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年前同仁醫院“醫鬧案”

1938年仲春，上海公共租界發生了一起患者家屬與醫院發生糾紛的事件，涉事醫院部分設施被砸、醫務人員挨打負傷。事情發生后，接到報警的租界巡捕房出動數十名巡警趕往現場平息糾紛，事后拘捕涉案者十七名。被捕者中有八人被江蘇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并賠償醫院損失……

病兒羈難

這起“醫鬧”事件的主角，名叫王炳曦，系蘇州中藥業經紀人，青幫門徒。四十掛零的王炳曦娶有兩房老婆，一共生了五個子女。大老婆汪氏系童養媳，比他大三歲，小老婆郭聞鶯系妓女出身，那年22歲，20歲時為王家生了唯一的兒子，自此被王寵為珍寶。1938年4月8日，王炳曦攜郭聞鶯及兩歲兒子小寶從蘇州赴滬，參加青幫徒弟徐芝暉的婚禮。之后被徐留下在滬游覽幾天。這一留，導致了“醫鬧”事件的發生。

小寶離開蘇州那天，已經出現傷風感冒癥狀，這在當時不足為奇，父母并未當回事。到了4月10日夜間，小寶體溫劇升，狂哭不止，嘔吐。于是，王炳曦夫婦便于10時許帶小孩前往距下榻的旅館不遠的同仁醫院看急診。急診室值班醫生宋紫丹是個去年剛從圣約翰學院醫學部畢業的新醫生，這在王炳曦眼里就是一個學生。宋紫丹生性謹慎，又是新手，接診后對孩子的情況就問得很是詳細。這下，王炳曦夫婦倆不耐煩了，郭聞鶯兇相畢露，王炳曦則罵罵咧咧。宋紫丹連忙賠不是，然后開了化驗單讓去化驗血象?；灲Y果顯示血液里有細菌。當時江南地區春天流行腦膜炎，于是，宋醫生就懷疑小寶患了該病，說需要對患者做腰部穿刺，以判斷腦脊液的性質而后作確鑿診斷。王炳曦夫婦不諳醫學，自是點頭?？墒?，待看到宋紫丹拿來腰穿針時卻是大吃一驚：那針又長又粗，跟尋常注射器絕對迥異！王炳曦馬上發問：“醫生，阿會得儂把針拿錯了吧，這是給大人用的吧？”宋醫生說沒有拿錯，大人的腰穿針是20號的，小孩用21號或者22號，我拿的是22號，這是最小一號的兒科腰穿針，直徑是0.7mm。王炳曦又問：“這要打進去多深？”宋用手指比劃著作答：“3到4公分?！蓖醣胤驄D大驚，郭聞鶯抱緊小寶說：“不行”。王炳曦的見識比老婆稍強，尋思這種檢查是必定要進行的，所以說服郭聞鶯：“這個要聽醫生的?！辈贿^，他另有要求：眼前這個宋醫生太年輕，穿刺技術信不過，必須換一個信得過的醫生。

其實，宋紫丹是一名經過租界工部局衛生處從倫敦請來的專家考核合格頒發了證書的正式臨床醫生，這種腰穿刺已經做過多起，都是一次成功的?？墒?，此刻卻受到了患者家屬的阻攔，堅決不讓他動手。于是，他只好讓護士黃藹萍去內科病房請來了值班醫生孔中照?？资莻€年富力強的中年醫生，美國留學海歸人士。王炳曦看著倒是信得過的，哪知小老婆郭聞鶯卻還說不行，因為她信得過的是外國醫生?？揍t生行醫十五六年，見識的事情多了，可還沒有遇到過這等挑剔的患者家屬。而這時，小寶的病況發生變化，出現噴射性嘔吐和抽搐，且出現“角弓反張”現象（醫學術語，指頸部僵硬，頭向后仰，背部僵硬，病兒整個身體向背后彎曲似“弓”樣），這是病情已經嚴重惡化的明顯癥狀?？字姓债敿窗l出警告：如果再拖延，病人將有生命危險！

