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中青年學院派作曲家中,陸培教授是極具個人魅力和原創性張力的一位。他的音樂風格深深立足于中國傳統,又廣泛取法于西方現代,向以宏大與靈動并存、思想和審美并重為特質。他的作品被許多國外一流樂團在世界著名音樂廳演出,美國《華盛頓郵報》曾評價:“陸培的音樂靈動而滿有睿智,色彩斑斕,異常甘美而又動感十足……”以我自己對陸培作品的了解來說,這個評價極為準確、傳神。陸培自己對作品的要求就是大白話——“我自己過癮,讓我的演奏家與聽眾也過癮”。——藝術家都是“自私”的,陸培說:“你得先打動自己,然后才能把你作品中的情感輻射出去,打動別人。——而這才是作品里‘講真話的意思吧”。陸培還認為:音樂就是給人聽的,而如果聽眾不要聽你的音樂,你作為作曲家想達到的一切“目的”都是零。陸培的作品數量眾多,每年完成一兩部大型管弦樂作品、幾部室內樂作品是他創作上的常態。
和許多同齡人一樣,陸培經歷了20世紀后半葉動蕩而又精彩的社會變遷,在國內完成了專業作曲訓練后,又負笈北美,在大洋彼岸深造、創作和教學達十五年之久,并在此期間蜚聲國際樂壇。在2006年回國任教上海音樂學院后,陸培教授在創作上不斷挑戰和超越自己,不僅又完成了大量極具影響力的優秀作品,而且以廣泛豐富的題材、深刻的現實與歷史關懷以及具有原創性的技術語言,在國內外繼續獲得了極大成功與反響。
2016年3月11日、12日,陸培教授“衣錦還鄉”,在故鄉南寧成功舉辦了“舞天——陸培交響樂作品音樂會”,為“南國之聲”系列周末音樂會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場音樂會(兩天曲目相同)由剛剛建立不久的廣西交響樂團擔任演奏,廣西藝術學院音樂學院院長蔡央教授指揮,特邀旅美小提琴家韋曉壯擔任樂隊首席,女高音歌唱家、上海音樂學院李秀英教授傾情加盟,在其中兩部作品中擔任獨唱。
本次演出曲目涵蓋了作曲家近十余年來的創作生涯,可以看成是一種回顧式的總結呈現:為雙弦樂隊、豎琴、鋼片琴、打擊樂而作的《舞天》(2004)、為女高音與樂隊而作的《蘆笙與銅鼓舞》(2006/2015)、交響音詩《金牛賀春》(2009)、《世紀之光:號角》(2011)和為女高音和樂隊而作的《看啊,那和平的旗幟》(2015)。五部作品在演繹上均具有較高的難度和鮮明的特色,對樂隊、指揮和獨唱者構成了挑戰。年輕的廣西交響樂團克服了經驗不足的局限,在指揮家和首席的帶領下,通過努力學習和艱苦排練,非常圓滿地完成了這次演出任務。而對于很少面對學院派音樂和交響樂隊的南寧觀眾來說,這兩場音樂會的現場秩序和欣賞環境之佳也委實出人意外。作曲家在演出前的生動扼要的講解,則使聽眾更好地在臨響時把握住了作品的基本結構與精神內涵,成為音樂會取得成功的一個積極因素。
此次音樂會上呈現的作品中,《世紀之光:號角》和《看啊,那和平的旗幟》分別取材于辛亥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史詩性題材,有著栩栩如生的畫面感和厚重深思的歷史感。廣西交響樂團的演奏員們很好地把握了這兩部作品的宏大敘事的基調,使通過音樂音響描繪的浴火歲月呼之欲出,直面無礙地展現在聽眾面前。尤其是《看啊,那和平的旗幟》具有龐大渾成的規模和包舉四海的張力,主題眾多、性格各異、錯彩鏤金、渾然一體,充分展示了作曲家展衍繁多樂思和駕馭宏大場景的功力。而女高音的上佳表現則是這部作品得以成功演繹的關鍵。復雜細膩的力度與速度變化,歌曲、宣敘調和詠嘆調交替的唱腔以及一瀉千里的雍容氣勢,都被演繹得熠熠生輝、光彩四射。
相比起這兩部排山倒海之作,《蘆笙與銅鼓舞》則呈現出靈動的詩意和細膩的筆法。這原本是作曲家2006年為女高音和室內樂而作的《春天之歌——“山之夢”系列之二》中的第二樂章,2015年重新配器并單獨首演。作品充分挖掘并探索了以花腔女高音和管弦樂隊創造性地呈現原生態民歌素材的可能性。人聲聲部沒有任何有意義的歌詞,而是演唱山歌中的襯詞,猶如在聲樂旋律中去發展多個飛花點翠般的動機,并與樂隊應答、擲還、調笑、戲仿……人聲的動機化、碎片化,與樂隊的旋律化、色彩化,構成這部清新天成的作品的最大特色,也成為歌唱家和樂隊傾情演繹并帶給聽眾的最為挑動心旌的亮點。
