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男,1967年生于青海湖畔鐵卜加草原。出版、發表有多部原創、翻譯作品。中國作協會員,青海省作協副主席。
1
如果不是單位派人送來那張體檢卡,這會兒他們已經在轉青海湖的路上了。根據之前的計劃,這一天,他們已經走到了那個叫關寶東的地方。
關寶東,是一座山峰的名字,地處從青藏公路拐入環湖西路的路邊上,緊靠著青海湖畔—— 一座山峰逶迤綿延到這里,忽然停了下來,形成了一個高高的斷山頭,看上去很險峻。關寶東在藏語里的意思,是怙主的鼻梁。的確,這險峻的斷山頭,很像是一個倒下的巨人高昂著自己的頭,使得他的鼻梁突兀在這天地之間。大自然的奇巧,總是超乎人們的想象——在這高聳的鼻梁下,居然還有一個洞穴,就像是巨人的大嘴一般。當地傳說,這個洞穴是直通拉薩的——曾經有一個朝圣者,讓一只山羊馱上草料,把它趕進洞穴里,自己便踏上了前往拉薩的朝圣之路。等他一路艱辛,來到拉薩,滿懷著喜悅之情匍匐到布達拉宮前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他的山羊,已經通過洞穴,抵達了拉薩。那山羊看到主人到來,一路咩咩叫著跑了過來,而它身上的草料,已經所剩無幾。如今,在這個洞穴面前掛滿了五彩的經幡,洞門一側有一座用就地取材的青石板堆砌成的供臺,供奉著幾盞酥油燈,幾碗凈水,虔誠的朝圣者甚至把一些貼身佩戴的飾品——珊瑚、瑪瑙、塑料珠子、玻璃項鏈、鋁制或者銅制的仿金銀手鐲、耳墜等,也供奉在了這里。
轉湖的朝圣者把山上的洞穴視為神跡。朝圣者到了這里,就會往洞穴里鉆。洞穴里狹窄崎嶇,一片黑暗,人們紛紛拿出手電筒,或者拿出手機來,打開上面的手電筒功能,一團一兩米遠的亮光便出現在每個人面前,大家就著這點光,小心地往里走去。這才發現,走進十多米就無法再往前走了。人多的時候,先前鉆進去的要出來,后面又有人不斷往里鉆,于是就堵在里面,兩邊的人都不能動了,甚至想轉身都有些困難。這時候,那個總是站在供臺一側的紅衣僧人便走進來,指揮著人們走出來或走進去,他臉上的神情嚴肅、認真,就像是一個正在疏通道路的城市交通警察。
多杰和措果是一對夫妻,工作、生活在城里。妻子措果幾年前就退休了,丈夫多杰,也因為健康原因,在自己剛滿60歲的時候辦了退休手續。多杰屬羊,依照藏族習俗,羊年恰好是轉湖之年——沿著高原上那些圣潔的湖泊右繞而行,就會得到這自然圣湖的加持和護佑,所獲得的殊勝和功德,是平常年份的12倍。多杰此前在一家廣告公司從事攝影工作,平日里經常出差拍片子,在家的時間反而很少,退休了,閑了下來,跑慣了的多杰有些不習慣,妻子措果卻有些暗自高興。
就在多杰退休不久的一天,吃了早飯,兩個人東拉西扯地聊著天。措果從他們的雙人床下翻出了幾本影集,那里都是多杰這幾年外出時所拍的照片,其中一個影集,整整一大本都是青海湖的照片。
“天哪,這些都是12年前的照片啊,時間過得可真快!”兩人翻看著照片,多杰便想起了拍這些照片的時候,“那一年是羊年,我48歲,照老家的算法,是49歲!”多杰說。
“對啊對啊,你跟拍老家牧區的阿克巴頓一家轉湖,可憐的阿克巴頓,快要轉完的時候不行了……”措果也想起了那一年的事。
于是,兩個人回憶起了一些往事,互相補充著,完善著。其間,他們為一些已經離去的人惋惜著,懷念著,也為一些依然健在的人祝福著,“祈愿三寶保佑眾生,保佑我們吧!”措果不斷地說著。
“轉眼間,又是一個洛擴(藏歷紀年法,每12年為一個洛擴),今年又是羊年啊!”多杰感慨著。
“是啊,你的本命年啊!”措果忽然想起什么,興奮地說,“你現在退休了,羊年是要轉湖的,咱們去轉湖吧!”