王炳曦見狀有點著急，對郭聞鶯說“算了，就叫這個醫生做（穿刺）吧”?？墒枪匉L卻是一根筋憋到底，一口咬定“快叫外國醫生來”，又大叫“救命”?？字姓諢o奈，那時的醫院并無“總值班”制度，于是只好讓宋紫丹趕快去打電話急告住在附近宿舍的內科主任馬丁教授立刻趕來。可是，等5分鐘后馬丁教授一路疾跑氣喘吁吁趕到醫院時，已經回天乏力，病兒小寶在任性母親的懷抱里永遠閉上了眼睛。

師徒密謀

王炳曦、郭聞鶯見小寶斷氣，先是大驚；繼而哀求醫生搶救，指望出現死而復生的奇跡。這回，馬丁教授在場，而且親自動手搶救?？墒?，后據法醫判斷小寶患的是化膿性腦膜炎，已經錯過了最佳搶救時機。

于是，全武行“醫鬧”開始了：后來據法庭調查，是郭聞鶯先動的手，她哭嚎著一躍而起，撩手一個耳光把孔中照的眼鏡打落在地?？资巧疃冉暎瑳]了眼鏡簡直是兩眼一抹黑，跟著就被王炳曦一拳砸中，當場倒地。郭聞鶯對孔動手后，接著就追打宋紫丹。馬丁教授在華行醫十三年，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扶起孔中照后又去阻止郭聞鶯行兇，回過頭來又要攔再次對孔動手的王炳曦，護了這個護那個，結果右腮被郭聞鶯抓了一把，滲出了鮮血。急診室的兩個護士自然也沒逃脫挨打的厄運，黃藹萍鼻子出血，杜慧麗雙手軟組織挫傷。

當時的醫院是沒有保安人員的，只有門房（衛）、勤雜工、花匠等，但除了門房外都上日班。門房秦維泗是個年過五旬的老者，聽見急診室這邊動靜不對，正要去看，有護士奔來說了情況讓他趕快給巡捕房打電話報警。這時，有留院觀察的病人和正好來掛急診的病人以及家屬見狀不對，連勸帶阻攔住了王炳曦、郭聞鶯夫婦，使三個醫生和兩個護士得以逃離現場。王炳曦、郭聞鶯一邊向其他病人及家屬訴說情由經過，一邊還想擴大戰果，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巡捕房“大紅袍”那磔磔刺耳的警報聲，王炳曦意識到似乎不對，扯了妻子就往外奔，扔下兒子的遺體直奔醫院后門。待到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中央捕房的一輛警車載來數名中外巡捕趕到現場時，兩個行兇鬧事者早已逃之夭夭。

出警巡捕問明情況，察看了現場，了解下來發現醫院方面并無人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傷，按照那時候的行事規矩，也就沒特別地當一回事，回去后只作了記錄，并沒立案。同仁醫院這邊呢，也就只好自認倒霉，還得設法通知死者家屬來院領尸。由于王炳曦夫婦掛號時沒有留下住址，醫院只好在次日上午上班后在大門口張貼一紙告示，公開通知“因患病搶救無效而不幸死亡的陳小寶的家屬在72小時內前來領取死者遺體，過時將移送普善山莊處置”（按：普善山莊系舊時滬上專門負責收殮埋葬無主尸體的公益性慈善機構）。

卻說王炳曦夫婦逃離同仁醫院后，隨即去徒弟徐芝暉家，哭哭啼啼說明情況后，因為不熟悉滬上情況，便問計于徐：往下該如何處理？徐芝暉是十六鋪有名的“十太霸”之一，舉凡打砸搶騙、尋釁滋事等惡事兒乃是三天兩頭要進行的家常便飯，所以當下便對其師說：同仁醫院治死了小寶，得賠償家屬一筆錢鈔。王炳曦說那我要去請一個律師跟醫院打官司？徐說不必大費周折，再說這種事情一上法院，只怕對方就賠不了那么多。于是，師徒倆開始商議怎樣跟醫院談判、開價多少、底價多少、如果醫院不肯又該怎么辦等等。至于人手，徐芝暉說他可以給師父招幾十個人來，不過他本人不便出面，包括王炳曦也不能出場，否則如果醫院方面請出滬上青幫人士出面“吃講茶”（滬上當時流行的一種去茶館談判的形式），那面子上就抹不開了。當然，蘇州方面也得來人，以“死者家屬”名義出面跟醫院講條件、談判，指揮現場行動。

