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申



1987年,第19屆國際民間藝術節在波蘭舉行,當時湖南派出了自己的民間藝術代表團,一位從張家界桑植縣大山深處走出來的民歌歌手一口氣唱了5首桑植民歌,一時被譽為“桑植民歌歌王”。2007年,他的名字被列入國家級桑植民歌傳承人,他就是63歲的土家族歌手尚生武。
以大山為舞臺,以牛群為聽眾
1952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桑植縣河口鄉的尚生武從小就生長在高山上,他說:“每天的生活都需要呼喊,邀對門的伙伴一起放牛,不喊對方是聽不見的。”那時的尚生武還不知道回音是什么,他只知道每次喊叫之后,山里就有一個自己的聲音在重復。“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哎呀,我就是喜歡大喊,聽那個聲音就覺得非常好聽”
50多年后再說起這些,尚生武仍忍不住大笑。“叫我唱歌就唱歌,叫我撐船就下河,唱歌不怕老歌師,下河不怕爛巖窠……”在和記者交談的過程中,他還時不時地站起來唱上幾句山歌民謠,高亢悅耳的山歌讓記者不得不佩服他的好嗓子和快樂健康的好心態。
“我的家鄉人自古以來就喜歡唱山歌、打花燈。大年三十夜起燈,各家各戶拜年,打一段花燈,再唱一段民歌。二人花燈,男的是小花臉,女的旦角則男扮女裝,二人戲耍,由鑼鼓伴奏,孩子們跟著走村串戶玩花燈,那時我還伴過小花臉呢”11歲時,尚生武就扮演過二人花燈中小花臉的角色,當年的唱詞他依然記得:“正月里是新年,郎跟姐拜年,雙腳跪到姐面前,我拜個空手年……”尚生武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一邊做著打花燈的手勢,一邊唱了起來。
尚生武說“自幼在爺爺尚德春、叔叔尚世胄和尚世龍的影響下,我也喜歡上了山歌、情歌、花燈。火堂上聽長輩們唱歌,他們看我聽得入迷,就一句句地教給我,上山放牛,爺爺就教我唱山歌。”一人唱歌萬人接,層層山峰歌聲疊,好似神童天上接,吆喝一聲接一聲,就這樣,尚生武喜歡上了放牛歌。
這種以大山為舞臺、以牛群為聽眾的生活一直到1970年縣花燈劇團吸收尚生武成為一名歌唱演員才結束,尚生武說:“那時候每臺晚會都有我的獨唱節目,基本上唱的都是桑植民歌。”
1978年,尚生武把《桑植是個好地方》《桑木扁擔軟溜溜》《打漁歌》等民歌從桑植唱到湘西自治州,唱到長沙,繼而又唱到北京,他演唱的民歌《打漁歌》還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錄制,并向全國播放。
從1982年起,尚生武進入桑植縣文化館,開始記錄、整理和傳唱桑植民歌。他跋山涉水,跟許多生活在大山里的老藝人學習,然后到學校教孩子們唱,“除了吃飯和睡覺,我就是在唱歌。”
在桑植民歌界,教授民歌的人被大家稱為“師傅”,好學的尚生武多年來向谷志壯師傅學唱《好郎好姐不用媒》《四季好風光》《四季花兒開》等,向宏志師傅學習《拋開花燈一條線》等,谷兆慶師傅教他獨唱《翻天云》《白鶴起翅腿腿長》,順進師傅教他唱《歌師唱歌好口才》《小小幺姑愛壞人》《自從沒到郎一堆》等。近年來,尚生武還參與收集整理桑植民歌和歌謠8000多首,積極為中小學音樂教師培訓民歌、為中小學生輔導民歌等。
用生命讀懂桑植民歌
桑植民歌源遠流長,浩若煙海,它那優美動聽的旋律被音樂專家譽為“流光溢彩的金色旋律”。