“去轉湖?”多杰似乎沒想過這件事。
2
多杰和措果開始為轉湖的事情忙碌著,他們買了露營的帳篷、沖鋒衣、旅游鞋、太陽鏡以及一些戶外用品,至于轉湖必備的經幡、風馬旗、寶瓶之類,他們打算從轉湖開始的地方買,買那種已經得到寺院加持過了的。他們把轉湖的出發地,定在了青海湖南岸的甲乙寺,這是青海唯一一座由一位女活佛執掌的寺院,高處有一座立佛,金碧輝煌,遠遠地就能看見。他們打算從西寧乘坐長途客車在寺院附近下車,在寺院里向著那座立佛發愿、祈禱,然后就讓自己的轉湖之路從那里延伸出去,再在那里圓滿結束。
措果從多杰12年前拍攝的照片中選出了一些,用這些照片羅列出了一個轉湖線路圖。他們打算每天步行30至35公里,用大概兩周的時間完成轉湖。措果每天翻看著那些照片,轉湖路上的每一站都已經爛熟于心,她還到西寧的宏覺寺,請那里的駐寺喇嘛為他們卜算了一個適于出行的吉日。做這些的時候,措果的心里充滿了暖意,她祈愿她屬羊的丈夫在這羊年的殊勝之年,通過轉湖,得到平安,獲得吉祥。她滿懷期冀地等待著他們出發的那一天,不斷給丈夫多杰說:“咱們這是去度蜜月呢!”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還會涌出一片少女一樣的緋紅。
這一天,措果又在翻看那些照片,翻到了關寶東的那一張,多杰便開始給她講那個朝圣者與山羊的故事,措果被這個簡單的故事打動了——盡管她之前也不止一次地聽過這個故事——“可憐的羊兒,多可愛啊!”她不斷說著,眼睛里布滿了淚花。
這時候,她的電話響了,是單位——嚴格說,是原單位——打來的。一個她并沒有聽出是誰的女孩兒親切地叫她會計阿姨,說要給她送一張體檢卡來。
3
一張免費的體檢卡就這樣忽然出現在了他們正在準備去轉湖的時候。措果拿著那張小小的,印制有些粗糙的小卡片,看著丈夫,臉上是一副被驚擾到了的樣子——好似正在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另一件小事忽然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她把小卡片遞給丈夫多杰。多杰接過卡片,細細看了看上面的說明,想起措果最近一段時間每天到了下午就會非常疲累,臉色也很蒼白,之前也勸她到醫院查查,便對措果說:“也好,本來就想讓你到醫院查查的,剛好咱們要去轉湖,在走遠路前檢查一下身體也是好事。”
“可是,眼看著就到了出發的日子了!”
“沒關系的,就是檢查一下,不會耽誤事情的。再說,免費檢查身體,如果不去,有些可惜。”多杰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做好了一定要讓措果做完這次檢查的決定。
“……”
“如果要去,明天就去!”
第二天是個周末,多杰和措果便去了體檢卡上指定的醫院。整整一個上午,他們在嗆人的來蘇水的味道里,不斷地從一個科室走到另一個科室,尿檢、血檢、拍片,等這些結束的時候,措果已經累得有些走不動了。
大夫留下了他們的聯系電話,說結果出來后,會電話通知他們。
“還是別去轉湖了,看你才一個上午,就成這樣了!”
“你說什么呢你?”措果瞪了多杰一眼,又推了他一把。
多杰呵呵笑著,說:“走,吃午飯去!今天要大吃大喝哦!”
