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腌制過的鱖魚,汁緊芡亮,身披著紅椒、白蒜、青蔥,出現在餐桌上,遠遠看去像一個裹著國旗的意大利球迷,鮮艷動人。剛要動筷子,卻有一股怪味傳來—這便是聞名于世的徽州腌鮮鱖魚,也就是臭鱖魚了。
最近出去吃飯,不管是湖南館子還是四川館子,幾乎都多了臭鱖魚這道新菜,大有一條魚臭遍天下之勢。據說臭鱖魚最早出現在乾隆初年。但資料能夠呈現給我們的卻幾乎都是“民間傳說”,說是某挑夫暑天運送鱖魚,發現桶中的鮮魚已經不新鮮甚至有些變味,于是逐條抹上鹽巴……這個聽上去更像風景名勝點三流導游的解說,我一直存疑。
如果說是乾隆年間的事情,我們不妨看一下同時代的《揚州畫舫錄》,里面不僅有大量的飲饌食事記載,還記錄了大量名人雅士的生活。當時的揚州相當于現在的上海、廣州,是中國的飲食文化中心。揚州最著名最有錢的是鹽商,相當于現在的煤老板,他們在這座城市中到處買房子置地建園林,因為政治訴求無法實現,同時又掌握了富可敵國的資金,這使得他們把更多的愛好投入到建筑和美食上。
《揚州畫舫錄》對這些上流社會人士的生活狀態和行為狀態多有輯錄,出于與官府交際及商務應酬的需要,加之炫耀露富和及時行樂的心理,一些鹽商“飲食器具,備求工巧;俳優伎樂,恒舞酣歌;宴會戲游,殆無虛日……”比如有人用參、術、耆、棗研末飼養母雞,食用這雞所生之蛋,每枚價值白銀一兩。當時最著名的幾十位鹽商中,有一多半是徽州籍人士,但卻找不到臭鱖魚的只言片語。相反,在同時代的《調鼎集》中(作者據說也是位鹽商),卻信誓旦旦稱鱖魚“不可糟亦不可腌”。所以,我同意臭鱖魚來源于民間,但究竟出現于何時?待考。
從前文人雅士多有閑心,喜歡鼓搗點兒廚藝。李漁的《閑情偶寄》和袁枚的《隨園食單》都有大量河鮮料理的方式方法,不過這兩位爺基本屬于光說不練的主兒。倒是后來,安徽籍的胡適博士,偶爾喜歡“洗手做羹湯”,20世紀30年代,在老北大旁邊的王府井承華園,胡先生親自發明了“胡博士魚”,其法為鯉魚切丁,加三鮮細料熬成魚羹。在當時,這道菜與馬敘倫先生的“馬先生湯”,張競生先生的“張先生豆腐”比肩,成為京華一時名饌。
不過胡博士的魚羹用料是鯉魚,檔次上沒有辦法與鱖魚相提并論。鱖魚在河鮮中僅次于鰣魚和刀魚,刺少肉滑,比日常所見的鯽鯉鳙鰱高貴許多,是各類食單菜譜中不可或缺的一味。張志和有“桃花流水鱖魚肥”的詩句,但鱖魚不僅見于詩詞,更是畫家筆下的常客。李復堂、齊白石尤其八大山人,那條孤獨的鱖魚,翻轉著趙薇李承鵬式的大眼,一副離世脫俗之相,人見尤憐。
鱖魚的食法極多,有燒、炒、蒸、燴、瓤、煎、酥燜、醋熘等多種方法,淮揚菜系中,最知名的要算“醋熘鱖魚”與“松鼠鱖魚”,但徽菜中的臭鱖魚卻是獨樹一幟。
今天的北京,在為數不多的徽菜館可以品嘗到制作水平參差不齊的腌鮮鱖魚,以比較正宗的為例,腌鮮鱖魚的做法應該是,鱖魚宰殺、凈膛、洗凈瀝干。在鱖魚的膛內和外部均勻地涂抹上鹽,蔥切段,姜切片,將抹好鹽的鱖魚放于大盆內,一層鱖魚一層蔥、姜,層層碼放。腌制八小時后進行翻倒,上部的翻到下面,下面的翻到上面(鱖魚腌制發酵時間,夏季一般腌制三至四天,冬季腌制八至十二天,每隔八小時翻一次。腌制鱖魚時的氣溫溫度以二十八攝氏度為宜)。這樣的腌鱖魚,一方面是鹽水漬入,另一方面魚肉會自然發酵。
而前面說的其他菜系餐廳的臭鱖魚,吃起來不像徽式的那樣咸得齁人,鮮香的氣味甚至更加外在,更加適合“現代人飲食習慣”。但功夫和差異還是看得出來的,只因為他們使用的不是腌制的方法,更多是調和好鹵水,只浸泡一天便送去烹調。和一位徽菜特級大師交流,他無法理解,“臭水泡出來的,這不是毀了徽菜嗎?”他教我區分兩者差異:
傳統的做法應該是異香撲鼻,魚肉粉潤,肉質不粉,呈蒜瓣狀,咸鮮適口。而“新式”的做法,盡管味道更加親和,肉質也能維持蒜瓣狀,但入口卻失于松散,尤其顏色,絕對無法和傳統做法相提并論。
想到自己平生吃到的記憶最深刻的一條腌鮮鱖魚,是在皖南,廚師長親自料理的。那是去年桃花剛剛開完的季節,新鮮的鱖魚腌制之后,切塊干燒,芳香撲鼻,肉質極其細嫩。舉箸夾在眼前,魚肉如鮮百合一樣,層層散開。這時候,能看到的魚肉的橫斷面,中心雪白,往邊上漸漸上色,到最邊緣,居然艷若桃花一般了。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