水有源頭,歌亦有源頭,桑植以土著文化為主體,又呈現出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在澧水河邊,目前最早記載當地風土人情的文人就是屈原,他在《九歌》的《湘君》中借湘女之口吟唱:“捐余塊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而在《湘夫人》中,更是如啼血杜鵑反復詠唱,一腔深情,兩次放歌:“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諼。”在結尾時再次真誠地表達:“捐余袂兮江中,遺余碟兮澧浦。”穿越時空,我們仿佛看到了屈原溯澧水而上觀兩岸風光且歌且行的情景。
1942年的《桑植縣志》曾記載:“雍正五年,邑人張宏在城西捐地創建武廟,有歌舞樓,白叟黃童盡歌舞。”桑植有3474平方公里,45萬人,28個民族,少數民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2.6%。桑植的地理環境是九山半水半分田,人們出門爬山,勞動在山,依山而居,順水而行。彎彎的山道,潔凈的泉水洗滌著人們的身心和生活,人們相互之間的一聲問候,穿過森林流水傳遞到對方,山的靈氣、水的清涼、泥土的芬芳、花的鮮艷、葉的綠意,這一切都充滿著讓人陶醉的山音水韻。
桑植民歌記載著民族的歷史和遷徙,如700多年前因戰事而定居桑植的云南白族人現已發展到10萬人,桑植成為中國第二大白族人聚居地。“家住云南喜洲瞼,蒼山腳下有家園。”日積月累,桑植民歌像一座高山巍然聳立,像一泓海水既深且廣。
尚生武告訴我:“平民百姓愛唱桑植民歌,專家學者研究桑植民歌,當地百姓還為國家領導人演唱過桑植民歌。”解放初,土溪洞村的婁菊香在北京為周恩來總理演唱桑植民歌;1995年3月27日,桑植本土歌手尚生武、向佐絨在張家界陪伴江澤民總書記走幾公里路,邊走邊唱桑植民歌;2001年4月5日,汪家坪村的黃道英在張家界為朱镕基總理演唱桑植民歌。
不斷出新的《馬桑樹兒搭燈臺》
新中國成立后,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民歌》中收錄有一首民歌就是桑植民歌《馬桑樹兒搭燈臺》。
2003年,著名歌唱家宋祖英在維也納金色大廳作為壓軸之作演唱了桑植民歌《馬桑樹兒搭燈臺》,一曲天籟震動了世界音樂之都,同時也將桑植民歌這門口口相傳千年的古老藝術再次帶到了世人面前。
據史料記載,這首歌的原創作者是桑植橋自彎鄉的朱耀榜,他從小不僅山歌唱得好,還能創作新的山歌,年輕時就在當地獲得了“山歌王子”的美譽。創作《馬桑樹兒搭燈臺》是朱耀楞受一首古老的土家族民歌《馬桑樹兒搭蔭蓬》的啟發:“馬桑樹兒搭蔭蓬,有心戀郎莫怕窮,只要你我情誼好,冷水泡茶慢慢濃……”馬桑樹是桑植縣山區常見的一種低矮落葉灌木,它不是馬桑科的馬桑樹,而是忍冬科的水馬桑。每年5月中旬,正值水馬桑繁花盛開,一樹樹水紅色的馬桑花就像搭成的燈臺,青年男女在馬桑樹下的蔭地上談情說愛。于是,這里便成了當地土家青年男女約會和私定終身的地方,也是當地土家族青年男女愛情的象征,這就是《馬桑樹兒搭燈臺》的創作基礎。馬桑樹生命力極為旺盛頑強,象征著當地青年男女的愛情天長地久、生生不息。
朱耀榜14歲時就由族里的長輩做主,與大他8歲的四方溪郭氏結了婚。朱耀榜多年來一直非常羨慕那些在馬桑樹下自由戀愛的青年男女,經常被他們堅貞不渝的愛情所感動,于是他想寫、想唱,想把自己心中的感觸通過歌的形式唱出來。
天賜良機,一個很好的創作素材就發生在他身邊。解放初,當地有一位年輕人應征入伍,臨行前和鄰村的一位女孩在馬桑樹下私定終身,送別的那一天,姑娘一直朝心上人走的那個方向眺望。朱耀榜被他們純真樸實的愛情所打動,內心澎湃的情感猶如決堤的江水噴涌而出,他利用《馬桑樹兒搭蔭蓬》民歌曲調,填寫出新時代的歌詞:“(男)馬桑樹兒搭燈臺(喲嗬),寫封的書信與(也)姐帶(喲)。郎去當兵姐(也)在家(呀),我三五兩年不得來(喲),你個兒移花別處栽(喲)!(女)馬桑樹兒搭燈臺(喲嗬),寫封的書信與(也)郎帶(喲),你一年不回我一年等(啦),你兩年不回我兩年挨(喲),鑰匙的不到鎖(也)不開(喲)!”純樸真摯的情感、大膽追求愛情的思想、欲走還留的依依不舍,這些在歌曲中都體現得淋漓盡致,也反映出當時人們忠貞樸實的愛情觀。