自從多杰退休,措果忽然發現,比起年輕的時候,他們變得寬容、大度,懂得體貼對方。而年輕的時候,他們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有時候甚至幾天里相互不搭理,在一個屋檐下,形同陌路。想起這些,措果心里就會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年輕的時候脾氣不好,沒有好好去在乎這個人,她心里也明白,多杰也一定和她有著同樣的想法。
4
星期一,也就是兩天后,離他們要去轉湖的日子也只有兩天了,措果已經把她的沖鋒衣穿在了身上,那天去早市的時候,甚至戴上了那副防紫外線的墨鏡,說是要試試合適不合適。從她的神情,多杰看到了那種期盼已久的事情即將到來時的喜悅與歡快——就像是兒時期盼藏歷新年的到來,還沒等到除夕之夜,就把阿爸阿媽為自己準備的羊羔皮袍子穿在身上一樣。多杰看著老婆出門的背影,不由無言地笑了。
措果剛出門,多杰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話筒里一個男醫生大致描述了一下體檢結果,便說:“情況不是太好,復查一下吧!”那聲音有些職業的冷酷和輕描淡寫。
醫生的話讓多杰感到了莫名的驚恐,放下電話,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在心里給自己說,不會有什么事的,措果不會有什么事的,穩住啊,別讓措果看出來。
措果從早市回來,摘下眼鏡,脫了沖鋒衣,換了拖鞋,把裝滿了各種蔬菜的手拉車放在廚房里,便開始說早市上的見聞。
“不知道是誰家的,一只小山羊拴在一輛賣鍋盔大餅的車上,好可憐的樣子。”
措果坐在沙發上,多杰泡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措果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說:“我在那兒等了好長時間,一直沒見主人過來,我還想著,干脆把小山羊買下來,在轉湖的時候把它帶上。”
多杰在一側的沙發上坐下來,說:“帶上干嗎?就讓它先走,等咱們轉完湖了,它可能就在甲乙寺等咱們呢!”
措果聽出來多杰在開玩笑,立刻回應道:“好啊,好啊!”說著站起身來說,“走,咱們現在就去把那只小山羊買回來!”說著,復又把剛剛脫下來的沖鋒衣穿在身上,說,“要是咱們轉完湖,再去朝覲拉薩就好了,到那時候,咱們把小山羊放在關寶東,等咱們到了拉薩的時候,它也從那個洞里到了拉薩!”
多杰聽著措果的話,自己也站起來,穿好了外套,說:“走,咱倆還真得出去一趟!”
“去哪兒?”
“醫院里。”
“怎么,檢查結果出來了?”
“那天咱倆去做體檢,盡想著去轉湖的事兒,有幾項該檢查的內容沒檢查。醫院剛剛來電話,要補上!”
措果愣怔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又要檢查啊,可咱們去轉湖的時間到了啊!”
“耽誤不了的,這不是還有兩天嗎?”
“我不去了!”
“不去不行!”
5
措果住院了。
措果從來沒想到自己會住院。“我不住院啊!不用住院啊!后天就要去轉湖的啊!”她沖著多杰喊叫著。
“大夫說是要調理一下,聽大夫的才對!”
“可是,耽誤了轉湖啊!”
“轉湖的事就往后拖幾天吧,等你出院了,你再到宏覺寺讓那里的喇嘛重新給咱們算個日子。”
“這已經是年底了,再過幾個月就藏歷年了,羊年過去了,都猴年了啊!”
“是啊,不是還有幾個月嗎?不著急。”
在多杰和大夫的勸說下,措果的情緒這才慢慢穩定下來,辦理了住院手續。
她換上病號服,躺在病床上,臉上依然是一片烏云,多杰準備出去給她買飯吃,她沖著多杰的背影喊道:“不許告訴女兒!”
多杰轉過身來,看看措果,點了點頭。
從醫院出來,多杰便給遠在北京上學的女兒打了電話。
“你阿媽病了!”多杰在電話里說。
“怎么回事兒啊?我明天就請假回去!”女兒的聲音里立時有了哭腔。
“我也是這個意思。”多杰說,“不過,不要說是我給你打電話了。”
“那怎么說?”
“你一會兒給你阿媽打電話,就說是學校安排到青海實習,你馬上回來。”
女兒忽然出現在病房里,這讓措果很意外也很不悅,她狠狠地朝緊跟著女兒進來的丈夫多杰瞪了一眼,氣呼呼地轉過身去。
“女兒可不是我叫來的哦!”多杰看著措果不斷起伏的胸口,向女兒使使眼色,有些心虛地說。
女兒坐在措果的病床前,說:“阿媽,我是來實習的,到了才知道你住院了!”