《金牛賀春》是作曲家的“十二生肖年管弦樂系列”的第四首。這首優美而狂放的音詩將漢族舞歌的純凈內斂與西藏民歌的熱烈狂放并置和交融,也用管弦樂隊營造出深具東方古典美學意味的藝術形象。作曲家嫻熟地駕馭著作為西方傳統音樂內核的對位技巧,將基本音樂素材的變形編織成猶如壯錦般絢爛奪目的色塊織體。皴、擦、點、染,濃、淡、深、淺,筆力縱橫淋漓,寫意氣象萬千。時而“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之大氣,時而“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之清曠。作品不僅極為成功地展現了抒情性、舞蹈性和諧謔性表情的融會貫通,而且罕見地將變奏和發展這兩種本來有對立意味的作曲思維巧妙地熔鑄起來,將靜態沉思的凝練與動態狂野的奔放自然地銜接。通過變奏與發展,實現兩種性格的變形與更生,從而呼應了作品的標題內涵,也體現出作曲家奇譎瑰麗的音樂詩學特征。
應該說,本場音樂會最具原創性力度和思想性深度的作品,當屬用來為音樂會命名的《舞天》。這本來是作曲家的一部為雙弦樂隊和色彩性樂器而作的三樂章組曲(分別是“弦舞”、“童年的歌”和“舞天”)中的第三首。作品的靈感來自于上世紀80年代求學期間在廣西各地采風的見聞,對作曲家來說,許多音調不是以素材,而是以感性記憶的方式沉淀下來,再如同本能地夢囈般傾吐在音樂作品中,原先的時空因素變得散漫模糊,而又更加絢麗奇幻。對于熟悉西方傳統和現代音樂的聽眾來說,在面對這部作品時,將感受到難以想象的新穎、生動和莊嚴!根據作曲家的立意,西洋交響樂隊的樂器被用來模仿少數民族山民們的馬骨胡、侗族琵琶、蘆笙的音響。在具體的寫作技法上,陸培摒棄了“對位”或者“主調”音樂等傳統的西方觀念,而采用了中國民間合奏所特有的“加花變奏”手法,來使得本來只有一個單旋律的音樂變得有如同多聲部一樣的厚度。弦樂器的各種演奏技法——泛音、撥弦……直到許多特殊演奏法如弓桿拉奏、馬后拉奏等,加上各種色彩樂器如鋼片琴、豎琴、打擊樂的著色,使得這里的音樂聽來真是色彩斑斕,極具中國民間特色,又有了古代“晨鐘暮鼓”之景象。一直困擾著中國作曲家的“去音高化”和“去交響化”慣性的難題,在這部“天問”式的杰作中有了極具原創性的回答。
作品一開始,在大鼓的節律映襯下,弦樂聲部呈現出了令人驚異的浮雕般的細密分聲部織體(共14個聲部)這不禁使我們想起《詩·周頌·執競》中的詩句:
執競武王,無競維烈。
不顯成康,上帝是皇。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
鐘鼓喤喤,磬莞將將,降福穰穰。
降福簡簡,威儀反反。
既醉既飽,福祿來反。
而鋼片琴和打擊樂的加入,與弦樂的非傳統演奏方式一道,將樂隊的音響世界置換成鐘鼓金鉦、八音克諧的上古歲月:
有瞽有瞽,在周之庭。
設業設虡,崇牙樹羽。
應田縣鼓,鼗磬柷圉。
既備乃奏,簫管備舉。
喤喤厥聲,肅雍和鳴,先祖是聽。
我客戾止,永觀厥成。(《詩·周頌·有瞽》)
全曲在這樣的莊嚴肅穆而華麗繽紛的基調中展開,將取材于民間、宗教音樂的節奏、織體與色彩設計貫穿于近似于古代大曲的結構布局。在音樂高潮處,作曲家為我們創造了的雍容典雅之像,仿佛重建了魂牽夢繞的華夏正音:
陳鐘按鼓,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發揚荷些。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
嬉光眇視,目曾波些。
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
長發曼鬋,艷陸離些。
二八齊容,起鄭舞些。
衽若交竿,撫案下些。
竽瑟狂會,搷鳴鼓些。
宮庭震驚,發激楚些。
吳歈蔡謳,奏大呂些。(《楚辭·招魂》)
在星漢燦爛、日月輝映的尾聲之后,聽者不僅深深震撼于作曲家所創造的音響奇觀,也為其中所散發出的來自古老文明血脈深處的思想而低回沉醉。畢竟,以這舶來的技法與載體作“他山之石”,注入我們自己文化的養分和對這種文化的摯愛與感悟,便能迸發出精純光艷,雕成昆岡之玉。“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陸培教授在此與我們分享的內心體驗,源自碧透潔凈的邕江之水。余音三日之后,亦久久不能忘懷。
伍維曦 上海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