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杰克·凱魯亞克表達了年輕一代的渴望,但,今天教育行走的結果是:年輕的沒有讓人羨慕的朝氣,年老的沒有讓人尊敬的成熟。
是的,我最害怕這一生,在教育里,越是走下去,越是覺得腳步的猶疑與遲重,筱敏那句話始終呼響:“那些‘壞人是怎么‘教育出來的!”
復旦大學前校長楊玉良就當下教育,在2010年的時候就說到:中國大學精神虛脫。是的,看重即時利益成為當下教育的一個癥結:升學率是校園網上最喜慶的年度大餐,是學校向社會交代的最豐實的業績,是我們在家長那里最引以為樂的小蘋果。教育,更多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可標的的產業,教育行為更多表達成為一種合格產品的生產行為,產品流放市場后,事不關己。
這是否是“對”的教育?物質器用與短期實利之外,有誰來思考、維系和傳承可能的未來?教育,是助人“生存”,還是助人“存在”?
2014年8月9日張維迎教授在“財知道·智友會”第二期上發表演講:“99%的中國人不把自己當人看,亟需啟蒙”。是的,生存,茍且是一種狀態,清醒是一種狀態,高揚是一種狀態;從混沌而欲望的本我,到現實理性的自我,到至高至善、抵達理想的超我——教育,在何處作為?
面對這樣的結果,我們是否應當在獲取分值之外,來思考一下分值以外的問題:我們的教育過程是否基本合理?我們除了從升學數值上、還應該從什么意義上來衡量這個合理性?我們教育出來的孩子是否精神獨立、人格美善,足以支撐他在以后的人生中達成自我實現?他們是否適應現代文明,并對現代文明有所作為?
這樣思考并非是毫無意義的,人活在世界上不可能沒有終極訴求,我們今天的教育之所以是乏力的,就是因為我們的教育行為遵循著分數法則而不對這個終極訴求有所思考有所回應。我們的眼睛向下,匍匐在地,“生存”,把我們徹底擊倒了,我們逡巡在當下物質的饑渴里,養成了慣性,忘了去慰藉、建構我們的內心,終于,再多的物質堆積,再多的身體狂歡,也不能給我們片刻的安寧,我們成為荒野游魂,找不到歸屬,找不到存在感,找不到生命正確的打開方式。
而為人師的我們,面對生存,又何嘗不是一副惶惶然不可終日的狀態?可能企望這樣的我們,去實現教育的啟蒙?
這是一個坐立難安的時代,如何來安頓我們自身惶急不安的身體與靈魂?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這是陳寅恪撰寫的王國維紀念碑文,也是讀書與治學的規訓:“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明心見性,認認真真,干干凈凈。這,就是書生的氣象。
無論是學的一方,還是教的一方,都需有這樣的書生氣象。書生氣象,不是制造器具的匠氣,而是賦予器具以意義的精神;器具總會消失,而精神會創造出新的天地。五四一代,自稱擁有35個博士學位的胡適之,開創了白話文時代。精通十幾種語言的陳寅恪,與梁啟超、王國維并稱“清華三巨頭”,從而開啟“基本觀念,是想用現代的科學方法整理國故”的清華新時期與人文科技的民國。從中國傳統文化中尋求改造舊中國、建設新中國的“路向”的“中國最后一位儒家”梁漱溟,一生不斷追求的兩個問題:一是人生問題,即人為什么活著;二是中國問題,即中國向何處去,用自己的人文天下的理想,踐行了一條善其身、濟天下的大學之道。不唯如此,書生氣象,乃可以立法與立命:蘇格拉底以其一死確認了法的精神,為古希臘法治文明奠基;耶穌之死則顯示了復活的奇跡,向人類預告了救世主的來臨,確立了希伯來宗教信仰的根基。在這法治和信仰的基礎上,敷演出了后來的歐洲文明。
書生氣象何以可為?王陽明用兵,一生無敗,他說:兵法之本,在于立心。立心以“定”,而有主體性;立心以“慧”,而有能動性。而心學,立定本心,打開慧門。“知行合一”,將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完全打開。用兵有什么術!只要學問純篤,養得此心不動,就是術,勝負在“此心動與不動之間”——這番邏輯,就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最好詮釋。這也就是2014年8月22日的《中國青年報》專題文章所說的“理想的教育不會把人改造成工具”。
這是教育應有的清明。
有必要在此重申終極訴求的基本內容。
早在上世紀60年代,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一書中,把人類歷史的載體確定為“文明”,把“文明”作為考察人類歷史的基本單位,并認為文化是一個文明社會所特有的精神活動的總括,任何文明的運動過程本質上都是精神的提升與衰退的過程。而在上世紀之交,章太炎先生更早關注到在西方物質實利之外推動人類進步的真正力量在于精神的力量,并力圖于知識和物質文明之外,尋找一種宗教的、精神的力量來增進道德、推動革命。“精神力的培育”“價值體系的建構”,這在人類學與歷史學上早已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但這話題卻并沒有在今天我們的教育那里得到應有的回應。
因之,從人的終極訴求意義上說,今天的教育者實在、也尤其不必欣喜得到什么,而當去敬畏消失和即將消失的東西,去看到那些消逝并有所思考,在思考中建立有關“人”的課程價值。看重學業成績的得失,本無可厚非,上海洋涇中學校長林海林老師——之前曾任過地方教育局長、大學教授,他直言不諱對升學成績的追求,但也提到升學成績一定不能作為我們終身學習的目標,而是一個必要也是最基本的基奠。是的,升學成績終究難成其為終極價值,因而也不能構成可傳承的意義;而一個只懂得止步于學業數值度量衡,卻不懂得思考、懂得“人”的度量衡的教育時代,一定不能稱作是進步的教育時代。
一個獨立人格、自由精神的真正的人所具有的品質是怎樣的呢?哲學與心理學家弗洛姆說,就整個人而言,肉體的誕生之后,人的誕生過程仍在繼續,人的整個一生不是別的而正是誕下自己的過程。這種誕生,即是指精神的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說,教育應當是一種助產術,幫助每個人認識到自己生命的需求,并使之得到滿足與維護。
不管現在我們正在做著什么,以后將會走向哪里,都要去想一想“教育的責任”這個問題,因為我們花了太多的時間在教育里“生存”,這個生存,教的一方和被教的一方各自將怎樣來負責?
懷特海說:教育的目的——生命,生活,生長。謹奉前訓,我當謙卑于我的教育身份;并因為這樣的謙卑,審慎于我的教育行為——我希望我為學生打開的這扇門,更可能是一扇通向無限可能無限自由之門,一扇面對生命此在意義與未來意義之門。因之,我堅持我的“精神語文”之路,堅持以反思的姿態面對教育。我相信,精神的真實、獨立、超拔、創造,在局限中尋找可以走向的自由之維,這是一個教育者應有的覺知。我知道,因為這種獨立思考精神的堅持與突圍,教育者幾乎就是那悲壯的西西弗斯,沖破群體的圍蔽,引領被教育者去行走真正屬于自己的自由之路,去面對自己的靈魂,拷問存在的意義,這是他此生的命運,也是智慧。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