“你和你阿爸唱雙簧呢!”措果轉過身來,又瞪了女兒一眼。
6
一晃幾天過去了,措果還是惦記著轉湖的事。她讓多杰把她用照片羅列的那個線路圖拿到了醫院,每天都在翻看。
“要是咱們已經在轉湖的路上,今天到了關寶東了。”這天早上,多杰和女兒都在病房里,她翻到那張關寶東的照片,停下手來,看著多杰說。
“嗯,咱們的小山羊,都到了下一站等咱們了。”多杰說。
“是啊,別讓小山羊等急了啊!”措果說,“大夫說沒說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沒說,我估計快了。”其實,多杰剛剛得到了大夫準備手術的通知。
“我是不是病得很嚴重?你們瞞著我?”
“哪里有的事兒!你就是好多年沒好好看過病,需要調理一下!”
“阿媽,你別胡思亂想,沒有的事!”女兒說。
“可是,怎么就不讓出院呢?眼看著羊年要過去了!”措果無奈地說了這么一句,審視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丈夫和女兒的表情都很平靜。說這話的時候,她心里悠然飄過一絲悲涼的感覺。她知道,要是她真的病得很嚴重,丈夫和女兒肯定也會這么說,也會讓她看不出來。
啊!不用住院啊!后天就要去轉湖的啊!”她沖著多杰喊叫著。
“大夫說是要調理一下,聽大夫的才對!”
“可是,耽誤了轉湖啊!”
“轉湖的事就往后拖幾天吧,等你出院了,你再到宏覺寺讓那里的喇嘛重新給咱們算個日子。”
“這已經是年底了,再過幾個月就藏歷年了,羊年過去了,都猴年了啊!”
“是啊,不是還有幾個月嗎?不著急。”
在多杰和大夫的勸說下,措果的情緒這才慢慢穩定下來,辦理了住院手續。
她換上病號服,躺在病床上,臉上依然是一片烏云,多杰準備出去給她買飯吃,她沖著多杰的背影喊道:“不許告訴女兒!”
多杰轉過身來,看看措果,點了點頭。
從醫院出來,多杰便給遠在北京上學的女兒打了電話。
“你阿媽病了!”多杰在電話里說。
“怎么回事兒啊?我明天就請假回去!”女兒的聲音里立時有了哭腔。
“我也是這個意思。”多杰說,“不過,不要說是我給你打電話了。”
“那怎么說?”
“你一會兒給你阿媽打電話,就說是學校安排到青海實習,你馬上回來。”
女兒忽然出現在病房里,這讓措果很意外也很不悅,她狠狠地朝緊跟著女兒進來的丈夫多杰瞪了一眼,氣呼呼地轉過身去。
“女兒可不是我叫來的哦!”多杰看著措果不斷起伏的胸口,向女兒使使眼色,有些心虛地說。
女兒坐在措果的病床前,說:“阿媽,我是來實習的,到了才知道你住院了!”
“你和你阿爸唱雙簧呢!”措果轉過身來,又瞪了女兒一眼。
6
一晃幾天過去了,措果還是惦記著轉湖的事。她讓多杰把她用照片羅列的那個線路圖拿到了醫院,每天都在翻看。
“要是咱們已經在轉湖的路上,今天到了關寶東了。”這天早上,多杰和女兒都在病房里,她翻到那張關寶東的照片,停下手來,看著多杰說。
“嗯,咱們的小山羊,都到了下一站等咱們了。”多杰說。
“是啊,別讓小山羊等急了啊!”措果說,“大夫說沒說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沒說,我估計快了。”其實,多杰剛剛得到了大夫準備手術的通知。
“我是不是病得很嚴重?你們瞞著我?”
“哪里有的事兒!你就是好多年沒好好看過病,需要調理一下!”
“阿媽,你別胡思亂想,沒有的事!”女兒說。
“可是,怎么就不讓出院呢?眼看著羊年要過去了!”措果無奈地說了這么一句,審視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丈夫和女兒的表情都很平靜。說這話的時候,她心里悠然飄過一絲悲涼的感覺。她知道,要是她真的病得很嚴重,丈夫和女兒肯定也會這么說,也會讓她看不出來。
“你別著急,好好治療,等出院了咱們就去!”丈夫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羊年轉湖,又是你的本命年,這樣的機遇12年才有一次,可不能錯過啊!”措果說著,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從病床上欠起身來,“我有主意了!”她說。
多杰和女兒都看著她。
“你去轉湖!”措果大聲說。
多杰看看她,又側身和女兒對望了一下:“你說什么?”
