剛剛褪去少女稚氣的女性魅力,欲說還休的表情,面對時代的懷疑與驚愕。通過肖全的黑白影像,可以想象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盛況,我沒有經歷過,現在折返回去探尋當年的“夢中情人”似乎有一定的難度。好在肖全的攝影和何多苓的油畫記錄下了許多。
何多苓和翟永明曾經是夫妻,有相當多的作品里,何多苓的女主角都是翟永明。讓人過目不忘的是畫中翟姐那雙充滿巨大吸力的眼睛,投射出的惶惑不安,如同漩渦使觀者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我更愿意相信這些空靈、迷離、決絕的畫作背后是愛情的慫恿和蠱惑,畫中的女子有謎一般的內心,作畫的男子有愿意為之赴湯蹈火的專注與沉迷。
青春的熱烈總是動蕩的,它有著自己的期限,完成使命之后就該散場了,這或許是藝術家的宿命。現在何多苓和翟永明已分手多年,不過兩人依然是很好的朋友,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只要是翟姐白夜酒吧的活動,何多苓都會來捧場,有時候他還會上臺朗誦幾句,這或許又是藝術的魅力,化解人心中的芥蒂,讓一切變得平和而圓滿。
我羨慕這種結局,也向往他們那個年代的冒險與激情。只是不太湊巧,我生在了一文學逐漸邊緣化的年代,與那場人與人之間摩擦就能迸發出詩意的狂歡隔空相望。那場詩意的盛宴還余音繞梁般影響著現在的寫作者,我剛剛寫詩那會兒,無意中讀到了翟永明的組詩《女人》,不得不說這組詩深深地刺激了我,讓我鎮痛,把我身心都懸掛了起來。
閱讀《女人》,有一種撕裂感,感受到作者的情緒積壓,爆發出來便不留余地,不留退路,力圖破除身體與意識的束縛,獲得真正的自由。她大量運用隱喻,將幻想注入到殘酷的現實中,流露出一股絕望、迷茫、凄美的洪荒之力,女性的覺醒與掙扎將沖破桎梏的疼痛感引向了高潮。就是在八十年代,性別意識和自白構成女性寫作的內在驅動力,翟永明恰恰是女性寫作的代表,而《女人》則通常被看作是女性詩歌開始的標志。
《女人》出版于1984年,而我在二十年后的2004年讀到。不久,我在網絡上發現了翟姐的博客,我有些激動,內心充滿忐忑,再三猶豫還是給她留了言,闡述了一下自己對詩歌的淺顯認知,沒想到過了幾天她竟然回復了我,并對我加以鼓勵,這給我很深刻的影響和促進。那年,我十四歲。之后,便與她再也沒有了聯系。
時間一晃就是十年,2014年五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郵件,萬萬沒想到發件人是翟永明,她說從朋友那兒讀到我的詩,很喜歡,問我在不在成都。我看郵件發送的時間,已經是兩天以前了。我立馬回了信,與她再次有了聯系。
郵件發出后幾天,我在白夜酒吧與翟姐有了第一次真正的見面和交談。此前,白夜于我來說是一個傳說,它和它的老板早已聲名遠揚,我知道它是一個文人的聚集地,所有與文學有關的人到了成都必定要造訪白夜,還有很多是慕名前來,不僅為了喝酒,還希望見到它的女主人——翟永明。長此以往便有了一種說法:沒到過白夜就算沒有到過成都。白夜的老店位于成都玉林西路,1998年開業,我沒有去過,現已關閉,但看過老白夜的照片,里面舉辦各種沙龍和Party,非常熱鬧。新店處于成都的一個旅游景點寬窄巷子,我偶爾會和朋友去坐坐,具體來講也只是個喝酒休閑的地方,我從未去觀摩過里面舉行的任何活動。那天,是我第一次因為文學而跨入白夜的大門。眼前的翟姐穿著一襲黑袍,十分典雅,她正在臺上主持李檣編劇的《黃金時代》,給電影宣傳預熱。
一番交談以后,我對翟姐和白夜有了新的認識。回到家,我又讀了許多她的詩歌。如若把翟永明的創作局限于女性意識之中,明顯是過于狹隘了。女詩人一直在尋求著超越與改變,她在2001年出版的詩集《終于使我周轉不靈》在題材上有了不同,轉而描寫現代都市,享樂主義籠罩下的迷惘與困頓,它的語言拋去了以往的封閉式的獨白和激昂抒情,語言趨于口語化,解構著城市生活。
翟永明去年出版的《隨黃公望游富春山》完全是一部脫離過分情緒纏繞的優秀詩集,從觀賞黃公望名畫《富春山居圖》而得到啟發和靈感,她在詩意內外進出自如,以一種靜觀的態度和沉穩的敘述來寫作,穿透古今,漫游山水,并引發今日之思考。詩歌語言更加精煉,沒有多余的句子,行行承接,每一行都能抓住人心。詩歌同時被改編成了同名詩劇,由青年導演陳思安執導,那段時間她們幾乎形影不離,天天在一起討論劇本和舞臺表演。九月底,我在北京遇到她倆的時候,她們正在為劇本的事而忙碌,最后詩劇分別在北京和成都兩地上演,演出非常成功。
翟姐有一方面我很喜歡,她并不是那種嬌滴滴、過分壓抑自己的人,這點從她吃飯便能看出。我見過太多類似于她這樣的女人為了保持身材和風韻,吃飯像兔子一樣,一點都不盡人生之樂事,看著讓人非常著急。而翟姐是個例外,她不會辜負一桌子的好菜,看她吃飯也是一種愉悅,她不忌口,也不太會去糾結高熱量,什么先吃了再說,感覺特別爽快。有次我們一起吃火鍋,四個人,其他三個包括我在內的都停筷子了,翟姐吃著吃著,望著我們說:“怎么就我一個人吃,你們怎么不吃了?”說完自己就哈哈哈笑了起來,然后又從鍋里撈了一塊腰花放進嘴里。
她說她在德國住的一段時間,實在受不了當地的飲食,作為地地道道的成都人,怎么能忍受沒有辣椒。她很聰明,提前準備好了辣椒面和火鍋底料,一起帶到了德國。于是她就在租的房子里自己煎辣椒油,還在里面煮火鍋,期間還因為味道太大,遭到了樓上鄰居的抗議,但她并不在意,繼續關上門來吃。住了幾個月之后,本來潔白的廚房,天花板上多了一坨黑色的污漬,就是她煎辣椒油時煙竄上去造成的。
翟姐的手機里存著一張她十六七歲的照片,拿給我看的時候說:“那時候我嬰兒肥,肉都長來飛起!”我接過手機一看,果然是,和她成年過后的樣子差別很大。她扎著兩個辮子,看上去還乳臭未干。那時候的她既不是女神,也不是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她只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可能從未想過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她住在照片里,笑得那么天真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