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成
俊艷上小學時就有了理想,這理想一非“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二非“爭當萬元戶,改革是尖兵”,而是一定要嫁到縣城,找個富家——起碼家中有輛架子車的富男人吧!這樣肩頭一輩子就不會給扁擔磨得起泡流血了。
她家在重陽鄉三坪溝,山里人所謂“坪”,就是山溝內有半截籃球場大小的一塊平地。其所在的重陽鄉離縣城近二百里,全被一座座青山緊相連著。再往前,還翻山,歷經三塊平地才到三坪溝,嗐!什么三坪溝,標準的山肚溝,住這啥處呀!那時俊艷正上小學五年級,十一歲。那天放學后照例上坡幫家人干農活,當時挖出倆跟大腿似的蘿卜,每個十幾斤重。這是大哥精心培育的“心尖肉”,又名“蘿卜王”,兄妹幾個很小心地用葛條藤綁好,系在一根樺林樹棍的兩頭,叫小妹子俊艷先擔著回家。她單薄瘦弱,半路上絆住石頭蛋摔一跤,倆大蘿卜咔嚓成了四塊,她呆住了,剛才大哥還千叮嚀萬囑咐的,這這這可咋辦哪?便嚇得坐地下大哭。家人趕來,大哥果然生氣了,黑著臉道:“又沒人埋怨你,你哭啥?蘿卜摔斷了還怪有理哩……”
媽媽打斷了兒子的話:“摔的是蘿卜,斷了還能吃!又不是米啦、麥啦、玉米啦金貴!你們也是,都沒看看她跟螞蝦一樣,能擔運這二十幾斤重的東西不能?”
二姐小聲犟嘴:“你說叫俺們從小就學著擔,不會擔挑子,東西咋拿回家呢?咱這兒又沒架子車?!?/p>
媽媽嘆口氣,不吭聲了。80年代初的伏牛山深山窩里,管它小麥大米、玉米紅薯、種菜吃水,都是一挑一挑往家擔的,連架子車啥樣都沒見過。去年村里有一姑娘嫁到縣城邊某農家,回到村首先很幸福地炫耀:“這輩子可不用肩擔收莊稼了,肩頭可不會磨得起泡了,因為俺婆子家有把架子車!”惹得當時全村人眼氣,都說這姑娘命好。
數日后,俊艷突然在媽媽面前遲疑一陣,才吞吞吐吐地問:“媽,我我我到底幾歲能結婚?”
“啥呀?你剛才說的啥?”
“我我幾幾歲才能結婚?”
媽媽叫道:“還早得沒有氣兒哩!你咋咋咋想起來問這?”
“我來回想過,婆子家得找縣城的?!?/p>
“咋?看不起山里人?”
“不是!我看你、我爹,還有我大哥、二姐成天肩頭都離不開扁擔,前天為擔紅薯,我爹我大哥肩頭都磨出血來了?!闭f到這兒,俊艷的淚珠撲嗒撲嗒成串流,她忍不住伏在媽媽懷里哭著:“媽,縣城邊的農民家里都有架子車,你把我嫁到那些處??!這樣我長大也不受這罪啦!也能幫你們不受這罪呀!……”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眨眼數載,俊艷便十八歲的姑娘一朵花啦。她線條好,瓜子臉,整天面帶笑容,加上一雙甜甜的大眼睛,長得跟當今電視臺女主持人似的。這種女子惹人喜歡,好找婆子家。不久,經媒人牽線,便與縣城邊一位叫張國俊的小伙子結婚。小伙子家不在縣城,但在城邊,家中果然有輛大半新的架子車,也算可以,俊艷的理想終于實現。
高興一陣后,俊艷又有新發現:村里家家一輛架子車是肯定的,但有的又置了自行車,兩樣齊全,雙槍老太婆呀!進城去辦事、走親戚,騎著自行車吱吱一陣風,既快又排場,羨慕死人。這少數戶都富足,他們家中要么有人在城里當官,要么有人去深圳、海口、廣州等地打工,要么有人在縣城做生意開門市辦飯店,并抽空再管管地里的莊稼,總之,種地賺錢兩不誤,后一種類型最惹人眼饞啦。
俊艷的丈夫國俊發現老婆近來不對勁兒,似乎心事重重,就問:“咋老發怔?啥不順心了?”
俊艷遲疑一下道:“我在想,咱們是不是也上街做點生意?……”
丈夫心直性急,馬上打斷她的話:“誰得罪你了?地里輕重活都不叫你干,只叫你在屋幫媽做飯,咋還不知足?”
