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人劉義慶編撰《世說新語》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以八萬字收錄的魏晉名士在朋友圈里曬、炫、裝的各類方法,共三十六計一千多個玄遠冷雋、高簡瑰奇的篇章,竟未能在1500年后保住后人的智商及情商。
北大博士高呼“退朋友圈保智商”,四年來微信朋友圈在奠定移動端王者地位的同時,也達到了對人性把控的巔峰:世人急于表現,急于炫耀,偏偏忘了雙商更需要升級。比如“牛仔褲毀滅未來”這道典型的智商考題,文章講到,“牛仔褲幾乎就是由水制成的,從棉田到棉布再到洗衣機,一條牛仔褲一生之中居然需要耗費3480升水”“約有2500種化學物質會被使用在不同牛仔產品的染色和整理過程中”,引發海量傳播。其邏輯漏洞雙商感人之余,腦洞之大連女媧也難以補上。諸君轉發每篇反智主義文章,才是在毀滅人類的未來。
不勝唏噓之余,想起曾有一個時代,刷朋友圈無須交智商稅,一大票生活家曬得低調、奢華、有內涵,一直很“裝”,卻從未被超越。那是中國歷史上最有生氣、最有格調、雙商極高的一個時代——魏晉。
魏晉是一個動亂的年代,也是一個思想活躍的時代。新興門閥士大夫階層社會生存處境極為險惡,同時其人格思想行為又極為風流瀟灑、不滯于物、不拘禮節。士人們多特立獨行,又頗喜雅集。正是在這個時代,士人們創造了影響后世的文人書法標桿,奉獻了令人模范景仰的書圣,“竹林七賢”在生活上不拘禮法,常聚于林中喝酒縱歌,清凈無為,灑脫倜儻,他們代表的“魏晉風度”得到后世無數風流人物的激賞。
今人好炫富、聚會、曬食,魏晉人好竹林之游,蘭亭修禊,稱為雅集。在王羲之的“蘭亭雅集”上,文人們聚會不光吃喝,還吟詩文,議學問。雅集追尋平和清淡的生活狀態,要想炫富根本沒人跟你玩。及至北宋,文人的朋友圈聚會雖然不乏宰相和駙馬爺這樣的高官,但大家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一種簡約的聚會方式。司馬光是蘇東坡朋友圈中的一位,他在洛陽組織的遺老會就曾定下過這樣的規矩,雞鴨魚肉不超過五碗,蔬菜水果不過十二碗,大家曬的全是肚子里的學問,把現在曬包曬車、曬金鏈子烤串的秒成了渣。
今人好美顏自拍PS,魏晉人尤沉醉于容貌、器識、肉體、精神之美。竹林七大V之一的阮籍遇到不喜之人則翻白眼,遇喜歡之人則由白眼轉為青眼,是史上最先發明使用顏文字的人。《世說》里男人飄若游云,矯若驚龍,女人亦以矯矯脫俗、無脂粉氣為美,尤以謝道韞神情散朗,奕奕有林下風,足足甩出當今網紅十幾家整形醫院。
今人好點贊之交,喜投票之友,魏晉人只論“真性情”。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古時雖無通訊工具也不能搖一搖,卻能建立超越時空的情感聯系。信你,則管鮑之交,敬你,則高山流水,拉黑,則管寧割席,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農耕文明中形成的敦厚、文雅、蘊藉、含蓄的品格正在遠去。同樣是曬旅游,曹操曬《觀滄海》,酈道元曬《水經注》,徐霞客曬游記,而你只曬了滿屏九宮格;一樣在秀豪宅,劉禹錫的《陋室銘》,歸有光的《項脊軒志》秀得低調奢華有內涵,你卻還在秀房證和寵物狗;都是創業,嵇康打鐵之余譜出神曲《廣陵散》,吳道子以“吳帶當風”開創古典“美圖秀秀”時代,而你還在當微商,賣高仿。
魯迅先生曾作《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劉半農于是贈給魯迅一副對聯:“托尼學說,魏晉文章。”魯迅欣然接受,認為此聯對于自己非常恰切。“托尼學說”指托爾斯泰、尼采的思想,而“魏晉文章”則是魯迅安頓一己精神、涵養生命情懷的所在。魯迅后來評價魏晉文章的整體風格是清峻、通脫、少顧忌、悲涼、激昂和慷慨,實際上這也正是他自己文章的風骨。不想僅僅半個世紀后,魏晉風度便成絕響,那些風流人物僅在歷史煙塵中偶爾閃現恣情放逸。無論智商,還是情商,現在人的格調與魏晉之間都還差了二十個民國。
魏晉風度其實是一種人格范式,清談鞏固其志氣,藥與酒陶冶其趣味,而名人效應之下,清談、藥與酒漸漸在魏晉社會流行起來了。但是,流行性正是純品格的終結,千秋而下,高談闊論不絕,觥籌交錯不止,風度卻只能是魏晉的風度了。
盡管時代大潮仍然挾裹著“爆款10萬+雞湯、缺愛的紅包截圖和爛大街的安全帶自拍照”無意識地前行,然而高貴、自然、生趣這些美的力量,和名士們對自由境界向往的美的傳承,終將以涓涓細流匯成屬于這個時代的玄心、洞識、妙賞、深情,匯成一個個屬于我們的、裝也要裝得風華絕代、曬也要曬得出入隱顯、炫也要炫得智慧透達的朋友圈。
(李言,80后媒體專欄作者, 《地鐵第一時間》報評論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