“你一個人去轉湖!”
“你不去了嗎?”
“我怕我住院耽誤了你,你先去,我要是早點兒出院,就打電話給你,你等著我就行了!”
“這又何必呢?咱倆一起走就是了!”
“你就聽我的吧,你去轉湖,不要耽誤了今年的好年份!”
“可是,我一個人去,多沒意思啊!”
“你就當是和我在一起!”
“……”
“反正現在女兒也在,打水送飯也不需要你。”措果說,“你到了一個地方就把照片發給我,就等于和我一起轉湖!”
女兒聽明白了阿媽的意思,便對多杰說:“阿爸,阿媽說的也是!”
“可是,大夫說……”
“沒事的,阿爸,有我呢!”女兒說。
7
措果執意要讓他先行去青海湖轉湖,并為自己有了這樣的想法而高興。多杰看到她這么多天來第一次這么高興,也不想掃了她的興,于是便答應了妻子,走出病房。
“我去收拾一下照相機,明早就出發!”多杰說。
“這就對了嘛!”妻子高興地說,“快去吧!”
回家路上,他特地繞道去了一趟早市。他想買點兒新鮮羊肉,給妻子燉點羊肉湯,再悄悄通過女兒,把羊肉湯送到病房去——與措果結婚這么多年,廚房里的事,他幾乎從來沒有管過,唯獨是煮手抓羊肉燉羊肉湯的事,他可以憑借著兒時在草原牧區的生活經驗,在措果面前露一手。措果也認可這一點,但她從來不說多杰的手藝好,而是說他手氣不錯,“每次的調料下得剛剛好,鹽的咸淡也剛剛好!”
在早市里,多杰買了羊肉,果然看到了那只拴在賣鍋盔的車上的小羊羔,他便問賣鍋盔的商販:“這小羊羔是要賣的嗎?”
“哪里哦,這是我家兒子的寵物哦!要是把它賣了,我家兒子要敲碎我的腦殼的了!”商販用四川話說。
多杰心里掠過一絲詫異,他詫異于城里人把什么都當寵物養。他向商販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掏出手機,把小羊羔拍了下來。
多杰到了家,把羊肉燉在鍋里,便拿出自己的照相機仔細擦拭了一遍,把一些拍攝要用的器材——三腳架啦、充電器啦、儲存卡啦之類也收拾好了放在攝影包里,但心里卻一直踏實不下來——他心里在不斷地問自己,難道真的一個人去轉湖嗎?
離開醫院的時候,措果說,按照他們當初的計劃,讓他先坐長途客車到甲乙寺,“到了寺院,別忘了拍一張立佛的照片發給我!”措果說。
這會兒,多杰呆坐在沙發上。他拿著手機,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又怕妻子知道了,說他優柔寡斷,像個女人——這是他們年輕的時候,她經常指責他的一句話。不好打電話,他打開了好幾天沒有打開的手機微信,翻看著微信里的朋友圈。忽然,他看到一位搞攝影的朋友在朋友圈里發了他在轉湖路上到了甲乙寺的照片——那尊立佛高高地站在朝霞之中,初升的太陽在立佛的邊緣勾勒出了柔順的金光。
朋友為照片配了文字:轉湖路上,拜謁立佛,祈禱眾生離苦得樂,祈愿家人幸福安康!
多杰看著照片,看著照片下方的文字,心里也如朋友一般祈禱一番,并特別祈禱自己的妻子能夠早日康復,他忽然有了一個主意——他立刻把朋友的那張照片復制下來,并給朋友留了言:照片借用一下啦!
正在這時,他接到女兒的電話,女兒在電話里說:“剛接到大夫通知,阿媽手術的時間提前了,安排在了后天!”
“我這就去醫院!”多杰也顧不得把照相機和那一堆攝影器材收拾好,到廚房一看鍋里的羊肉,才發現自己錯過了下調料的最佳時間,好在羊肉湯也算剛剛燉好了,便急忙裝在保溫杯里,直接往外走去。
走在去醫院的路上,多杰把手機里的小羊羔的照片發給了妻子,立刻收到妻子發來驚訝的表情,和一串文字:“你把小羊羔買下來了嗎?難道你真的要帶小羊羔一起去轉湖嗎?那些神話雖然美,但不要當真啊!別把人家小羊羔給害了!”