“這我知道,我是看咱村里好幾戶都買了自行車,咱們……”
“這都計劃好了,明年咱存的款搭上,再借一點也買……”
俊艷急了:“為啥要借錢?咱年輕輕的,又好胳膊好腿,你五尺多高一條漢子,我快五尺高的一個女子,就不能像人家那樣,出外做生意靠自己掙點錢呀!”
丈夫怔了怔:“做啥生意?”
“辦飯店。”
“哪兒來的本錢?光租賃房子的錢咱都付不起!”
“都已看罷想罷了!”俊艷笑道。她真的已抽空考察過,想做豆米湯加炸油條的早餐生意,地點選新車站,那兒是縣城交通嗓喉眼,人多熱鬧。房子不必租賃,撕點帆布在馬路邊空處搭個篷,能遮風擋灰就行。再買倆蜂窩煤爐子,一爐熬豆米湯,一爐炸油條,再配點碗筷,柴桌小凳,全部一百塊人民幣足用,一百塊咱能掏起吧?車站清晨客多,九點后就基本沒人,忙罷把篷一卷,東西一收拾,便可走人,十點又回到家中。咋樣?能行吧?不過清晨三四點都得爬起來,趕到車站備飯,天天如此,苦一點累一點,但錢賺到手了啊!哪能等著天上掉餡餅呢?咱倆年輕,我都不怕,你怕嗎?
國俊大喜,沒想到老婆看著瘦弱,卻這么有本事!腦子這么管用!
一切按計劃進行,“游擊隊”式的活動飯店很快開張,半年后一輛嶄新的名牌自行車終于到手。同時又買輛新架子車,給遠在重陽三坪村的娘家送回去了。
一年后手邊已攢錢不少,便干脆將自行車當廢品賣掉,換成摩托車,且把這簡易飯店淘汰,在南關仲景路賃兩間門面房, “俊艷豆面館”便開張。
轉眼數載,生意越來越紅火,兩口子就在如今縣城很熱鬧的國道東邊賃了個300平方米的門面房,專門請的廚師,并招數名服務員,已不再只賣豆面條,而且開辦酒席,每晚高潮時八九桌。
開始嫌棄摩托車功能少、缺點多,干脆花幾十萬買輛小車,店名雖仍叫“俊艷豆面館”,俊艷則已走進老板行列了。
一天深夜,國俊突然開燈,喊醒俊艷道:“不得了,我覺著要癱?!?/p>
俊艷嚇一跳,忙從床上坐起問:“你咋說個這?咋了咋了?”
“我覺得頭疼,這半邊身子處處不靈活……”
她急忙給醫院打電話,很快的,國俊坐上120救護車進了醫院。
經診斷屬腦溢血,醫生說:“幸虧發現得早,進醫院快,要不后果難以設想?!笔中g完凌晨五點,醫生告訴俊艷:“已脫離危險期,但估計要留后遺癥,你得有心理準備。”她忙問:“啥樣的后遺癥?”醫生說:“難預料,盡力治吧!”
俊艷怔住了,親友們勸她回去休息一下,她暈暈乎乎像喝醉似的駕小車走了。到“俊艷豆面館”時才清早六點。她停了車,雙手抱頭,任寒風針扎般的刺著,呆坐在飯店門口的水泥臺階上,腦中反復滾動醫生的話“估計要留后遺癥”,會留下啥樣的后遺癥?偏癱?癡呆?……天哪,咋會出現這樣的事兒!腦海里像過電影,閃現出開初兩口子同去賣豆米湯加炸油條的情景,還有在自行車、摩托車、小車的變換中,他們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罪,遇了多少難啊!如今,飯店紅火,越辦越大,在家蓋了一套時髦住房,在城里又買了一套時髦住房;兒子去省城上大學即將畢業,女兒該上高中,一切紅紅火火,日子越過越好,越來越順,怎么愛人突然出個這樣的事兒?老天爺太不公平了!俺倆受了多少罪,可該享幾天福哩,會來個這號意外!想到這里,俊艷嗷的一聲伏到冰冷的臺階上大哭起來……
俊艷曾告訴我:“進生意場已二十余年,無論遇多大難題,哭,這屬第一次。”
二十天后,國俊出院。連主治醫生都非常驚奇:“該病號咋恢復得這么好?基本沒留啥后遺癥,與發病前幾乎一個樣兒。”
俊艷一面興高采烈,一面自責:“當時急了胡說,真不該埋怨老天哪!老天確實有眼!老天確實有眼!”
創業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農村話叫“一嘴蜂糖一嘴屎”,相互摻和??纯∑G興奮的樣子,我本想提醒一下這些道理,又覺得有點多余!人家正高興,去掃她興干嗎呀?順其自然吧,便在心里虔誠地祝愿:“祝小兩口今后事事順利,時時幸福!愿老天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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