一切敲定，王炳曦夫婦和徐芝暉便當即開始行動。王炳曦往蘇州打了電話，拉了十來個人，乘坐一輛卡車直奔上海。

暴力醫鬧

這場“醫鬧”的帷幕正式拉開的時間是1938年4月11日下午1時40分。之前，王炳曦從蘇州調來的親戚、朋友、徒弟、伙計等14人由其大舅子郭聞明率領驅車抵滬，在南京路大東旅社與已經包了一個房間的王炳曦夫婦會合。王炳曦請旅社伙房備了一桌酒菜款待他們，席間介紹了一應情況及如何跟院方談判。王炳曦說我們夫妻就不出面了，這里是指揮部，你們只管放開膽子去做，如有情況可通過電話或者直接過來聯系，反正很近的。

飯后，郭聞明一干人前往同仁醫院。醫院門前的九江路上，徐芝暉調派的主力已經集結了，一共有70名男女乞丐和十個地痞。為首的是地痞富康山，他跟郭聞明簡單交談了幾句，主要是對人員分布、使用情況做了個解釋：接到信號后，醫院大門口由50名乞丐堵住，另外20名乞丐負責堵后門；連他在內的十人則將以路人名義出面打“抱不平”相幫。

郭聞明隨即以“接尸”為名進了同仁醫院，跟院方代表、庶務股長何承萃見面。本來院方是不會跟接尸人見面的，王炳曦事先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于是就耍了個花槍：準備了一束鮮花讓郭聞明捧著，說是代表家屬向醫院就昨晚死者父母跟醫院發生糾紛事件表示歉意。院方上當，指派何承萃出面。郭聞明獻花時詢問：“您是代表醫院嗎？”何承萃自是點頭。于是，郭聞明突然翻臉，提出陳小寶之死跟醫院拖延治療有直接原因，如果醫院有外國醫生值夜班，那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患者只要及時得到治療，不但無喪命之虞，而且肯定沒有任何后遺癥。因此，同仁醫院應當承擔責任，向死者家屬賠償法幣（國民政府發行的鈔票，因是法定貨幣，故簡稱“法幣”）五萬元。這真是獅子大開口了，何承萃聞言一愣，說這個我沒有得到院長授權，得去請示。郭聞明說那你就去請示吧，我在這邊等著。何承萃一出庶務股，早有在走廊里等著的地痞尾隨，生怕他滑腳。請示的結果是，同仁醫院院長回答：“昨晚的不幸是否是醫院造成，這需要法院認定，我們可以法庭上見?！?/p>

談不攏，那就開鬧！郭聞明向富康山發出了“行動信號”，后者一聲令下，同仁醫院的前后門就被乞丐堵住了。為制造聲勢，70名乞丐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腰束白帶、白布包頭，一時間，“哭嚎之聲大作，路人紛紛圍觀，車輛不能通行”。蘇州來的親朋好友則以“死者家屬”名義“佯作冤狀，歪曲事實，胡言亂語”，富康山帶來的那些地痞混在路人群里，你一言他一語推波助瀾，引得路人“紛紛同情備至，出語聲援”。

由郭聞明率領的另一部分人則在庶務股繼續談判——其實院方已經拒絕談判，所以確切地說該是“糾纏”，把庶務股的三人一一纏住，不讓離開，非得簽字認可“醫院責任，愿意賠償”。何承萃當然不肯就范，欲向巡捕房打電話報警，被郭聞明搶過話筒連機子一并砸壞。其他人見領頭人動手，于是也紛紛行動，掀翻寫字臺，操起椅子砸壞門窗。然后，這些人離開庶務科，前往院長室“談判”。院長不在辦公室，他們認為是故意回避，于是又砸了院長室。

這時，接到報警的中央捕房派來了兩輛警車，載著十幾名巡捕趕到現場，一看那副聲勢，不禁大吃一驚。巡捕想驅散乞丐，卻被乞丐抱的抱扯的扯；揮舞警棍動武，又遭到圍觀市民的指責。為首的那個英國警長于是就去英童公學打電話請求增援。中央捕房警力不足，經向工部局警務部請求，又緊急調動了老閘、新閘兩捕房的警力。一下子來了七八輛警車，還出動了二十多名騎警。后據報道，那天三個捕房一共出動了87名巡捕、騎警。增援警力抵達之后，隨即行動，當場拘捕郭聞明、富康山等15名鬧事者，稍后又前往南京路大東旅社拘拿了王炳曦、郭聞鶯兩人。

