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在學術界還是在藝術界,曾經興起過一輪又一輪的“三國”熱。在學術界,有學者在電視上開設的“品三國”講壇,書市上關于“三國”的學術著作也上了暢銷榜;藝術界里,則有《赤壁之戰》和《三國志》等電影的拍攝,長篇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舊版之后又推出新版。正像有媒體所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觀眾盡可品嘗到各種風格的藝術家精心制作的“三國”盛宴。
正像一位出版界人士所說:“每本暢銷書的產生都是某個歷史時期人們的心態和社會生態的集中表現。”“三國”熱的出現,不論是學術的還是藝術的,學者和藝術家們可能也是敏感地覺察到了“人們的心態和社會生態”,才不失時機地掀起了翻弄“三國歷史”的熱潮。
但是,學者研究與解讀也好,藝術家們用電影電視展現也好,著重講的,或者要講的都是什么呢?講的就是三國大英雄們,在那個權力之鹿跑出宮苑,整個社會失序的時代里,相互之間爭權、奪權、擅權、弄權的斗智斗勇之術。而讀者、觀眾津津樂道,從中品出無窮滋味的,也正是這些斗智斗勇之術。
縱觀中國三千余年的歷史,除了春秋戰國時期,三國時期算得上是中國歷史中最熱鬧的時代。別的不說,僅是集中國人計謀智慧之大成的“三十六計”,在三國期間都能找到實際應用的戰例或事例。這也是很為一些人所自豪的,很久以來,人們就時常議論外國人很愛看“三國”,還有什么專門的研究會之類,為的是從中學一點“戰爭藝術”“外交謀略”和“商戰智慧”,好像外國人雖然生意做得好,國力強大,但都是“三國”大學畢業,不過是中國人的學生而已。如此,三國倒好像給中國人長了很大的一個臉。
《紅樓夢》中有一面奇特的鏡子,叫做“風月寶鑒”,照一照正面可心想事成,能和愛慕已久的人約會,而照反面呢,則是一具猙獰的骷髏,嚇出人一身的冷汗。歷史也是這樣的,從欣賞的正面看,三國里英雄輩出,弄得百十年間風起云涌,著實讓人羨慕得很。可要從背面看呢,三國時期可算得上是人類歷史上人與人之間相互傾軋得最集中、最厲害,當然,也是中國人最為悲慘、最為苦難,生命備受煎熬的歷史時期之一。
我們不妨來看一看三國時期的人口狀況。據《晉書》記載,永壽三年(157)時,全國共有1677萬戶,5648萬人,而到西晉統一中國時(281),全國只有245萬戶,1616萬人。另據《東漢會要》記載,東漢末年全國約有1600萬戶,5000萬人,但到魏、蜀、吳三國形成之時,三國的人口加起來只有767萬人。兩份資料,具體的數字雖然不甚相同,但基本是一致的,那就是從東漢末年到三國結束,全國減少了4000萬人。
按照中國人的生育能力,正常情況下中國的人口應是增長的,比如現在,我們實行了最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仍然沒能控制得住人口的過快增長。三國時期的人口,不求增長也罷,但短時期內減少了4000余萬人,顯然是不正常的,肯定與戰亂有關。除去正常死亡和統計上的遺漏,4000萬中我覺得至少有一多半是因戰亂而死的。
在整個三國時期,各路英豪共發動了多少次戰役,我沒有做過詳細的統計,即使統計也不可能準確,因為除了有名的戰役之外,那些小的,不能體現、烘托英雄偉績的戰役肯定不會被記入史冊,因為,為王侯將相立傳是中國歷史的準則。即便如此,保守地估計,三國時期的戰役不會少于上百戰。在這百戰之中,會有多少士兵死于刀槍劍戟之中,有多少平民百姓因此而流離失所,直至死于亂兵之中,又有多少人因為連年戰亂而死于饑寒交迫之中?我們知道,曹操是實行了屯兵制度的,如果整個社會中還有足夠的人種田,還能從百姓中籌到軍糧,他決不會去讓士兵在作戰之余去種地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人們現在津津有味地品著的那些英雄,除了戰死的,被另一個大英雄殺掉的,其他都在三國時期自始至終地活著,而且還不斷地在上演著斗智斗勇的歷史活劇。而那些死去的呢?僅僅在歷史之中留下了一串串枯燥的數字??墒牵€原到那個歷史時空之中,那些死去的士兵、平民,也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生活向往,他們也在為人之子、之夫、之父??墒?,他們都在英雄的驅使之下,或者是為了英雄,一個又一個地永遠倒下了,就像一粒石子,在水面上冒了一個泡,消失了。而在那個時代里活著的平民百姓呢?在一陣又一陣的鼓角爭鳴之中,在一天又一天的刀光劍影之中,在一“國”又一“國”的軍隊穿梭之中,他們又是怎樣地生活的,怎樣侍奉老人,怎樣撫育幼子呢?
