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老黃

曾利華

老黃是在酗酒后撒手人寰的，我得到這消息時，怔了好久，腦海中全是老黃那熟悉的尷尬笑容。

認識老黃時，老黃已近不惑之年，我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剛從師范畢業(yè)的我被分在湘南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教書。那天，我剛走出教室，老黃找到我，說跟我有親戚關(guān)系。我愣了一下，一個跟我有親戚關(guān)系的人在我教書的鎮(zhèn)上，以前咋沒聽我爹娘提起過？

老黃就尷尬地笑了，說是若干年前，他任生產(chǎn)隊長，我大姨父作為知青下放在他所在的生產(chǎn)隊。因為敬重我大姨父人品，所以成了至交。

老黃怕我不相信，還急切地補充一句：“那時，或許你還沒有出生呢。”

這算得上哪門子親戚？我心里嘀咕了一聲。

但我看得出，老黃很想和我做親戚。

我洗凈手上的粉筆灰，扯條毛巾擦干手，老黃就伸出那只暴滿青筋的古銅色大手，一把抓住我的手：“小曾，想找你幫點忙！”

既然是親戚了，我就很爽快地對老黃說：“啥事，您盡管說。”

于是，老黃就先從家里有幾個孩子上學(xué)說起，然后說到新建了房，家里欠了債，末了望著我：“大孩子在城里上學(xué)，學(xué)費、生活費貴著呢，能否借幾百元錢應(yīng)急？”

那時，我參加工作只有幾個月，且一個月工資才百來塊錢，自己也捉襟見肘，但我仍然給出了借300元的回復(fù)，不想，老黃不依，居然跟我討價還價，說至少400元才能解他燃眉之急，還信誓旦旦，說等年底家里的那頭豬出欄了就還我。

雖然為難，但我還是滿足了老黃的要求。當我找總務(wù)主任湊齊400元交給老黃時，老黃春風(fēng)滿面，千恩萬謝離開了學(xué)校。

此后，偶爾在某個周末，老黃就會來學(xué)校找我，邀我到他家喝酒。

老黃和自家女人都會釀酒。老黃家釀酒時，用的是地瓜和大米，將二者煮熟后一起發(fā)酵。待地瓜和大米發(fā)酵好后，老黃就會把地瓜和大米放到專門釀酒的容器中，然后用柴火去蒸，那蒸汽通過冷卻系統(tǒng)后就變成了酒。

倘若是周末，老黃家又在釀酒，老黃就會想到邀我一起喝一碗。那時，老黃的女人在蒸酒，我和老黃就在桌上喝酒，一人一碗，下酒的菜有時是生姜、大蒜炒田螺，有時是紅燒肉，我和老黃喝得有滋有味。喝酒時，老黃不免天南海北地跟我胡侃一通，說的大抵都是自己任生產(chǎn)隊長時如何如何的威風(fēng)。

對老黃的胡侃，我其實沒有多大的興趣。老黃胡侃，還顛覆了我對他的印象。我覺得，老黃簡直就是一個行走江湖的騙子，吹牛幾乎不用打草稿。

每逢鎮(zhèn)上趕集，老黃的女人就會在自家門前擺攤出售自家釀的酒。往往是那一天，老黃會喝得似醉非醉。偶遇我時，老黃還會用那古銅色的手拉著我，語無倫次：“小曾，走，走，上……上我家……喝酒去……去！”如果我推辭，老黃還會板著臉質(zhì)問我，是不是看不起他這個窮親戚了。

年底快放寒假時，老黃又來到學(xué)校，與初見我時一樣尷尬地笑了：“小曾，真的不好意思，原本打算還你錢的，但是，建房欠下的債，人家催得緊，你的，明年吧！”

其實，老黃家的家境我是知道的，四個兒女都在上學(xué)，新蓋了房子，的確欠了一大筆債。老黃這人，雖說喜歡吹牛、酗酒，再就是欠賬喜歡拖，但并無其他惡行。因而，老黃跟我說以后再還我賬時，我應(yīng)允了。

之后，我的工作崗位換到了離小鎮(zhèn)較遠的鎮(zhèn)中學(xué)，與老黃見面的機會不如以前那樣多了。偶爾碰上老黃，大多也是他喝得似醉非醉的時候，而對欠我債務(wù)的事，老黃似乎徹底忘了，只字不提，我也懶得去問。

數(shù)年過后，我已經(jīng)沒有老黃欠我債務(wù)的概念了。但讓我不成想到的是，我即將離開小鎮(zhèn)到另一個崗位工作的時候，老黃居然找到我，將那筆400元的債務(wù)還給了我，其中還有不少皺巴巴的10元面鈔。

還我賬時，老黃仍如初見我時那般尷尬地笑了：“小曾，真不好意思，這賬拖了你這么多年！你要離開這里了，再不還你，就真要讓你見笑了！”

再后來，我已經(jīng)很少去那小鎮(zhèn)，與老黃也幾乎沒有聯(lián)系了。直到我接到他離開人世的消息時，才驀然發(fā)現(xiàn)，老黃曾經(jīng)真實地活在我的記憶中。

如今，老黃奔赴黃泉已多年。真希望他在那邊過得好好的，沒有債務(wù)，也不再酗酒！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