多杰看著文字,給妻子發去一個大笑的表情,妻子即刻給他發來了一串用鐵錘敲打腦袋的表情。
多杰便回復妻子道:“我連你都沒帶,哪有心思帶小羊羔啊!”
剛發出去,就收到妻子的回信:“我隨后就去找你!”
到了醫院,多杰把羊肉湯交給女兒,自己不敢到妻子的病房里去,就坐在病房門口的長椅上。
到了晚上,干脆和衣在長椅上睡下了。
8
第二天,初升的太陽照在醫院病房的窗欞上,一縷陽光從厚重的窗簾縫隙里見縫插針似的竄入了病房。
措果剛剛醒來,她的手機就清脆地響了,那是收到了一條微信的聲音。
措果打開手機,屏幕上出現了甲乙寺立佛的圖像。
“哇,你阿爸已經到甲乙寺啦!”措果興奮地對女兒說著,把手機給了女兒。
女兒接過手機,看著屏幕上的照片,心里閃過一絲哀傷,但她沒有表現出來。
“不許打擾你阿爸轉湖,讓他好好把湖轉完!”措果對女兒說。
“要是他惦記你,中途回來了呢?”女兒把手機還給措果。
“那我就把他趕出去,不讓他到我跟前來!”措果說著,再次看著屏幕上的立佛,用額頭輕輕碰觸了一下,說,“我就自己出院轉湖去!”
女兒看著自己的阿媽,一時無語。
多杰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他想一定是妻子給他發來了回復,急忙從躺椅上坐起來,打開手機。手機屏幕上卻是女兒的一條微信,女兒讓他暫時不要到病房來,說阿媽會把他趕出去。
多杰能夠猜測到妻子的心情,但又在擔心著她的病情,便給女兒回復微信說,他就在長椅上待著,一旦有什么事情,他就及時趕到。
9
又是一個清晨,陽光明麗。
多杰在住院部走廊里的長椅上又度過了一夜,當他醒來的時候,一縷陽光打在他臉上。他瞇縫著眼睛,正在恍惚之中,他的手機的微信提示音響了。
是措果發來的:“咱們到哪兒啦?”
多杰先是愣怔了一下,但他馬上就明白了過來。他想到今天是給妻子做手術的日子,心里便不由有些緊張。這時,措果又發了一串問號給他,卻只字未提手術的事,好像今天的手術與她無關一樣。多杰深諳妻子的性格,也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得沒有風度,急忙從手機里翻找那位搞攝影的朋友的微信,想發一張朋友轉湖的照片先搪塞一下妻子,因為緊張,卻怎么也沒找到,只好找出一張早先存在手機里的,在青海湖畔的祭海臺上煨桑的照片,發給了措果。
照片發過去了,卻遲遲沒有收到妻子的回復,多杰正在納悶,措果給多杰發來了微信:“沒進步,照片的角度和構圖跟12年前一模一樣!”
多杰忽然不知道怎么回復。
他恍然明白,這原本就是他12年前拍的一張照片,他也知道,這張照片就在妻子用他的照片拼接出來的那個線路圖中。
多杰從長椅上站起來,他的額角不由流出了汗水。
10
手術安排在早晨6點。
一大早,多杰就守候在措果的病房門口。不一會兒,被安置在手術車上的措果被幾個護士推了出來。措果躺在手術車上,顯得很平靜,她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多杰,朝著多杰輕輕點點頭,眼睛里透著詢問的神色。
多杰也朝著漸漸遠去的措果點點頭,他明白妻子眼神里的意思。他拿出手機,給妻子發了一條微信。
妻子的手機響了,她的手機這會兒在女兒手里,女兒打開手機,看著手術車已經推進了手術室,便轉過身向多杰走來,她看著自己的阿爸,淚水溢滿了眼眶。她把手機輕輕放在了阿爸的手里。
手機屏幕上,依然是聳立在甲乙寺高處的那尊立佛,這是他們轉湖要出發的地方,最終也是轉湖結束后回到原點的地方。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