可惜,在中國的歷史中,平民百姓沒有話語權,沒有人記錄他們的生活,甚至沒有人還會想到還有他們的存在。在英雄的心目中,他們只是扛槍、使刀、放箭的工具,只是種田、拉車、抬轎的動物(會自主行動的生物)。他們的悲慘的生活境況,只能從當時的文人所留下的詩文中窺見片鱗只爪的消息。“建安七子”之一的詩人王粲,在歸附曹操之前,寫過一些表現當時社會現實的詩歌,其《七哀詩》中寫道:“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再如其他記錄當時境況的詩句:“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余一,念之斷人腸?!边@是何等慘烈的景象,這樣的國度還是人在其上生活的地方嗎?也許有人會說,這是詩歌的夸張,但想一想4000萬人的死,就知道這決非詩人的憑空想象。
面對這樣一個時代,如果有一個讓你回到歷史的選擇,我想,不論是那些津津有味地品“三國”的學者、藝術家,還是那些津津有味地讀品三國、看品三國的官與民們,真心地想去做一回“三國人”的可能不會太多。當然,那些覺得自己也是“天下英雄,唯操與使君耳”的人,可能是愿意回到那個時代的,但他是否能拉起80萬人的水陸大軍,就是個疑問。
從現在的三國熱中看,對三國時代民生的艱難與悲慘,很少有學者和藝術家作深入的分析與挖掘,即便有也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熱談著的仍然是講解計謀、評點英雄。這就不能不說到現代學者的治學觀念以及藝術家的創作取向了。陳壽那樣寫歷史,羅貫中那樣進行文學創作,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他們的那個時代里,中國最缺的就是人文主義觀念。但當今的學者和藝術家們,現在仍然將目光集中于英雄的斗智斗勇,只是議論英雄的誰大誰小,而不去分析和展示在英雄光環覆蓋下平民生存的不易,顯然有違當今社會文明的要義。
正像任何歷史都是現代史一樣,大多數的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也都應當是為當代服務的。而當代社會的發展潮流則是構建以人為本的文明社會,決不是“王侯將相主義”的以英雄為本。易中天先生在《品三國》中說,三國時代的曹、劉、孫都是大英雄,其目的都是想統一中國,結束戰亂,救生民于倒懸之中,所以都是令人敬仰的。對三位大英雄的相互爭斗,固然可以這樣理解。但從平民的角度看,他們都想一統江山是不錯的,可要說他們統一江山目的就是為了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卻未必是他們內心真實的全部的想法。首先,三國時期使萬民備受煎熬的水火,恰恰是由他們的統一欲望而起的;其次,就是他們連年征戰,殺伐不斷,所為顯然是“一王獨大”。上百年的時間里,三位英雄真可謂平分秋色,誰也沒有斗過誰,等到司馬氏真的統一了天下時,將生民從水火之中“救”出來時,平民卻是所剩無幾了。
當然,為當代服務的“三國”研究,是不能去批評曹、劉、孫為什么不會坐下來談一談,簽一個和平協議,非要打個你死我活,獨占了江山不可的。但是,指出他們的那種英雄行為的歷史缺憾,使數千萬人為他們的英雄壯舉而死去,以警示現代的人們應該接受歷史的教訓,從而種下人文主義的種子,從根本上避免歷史的重演,則是完全應該的。而這樣的歷史研究和藝術創作,也正是構建現代和諧社會的基本要求。
所以,我們現在研究歷史也好,重現歷史也好,不僅有一個研究什么、展示什么的問題,更有一個如何研究、如何展示的問題。從現在的情況看,后者比前者更顯得重要。
(選自《雜文報》,有刪改)
【賞析】
品讀歷史,既要讀它的正面,更要讀它的背面。就像品評三國,既要看到那個時段里英雄輩出,風起云涌,更要看到那段歷史中權謀者相互傾軋,戰禍頻仍,乃是中國人生活得最為悲慘、最為苦難、最為煎熬的日子。這種讀史方法,作者理釗用了一個特別形象、精當的比喻——看風月寶鑒。只可惜那些編寫史書的人,大多只在意或只著眼于他們感興趣的一面,而有意無意地屏蔽了歷史“猙獰”的那一面。所以,我們讀到的歷史往往只是“一半的歷史”——我們每每只看見長城的巍峨挺拔,不見長城腳下的縷縷冤魂;只見琴棋書畫,不見缺衣少食;只見歌臺舞榭,不見生靈涂炭……本文正是借助于大量的史實和數據,揭示了三國時代那些跌宕起伏的宏大場面背后民眾的凄惶與苦楚。關注歷史,就必須做到全方位了解,否則,我們看到的只能是“被打扮過的小姑娘”,縱然養眼,卻于我們身心無補!
(王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