解放初,正趕上全國少數民族民間文藝匯演,朱耀榜參加了桑植縣組織的導演訓練班,從此很多歌曲他都能自編自演。1956年,桑植縣文工團的音樂專干黎連城、左澤松專程趕到橋自彎鄉白果村向朱耀榜學歌。1958年,正值大躍進,號召所有干部唱民歌、搞文藝表演,全省在保靖縣召開民族民間文藝宣傳現場工作會,當時工作會上有人提議桑植是民歌的海洋,要挖掘新的民歌。《馬桑樹兒搭燈臺》原來是愛情歌,為了適應文藝表演的需要,黎連城就把《馬桑樹兒搭燈臺》稍做改動,加了一個合唱段,在現場會上演唱。這一唱轟動了全場,也把桑植民歌在全國民族民間文藝中的地位推進了一大步,而《馬桑樹兒搭燈臺》也成為桑植民歌的代表作。
創作來源于生活,朱耀榜在創作《馬桑樹兒搭燈臺》后,還先后創作了其他幾首民歌,現收錄在《桑植民族民間文化叢書》之《桑植民歌》中,如《懷里揣著蜜一坨》:“情姐門前(噦嗬)一條坡喲,別人的走少我走畦的多喲。鐵打的鞋子呵穿啦爛了哇,我把巖頭踏起燈盞窩喲,懷里像揣的嘛蜜一呀坨哇!”調有《鼓打一更》,小品有《瞎子背著跛子》等,他還創作了一些在當地流傳較廣的山歌,如《砍柴歌》《收谷歌》《插秧歌》等。
如今,年近八旬的朱耀榜身體硬朗,耳聰目明,胃口也很好,每天晚上勞作歸來,嘴里還不停地哼歌,絲毫不覺得累,晚上,他還要喝二兩苞谷燒。家里的生產全是老人一把手勞作,兒子在外打工,兒媳身體不好,只能做點簡單的家務。
朱耀榜希望人們在欣賞這首歌的同時,也能知道他就是原創。因為在這之前,關于《馬桑樹兒搭燈臺》的原創一直存在著較大的爭議,有說是常德的,也有說是株洲的,這令老人很傷心,最后老人俏皮地說:“《馬桑樹兒搭燈臺》的原創不能‘假冒偽劣。”
不擔心桑植民歌會斷層
面對記者對桑植民歌傳承的擔憂,尚生武一臉自豪,連連擺手:“國家和政府很重視我們桑植民歌的發展,政府不僅下文件要保護桑植民歌,還專門建立桑植民歌廣場,每天晚上都有數千人聚集在廣場上唱桑植民歌、跳土家擺手舞和白族仗鼓舞。”
創新是桑植民歌的靈魂,《門口掛盞燈》《馬桑樹兒搭燈臺》是革命民歌的代表,解放后,群眾創作了《土家唱起躍進歌》。桑植是扶貧攻堅的主戰場,湖南省工代賑辦主任龍清秀為了群眾的利益嘔心瀝血,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成為全國公務員的榜樣,群眾為此創作了新桑植民歌《楷模》,由著名音樂家白誠仁作曲,著名歌唱家宋祖英演唱,還獲得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除了宋祖英,著名歌唱家何紀光演唱的《板栗開花一條線》《四季花兒開》《門口掛盞燈》等,都已成為中國民歌寶庫中的經典。同時,桑植民歌無窮的魅力也吸引了瞿希賢、白誠仁、譚盾、魯頌、彭夢麟等著名藝術家來桑植采風,他們在吸納桑植民歌豐富營養的基礎上,創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作品,如白誠仁根據桑植民歌創作的《挑擔茶葉上北京》、魯頌創作的《甜甜的山歌》、王佑貴創作的《心頭愛》等,桑植民歌已成為廣大藝術工作者進行創作取之不竭的寶貴資源。
桑植民歌就是這樣用自己獨特的原始美、藝術美、人性美,一次又一次地征服了全世界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