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冰晰
多情的流霞擁吻著美麗的夕陽,太陽慢慢地羞紅了臉龐;輕柔的晚風追逐著銀杏樹的落葉,葉子如同蝶舞翩躚。當玫瑰紅、暗橙色夾帶著一絲醬紫飛奔逃走,黑夜便像一個小偷,背著偷來的裝滿了寶石的大口袋,神色倉皇地潛入天際,一不小心卻又被月亮尖尖的彎鉤劃破,“嘩”的一聲,鉆石瑪瑙撒滿整個藍紫色的天幕。
懷中的貓突然跳了下去,腳步輕盈,沒有一絲聲音,它穿過層層夜色,不見了蹤影。可是突然抬頭,卻又發現它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屋頂,坐在瓦背上。貓就是這么奇怪,總愛蹲在天井邊的圍欄上,抬頭靜靜地仰望星空。天井上方的天空無疑是星星最多的地方。天鵝絨般厚重的蒼穹上,綴滿了無數的星星,比城市的燈火更加閃耀,于是貓便總愛去那里。
有時我也會抱著貓在院子里看星星,可不一會兒,它便會跳下去,跑走了,然后靜靜地坐在天井上,月光下的剪影像極了一個人的背影。
老家的星星是很亮、很多的,而天好像又特別高,閃爍著星星的天空很美,所以我便總抬著頭看天。爺爺總是說“小心走路,看著地”,后來,他干脆就抱著我走。長大以后,爺爺再也抱不動我了,他便緊拉著我的手。
那時候,一片深藍的天空下,兩個身影,一大一小,倚靠在老榆樹下。我用手摳著老榆樹旁邊新長出的一株嫩芽,爺爺輕輕地拍著我的頭,無比親切地、和藹地告訴我:“老榆樹老了,小榆樹也該長大了。”
當春風吹來第一縷綠色,鵝黃色的榆錢就一串串地綴滿了枝頭,密密匝匝、挨挨擠擠,熱烈綻放。每到這個季節,爺爺總會把最鮮最嫩的榆錢摘下來,用清涼的井水洗凈,做成玉米榆錢餅,放在燉豆角的湯汁上面烀熟了給我吃。那天然鮮香的味道,現在回想起來仍是齒頰留香。
爺爺說過,我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是啊,在爺爺面前,我永遠是那樣稚嫩,永遠都是要他牽著手往前走的孩子。如果說爺爺是一個手掌,那我就要做一只小鳥,在手掌里霸占那特有的溫暖!
爺爺只有小學文化,卻最喜歡看報紙,雖然有時會咬文嚼字,還是土得掉渣,如同他耕作了一輩子的田野,亙古如斯。他穿得很隨意,從不刻意追求面料、款式。他是一輪永不停歇的太陽,東升西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田間地頭忙碌著。
現在回想起爺爺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張灰黃色的、皺巴巴的、滿是溝壑的臉,那榆樹皮似的粗糙的皮膚,那連毛驢也拉不回來的固執脾氣。
爺爺把爸爸養大、幫他成家已經很不容易了,但是現在又不得不幫爸爸來照顧我了。那時候,爺爺完全可以用電飯煲來做飯的,但爺爺不,他說電飯煲做的飯不香,吃起來沒滋味,所以就一直用柴火做飯。秋天到了,爺爺會去山里打來荊條,扎成一捆一捆,堆在門前。每天做飯前,爺爺就會扯下很多柴來燒,然后就會扯起嗓門喊我從土墻或房頂上下來回家吃飯。
于是我便在湛藍色的天空中看到了冉冉升起的灰白色煙霧,聞到一股有點刺鼻但很溫暖的炊煙的味道。
爺爺總會在做完晚飯后,在通紅的柴火堆里燜上幾個土豆,有時是在倉庫里抓到的偷吃糧食的麻雀。我托腮倚在灶邊,鍋里的熱氣合著土豆的清香逐漸盈潤了我的心。每次我都會故意不吃飽飯,然后便在爺爺無可奈何但百般疼愛的目光下扒開柴火堆。一股熱浪騰起,我知道我又有香香的烤土豆可吃了。拿出烤得香噴噴的土豆,雙手輕輕用力,土豆便很自然地冒著熱氣分成了兩半。
聞聞,奮力用鼻攬進熱氣,香香的氣息里,竟還保留著淡淡的炊煙味道;吹吹,輕輕咬了一下,溫潤清香,一下子激起了食欲,于是便專注地享受起來。
耳朵里不時飄進爺爺的叮囑:“忙啥的,又沒有人和你搶!”“慢慢吃,別燙著!”當然,我絕對不會把這些話放在心上,每逢這時,我就像吃了什么名貴點心似的,心中溢滿無限的喜悅和滿足。
等土豆吃好了,那些燒成黑炭的木頭也涼了,于是我就會撿起它們在地上畫畫。這時,爺爺就會用他那雙慈祥的眼睛看著我,仿佛是在給我鼓勵,讓我上進。這時我也會認真地看著爺爺,仿佛我已經讀懂了他的用意。
而今,我再次抬起頭來,再次面對那片星空。同一片夜空下,不同的地方,面對這只老貓,竟有種時光倒流之感。貓的眸子里透出淡淡幽綠、絲絲清冷……
時間就像一匹奔馳的駿馬,就算我勒緊韁繩也無法讓它停下。我終究要被媽媽接到城里去住了,頃刻間,我們就像蒲公英在風中失散。我摟著爺爺在老榆樹下照了一張相,送給爺爺。離開的那天,我們都沒有哭,但心里卻雷雨交加!
我搬到了繁華的都市,遠離了故鄉,遠離了你,思念是沉睡在心底的湖,悄無聲息地發出了寒意,卻不可抵擋。微笑的季節里,是誰苦澀的淚水在紛飛?回憶的章節里,又是誰的溫柔被定格到永恒?在這個沒有你的城市里,沒有你的微笑與眼神,只有一行行熱熱的淚劃著我一生的痛。
那天去吃飯,看到一個小孩對著他的爺爺說:“爺爺,抱抱。”他爺爺笑著把他抱起來:“再過幾年,爺爺就抱不動你嘍。”我的眼淚突然一下便下來了,時間過得太快,歲月不經意間便染白了你的發。
突然覺得我們都挺自私的,陪著一些人走過一段路卻又途中離開,說不定哪天就再也不見,可這就是成長,這就是人生。
我在不斷地向前走,而你一直在我身后微笑地看著我一點一點成長。爺爺,我有多少話想對你說啊!其實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沉默下的千言萬語。
我都已經長大了,你看,我和你站一塊都比你高出這么多了呢!你看,你快看啊!
快看,那就是你的孩子!他在成長的路上,逐漸擔起他該擔的事情和責任。他知道你正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視著他,所以他笑得燦爛而張狂!
閉上眼,我又看到了老屋,看到了屋前你侍弄的花草,看到了老屋散發的光暈,可我沒有看到你,沒有看到你為我烤熟的土豆,也沒有熱氣騰騰的玉米榆錢餅。記憶的潮水瞬間洶涌澎湃,眼淚悄無聲息地就流下來,濕透了衣衫。我真的覺得這時候自己很矯情,但是那天發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我突然就非常地想你。
我總在想,我還能陪你多久。很多年后,你是否還能拉著我去田野上,去看燦爛的星空。
一些事物,在放手前,想抓多緊就抓多緊。
貓不是我家養的,我也不知道它從哪兒來。大概是它的背影像極了爺爺,孤獨的樣子。
我很想爺爺,我也很想那只仰望星空的貓。