司法審理

次日，公共租界巡捕房即把主要人犯郭聞明、富康山和王炳曦、郭聞鶯夫婦四名主要責任者押送北浙江路191號江蘇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接受“地檢”審訊。檢察官金伯順負責承辦該案，訊問之下，認為本案首先應該厘清患者陳小寶之死的責任是否應由同仁醫院承擔。于是，就簽發了《尸檢通知書》，責成本級法院法醫對死者遺體進行解剖檢驗。當天，檢驗結果即形成，法醫認為死者的死因系“因急性化膿性腦膜炎未能得到及時治療”。

4月13日，“地檢”再次開庭訊查，同仁醫院當事人以及在場的其他患者及家屬等均被傳至法院，當庭調查事發當晚的情況。調查結論當庭形成：同仁醫院一方對陳小寶之死無責任。如此，被告一方的全部“醫鬧”行為均系違法，應予懲處。不過，檢察官在提起公訴時，對責任人犯案輕重還是有區分的，最后被起訴到法院的有9人：王炳曦、郭聞鶯、郭聞明、富康山、秦宗敬、劉德史、米貴生、王紹中、王阿根（其中秦、劉、米系蘇州赴滬鬧事者，“二王”系滬上地痞）。民國刑法中并無“醫鬧罪”，他們是被以“妨害秩序罪”送上法庭的。

1938年5月6日，江蘇上海特區第一地方法院開庭審理本案。之前，同仁醫院向法院遞交《民事賠償申請狀》，列舉被打傷人的醫療費用和誤工補貼、損壞財物的折價依據，要求法院在審理“醫鬧”刑案時附帶審理民事賠償訴求。

“醫鬧”事件的第一策劃者徐芝暉并未被捕，因為知道他是策劃人的只有王炳曦、郭聞鶯和富康山，這三人的供詞中都未涉及他。王炳曦等人被捕后，徐芝暉曾為此打點過，但未能奏效，就給被告聘請了三個律師。開庭時，三律師就陳小寶死因的檢驗向法庭提出質疑，認為檢驗應該由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法醫進行，而不宜由檢察官指定法院法醫進行。這個質疑當場就被主審推事楊大升駁回，認為“就檢驗法醫系何方而提出質疑，并無法律效力”。在犯案事實方面，律師也很賣力地予以抗辯，特別是針對王炳曦、郭聞鶯夫婦事發當晚的暴力行為更是“費舌頗多”，但也未能被法官所采納。

5月13日，江蘇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開庭宣判：被告王炳曦、郭聞鶯、郭聞明、富康山、秦宗敬、劉德史、米貴生、王紹中、王阿根被控之“妨害秩序罪”成立，根據《中華民國刑法》第三十條、三十三條、三十八條、五十三條和一百四十九條、一百五十條、一百五十一條之規定，判決如下：王炳曦、郭聞鶯、郭聞明、富康山分別判處兩年、一年、兩年、兩年徒刑，各處罰金陸百元，罰金不交則以勞役代替，一日勞役折抵壹元；分別判處秦宗敬、劉德史、王紹中徒刑十個月、七個月、九個月；王阿根罪行輕微且有精神障礙，免除刑罰。判決書還確認同仁醫院的民事賠償訴求有效，判決王炳曦、郭聞鶯、郭聞明三被告每人賠償醫院叁百元。判決后，王炳曦、郭聞鶯、郭聞明、富康山不服，向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提出上訴，一個月后即被駁回。

不過，王炳曦、郭聞鶯、郭聞明、富康山四人在監獄中并未待多長時間，因為根據《中華民國刑法》第四十一條“犯最重本刑為五年以下有期徒刑，而受六個月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之宣告，因身體、教育、職業、家庭之關系或其他正當事由，執行顯有困難者，得以一元以上三元以下折算一日，易科罰金”之規定，由徐芝暉聘請律師進行操作，王炳曦出錢，很快就得以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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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