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銀發族的“監獄養老選項”

張慧

日本很多老人刑滿釋放后很快再次犯罪，只是為了回到讓他們舒適、溫暖、能吃飽、有同齡朋友的環境

“如果用自由作代價，換來免費的食物、住處和沒有上限的醫療，你愿意嗎？”美國《財富》雜志在文章中問道。

受訪的日本老人們，沒有明確做出回答，但他們中越來越多的人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監獄養老”，用實際行動證明，監獄是比養老院門檻更低的選擇。

“過去10年里，日本發生了很大變化。”《失控的老年人》一書作者藤原友美表示，“對這些高齡罪犯來說，缺錢可能是動因之一，但并不是主要原因。”

“銀發沖擊”

日本1.27億人口中，逾1/4年齡超過65歲。日本政府警告，這個比例將在未來幾十年中迅速增長。到2060年，日本人口的65%是60歲以上的老年人。

而比人口老齡化增長速度更快的，是老年人犯罪率。

2015年上半年，日本警方處理的老年人犯罪案件已超過了青少年犯罪的數量——這是日本警察系統有記錄以來，首次出現老年人犯罪率超過年輕人的現象。

作為低犯罪率的社會，近年來日本的整體犯罪率在持續下降，但65歲以上人群的犯罪率卻比上年同期增長了10%。日本司法部門公布的數據顯示，從1991年到2013年，日本監獄中犯6次以上偷竊罪的老年人數量攀升了460%。

日本一家研究所近期發布了關于老年人犯罪的報告，數據顯示，約35%的偷竊者是60歲以上的老人。研究所負責人帕特里克·漢森稱，這些老者是有意進監獄的，希望到鐵窗中“安度晚年”。

日本對偷竊的懲罰力度很高，即使只偷了價值200日元（約合人民幣12元）的三明治，也可能被判兩年監禁。但是日本監獄條件好也是出名的。在監獄里，囚犯可以獲得免費的食物、住處，還能享受免費的醫療。漢森說：“日本的監獄和美國的不一樣，環境好得多，也安全得多，根本不需要擔心鐵窗內的欺凌。”日本政府花費83億日元（約合人民幣4.9億元）擴建了監獄系統，如今“入住率”約為70%，其中還加入了專門為老年罪犯準備的設施。

“這些老人出獄后并不是因為沒有錢而去偷東西。”漢森說，“他們的想法是，我要么住到養老院去，要么進監獄。”

只能再次犯罪

日本政府資助的養老院人滿為患，約26萬老人只能一邊在家中養老，一邊等待養老院空出床位。而對普通老人來說，日本的生活成本太過沉重。即使只靠最節儉的飲食和最便宜的住宿活著，一名退休人員一年的最低生活成本也要1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6萬元），比78萬日元（約合人民幣4 6萬元）的國家基本養老金高出25%。只依靠養老金，老人無法生活下去。

很多已經過了退休年齡的日本老人仍在工作。63歲的近藤順子的工作是每天在奢侈品商店外回收漂亮的包裝紙。她說：“我把賺到的錢攢起來，給孫輩買禮物，或者給自己買件外衣，有時候也用來買午餐。”她說，政府發放的養老金根本不夠用。

日本的養老金管理發生過幾千名工人的從業記錄丟失的情況，這讓老年人憂心無法得到經濟援助。“社會變了，現在我們面臨更多的經濟問題，我不認為這些問題能在短期內得到解決。”藤原友美說。

《華盛頓郵報》稱，2012年，日本政府曾發布白皮書，稱70%的老年盜竊者是依靠養老金生活的貧困人口。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口進入老年階段，日本政府針對老年人的福利不增反減。

“日本社會的現狀迫使老年人走上犯罪道路。”東京日生基礎研究所的社會發展科高級研究員土堤內昭雄認為，老年慣犯的數量還會不斷增長。他說，“領取公共救濟金的人數已達到了戰后的最高峰。約40%的老年人獨居。這是一個惡性循環，他們離開監獄，沒錢維持生活，沒有家人可以依靠，只能再次犯罪，回到監獄。”

土堤內昭雄認為，這揭示了日本政府在養老福利支出上的捉襟見肘。“提前釋放老年囚犯會引發法律上的困境。”他說，“但如果狀況繼續下去，監獄系統早晚會在不斷增長的老年囚犯壓力下崩潰。”

3K難題

綠井晚上總要醒來幾次，幫96歲的奶奶上廁所。為了及時得知老人的需求，她就睡在奶奶身邊。

這并不是每個29歲女性夢想的生活。綠井說，因為要工作，每周只能到養老院來照顧奶奶一天。其他6個晚上，她在另一家養老院當護工。因為家中經濟負擔重，她必須工作。

綠井希望奶奶能活過百歲，作為孫輩，她付出的代價是從來沒有時間和朋友聚會，希望出國留學也一直不能成行。

像綠井這樣肩負起照顧年老家人重任的15—29歲年輕人，在日本還有17.76萬。并非所有人都像綠井一樣對這份責任安之若素。即便是綠井也坦承，“我不想讓奶奶聽到，但我已經快30歲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有自己的家和生活。”

在日本人口老齡化的數據背后，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無論年輕或年老，都承擔著人口變化帶來的重量。

在日本，65歲以上的老年人要面臨三大問題：錢（kane）、健康（kennkou）、孤獨（koritu），簡稱“3K”，其中最容易被忽視的是孤獨。

在一些家庭，老年夫妻彼此照顧，但結果并非總是白頭到老。2015年，一名71歲的丈夫因為殺害患有癡呆癥的妻子而被捕。“我受夠了伺候她的日子。”他對日本媒體承認，“我也想要自己的生活。”

藤原認為，過去老人在日本受到尊敬和照顧，和子女或家人住在一起。但這樣的社會習慣正在消失，老年人逐漸和社會脫節，被孤立和遺忘。

很多老人刑滿釋放后很快再次犯罪，只是為了回到讓他們舒適、溫暖、能吃飽、有同齡朋友的環境中。據警方分析，在這些老年犯人中，每10人里就有9人沒有朋友，每3人里就有1人感到內心孤獨，被社會孤立。

如今，日本監獄的犯人中，1/5年逾花甲。鐵窗后的生活通常會加重這些老人的健康問題，并使他們與社會更加疏離。很多老年犯人服刑期間沒有任何人來探視，他們的親人不是已經去世，就是住在很遠的地方，或者將他們的犯罪當做恥辱，切斷了所有聯系。

“當這些囚犯去世，監獄會謹慎地安排火化，并把骨灰交給最近的親屬。”日本尾道市監獄的典獄長小川智彥說，“我們在即將獲釋的囚犯中做過調查，只有一半人說他們很高興被釋放，不是因為可以重獲自由，而是因為監獄外有家人在等待。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幸運。”（據《青年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